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攻壳到2077，赛博朋克的故事到头了吗？

2022-11-01 16:11

作者 / Palomar
编辑 / Pel
排版 / 小鱼

“在这一遍遍的重复中，赛博朋克被现实'祛魅'，失去了陌生化带来的美感，褪去了作为哲学预言的面纱，它的设定也不再具有引领性，被不断向前发展的互联网时代紧逼着，消解在现实和流行的潮水中。”

即使赛博朋克已经成为一门“显学”（点击阅读笔者3年前的文章：赛博朋克的前世今生：东方的ghost，西方的shell），但2022年仍算得上是这个题材一个小小的热门年份，先是扳机社制作了《赛博朋克2077》的衍生动画《赛博朋克：边缘行者》，这部由盛名在外的今石洋之和大冢雅彦组合监督的动画剧集，刚一推出便获得了媲美去年《双城之战》的热度，即使有些“视觉压过了剧情”的中评，但《赛博朋克：边缘行者》最终仍然拿下豆瓣9分的高分，甚至连带使原作游戏都再度登上热销榜。

《赛博朋克：边缘行者》

相比较而言，另一部赛博朋克动画剧集却显得门可罗雀，2022年5月，《攻壳机动队：SAC_2045》（以下简称《2045》）第二季如约而至，这部时隔14年重启的神山健治版《攻壳机动队》新作，延续了「SAC」*的主题，并且不出意外的话，这将是神山健治版《攻壳机动队》的最终一部作品，围绕着「SAC」这个主题的故事，可能也将就此结束。
*电视动画系列《攻壳机动队 STAND ALONE COMPLEX》的简称，改编自士郎正宗漫画，由神山健治导演，距今正好开播20周年

《攻壳机动队：SAC_2045》

《攻壳机动队：SAC_2045》讲述了2045年，美国的阴谋使世界陷入一场有计划的可持续战争，国际金融体系接近崩溃，但跨国资本主义却赚得盆满钵满。而为此进行的AI实验，却意外创造了一批智力和身体素质都极度优于人类的“后人类”。即使公安9课重新出山将后人类逼入绝境，但仍未能阻止他们的计划，后人类们创造了名为“N”的网络，最终