《金融博览》│从会稽山到蠡园
在苏州、无锡、常州三个江苏的城市中,对于无锡,我似乎没有常州和苏州来得亲近。尽管我经常去无锡所辖的江阴市,但一般选择在常州中转,来去匆匆,与无锡,总是擦肩而过。
对无锡稀薄又遥远的记忆要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与大学同学一起利用寒假做长三角之旅,在无锡,就去了两个最著名的景点——鼋头渚和惠山公园,因为阿炳,尤其看重天下第二泉。最近一次去无锡大约在五六年前,是去参加一个学术活动。会址选在著名的东林书院,讨论我写的两本关于康有为的书。在风声雨声读书声中,油然而生一种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感觉,去无锡的山水间流连的心也就减弱了。
最近我侄子去无锡工作了,这使我觉得应该深入了解一下无锡。不巧赶上疫情,错过了樱花盛开的春天,心里想,不能再辜负无锡的秋。
终于,在友人的安排下,有了与无锡亲近的机会。得太湖之灵觉,古人似乎喜欢在无锡建祠纪念先贤。这次,在惠山古街,我们拜谒了部分先贤祠,总数据说共有108座之多,着实蔚为奇观。在这里,可以看到诸如范仲淹祠、华孝子祠等,当然最令我感兴趣的一是陆宣公祠,一是吕祖谦祠。这两个人,都是浙江人,一个是浙江嘉兴人,一个是浙江金华人,一个为唐代乃至中国历史上数得上的名相,一个是宋代理学的枢纽性人物。在这里能看到他们的祠堂,对无锡顿生许多亲切感。
吴越自古多豪杰,这些其实不足为奇。因为住在湖滨饭店,推窗可见五里湖,湖边有一个园林,听说是蠡园,这引发了我更大的兴趣。
蠡湖和蠡园,因春秋时期的一个著名人物范蠡而得名。而范蠡,则让无锡和我的故乡绍兴有了长达千年之情意,足以让人发思古之幽情。
范蠡本是楚国人,在那个士人开始自由流动的时代来到越国,成为勾践的辅佐者。在《国语》或《吴越春秋》这样的作品中,呈现出范蠡丰富而复杂的人生。作为一个政治家和著名的商业鼻祖,他是一个审时度势的人,总能在最合适的时机作出最准确的决断,即使失误也是因为他并不总能阻止勾践的冒进。范蠡是一个极端的功利主义者,当吴国战败求和的时候,心软的勾践以吴国曾经同意越国求和为由试图回报吴国之旧恩,范蠡的回答是冷酷无情的,他提醒勾践不要忘记,正是因为吴国曾经的绥靖政策,给了越国报仇的机会,不能让这样的“惨剧”重演。范蠡也是一个忠诚的人,当勾践作为人质去吴国的时候,是范蠡主动要求跟随勾践,在吴国受尽屈辱。当然,范蠡也是通过这种方式来麻痹吴国人的警惕性,以成功为动机的春秋争霸时期,范蠡甚至以自己心爱的姑娘作为美人计的实施者,这多少不太能让现代人接受,怀疑他是否对西施有真情实感。不过这些举动让西施这个诸暨的浣纱女成为中国古代美女的代表,可惜的是,又或许是因为西施,红颜薄命、红颜祸水成为后世美女的“标签”。
当吴越争霸结束之后,范蠡作出了为后世所惊叹的举动:功成身退。而且他还给长期的政治合作者文种提了醒,即“蜚(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作为勾践的另一个重要的辅佐者,文种与后世大多数与皇帝一起打天下的功臣一样,都难以逃脱君主的怀疑而为视为稳定秩序过程中的异己分子,被“走狗烹”。在现在绍兴古城中心的府山(卧龙山)上,在越王台下首,我们可以看见文种墓在那里静静地俯瞰着不断变幻的“大王旗”,以自己作为历史教训的一部分。
府山上还有范仲淹所建之“清白亭”。范仲淹自认是范蠡之后人,在绍兴为官期间,颇喜找寻先祖之遗迹。不过与范蠡之遁迹天下不同的是,范仲淹主张要以天下自任,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体现了古代知识分子以天下国家之兴旺为天职的精神风貌。
《吴越春秋》里记录了在泛舟五湖之际,范蠡和勾践的一段对话,范蠡说,老话说,君受辱,臣应该替君去死。当勾践受吴国之辱的时候,我之所以没有选择去死,是因为大仇未报。而今屈辱已去,我可以去死了。对于范蠡的选择,勾践的内心想必是赞成的,因为对于君主而言,如何在政局稳定之际,处置军功集团一直是个难题。范蠡的自我放逐简直比赵匡胤“杯酒释兵权”还要轻松愉快。于是勾践说了许多漂亮话来赞赏范蠡,勾践下令说,凡是越国人,不称赞范蠡的功绩,就会死无葬身之地。甚至把环会稽三百里都作为范蠡之属地,不能侵犯。对于一个准备寄情山水的人,还给他封地,勾践的这个“面子工程”算是做到家了。
现在绍兴有关范蠡的遗迹还有很多,据冯建荣先生所著的《绍兴有意思》一书所说,目前绍兴古城的选址者是范蠡,所以这个城市最早叫蠡城。绍兴建城史已经有2500多年,在这样规模的城市中,拥有如此长的历史或许是独一无二的,这也反衬出范蠡之“算度”。范蠡最著名的还是改善民生的能力,这些能力帮助越国有足够的实力来与更为强大的吴国对抗。据说,他是中国最早进行挖塘养鱼的人,冯书中说:“今绍兴市越城区鉴湖镇的盛塘村与秦望村,是2500多年前越王勾践的大臣范蠡开挖建设坡塘(上池)、南池(下池)的所在地。”范蠡还写了最早的《养鱼经》,提出人工养鱼对于发展经济的重要性。现在无锡的蠡湖里就专门立一个碑,勒刻了记载在《齐民要术》中的“养鱼经”。不过以现代的眼光看,在太湖里挖塘养鱼,似乎不如在绍兴这边可信一些。
在绍兴,有关范蠡的古迹更多是在诸暨(现绍兴所辖的一个县级市)。也有一种说法,诸暨是比绍兴更早的越国都城,所以史书上说环会稽三百里为范蠡封地,可能是在诸暨一带。而且,一直以来,诸暨也被认为是西施浣纱之地,绍兴区域内有关西施和范蠡的遗迹主要在诸暨。
即使在诸暨,许多遗迹应该也是后人不断增益的,因为诸暨陶朱山附近的范相村、鸱夷井之类的名字,许多都是范蠡离开越国之后的新身份,这种“添油加醋”的行为若是看作诸暨人对于范蠡的爱戴,也是可以理解的。
相传范蠡离开越国之后,并未立即隐入山林,而是选择了齐国定陶等地作为他经商事业的新起点,司马迁的《史记》说他有三次迁居的经历,每一次都取得了成功。
史书上说范蠡西出姑苏城,隐入湖山中,无锡人出于喜欢范蠡的心态,将范蠡泛扁舟于五湖之中的传说,落实到五里湖,并建起了蠡园。我对蠡园情有独钟,完全是因为范蠡的故事。
即使在无锡,蠡园的历史也不及寄畅园等,五里湖这一带一直要到民国初年才开始有人进行园林开发,毕竟大多数江南园林都是人工叠山挖湖而建,直接在烟波浩渺的太湖边筑园颇有些超出传统格局,这恰巧成为今天蠡园的可观之处。五里湖虽为太湖之内湖,但蠡园借助五里湖之开阔的水面和湖中西施岛的小景,使其与太湖既独立又融为一体,乃江南园林之“别裁”。
20世纪二三十年代蠡园开始了大规模的建设,凝春塔和湖心亭,陆续得到建设。与古典园林所不同的是,这里还建了一座西班牙风格的别墅——颐安别业,以及其他的别墅建筑,特别是颐安别业前的小桥、碧池,自谓“三岛似蓬莱,四亭赏美景”,让中西不同建筑风格之间有机结合。通过假山和围廊的隔离,既让这个区域相对独立,又能与湖心亭等建筑遥相呼应,颇具创意。
据了解,蠡园虽以范蠡命名,但目前园内与范蠡西施有关的景致似乎都为1954年之后所增建,主要包含两部分,一是有关范蠡西施的系列故事画廊,长廊终端有思越亭,符合西施怀念故乡的意境。现在湖心亭上有大幅范蠡西施泛舟的雕像,也颇传神。
园内“春秋阁”有范蠡生平事迹介绍,其中文人政客针对范蠡之归隐江湖多有赞叹,颇能触发我的感慨,比如汉代褚少孙说:“夫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也。知进而不知退,久乘富贵,祸结为祟。故范蠡之去越,辞不受官位,名传后世,万岁不忘,岂可及哉。后进者慎戒之。”王安石说:“范蠡五湖收远迹,管宁沧海寄余生。可怜世上风波急,最有仁贤不敢行。”在古代的政治环境中,马上得天下,固然让英雄豪杰有挥洒才情之机缘,而一旦由打天下变成皇帝坐天下,那些将相的盖世之贤能适足成为其“致命”的武器,范蠡之智亦是不得已而为之之举。
绍兴和无锡,作为两座历史文化名城,均以水作为城市之特性,而因为范蠡和西施,让这两座城市有了灵魂上的联结,也让我游无锡有了特别的心境。从会稽山到蠡园,通过范蠡,勾画了我作为一个绍兴人的精神行迹。
(作者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本文刊载于《金融博览》2022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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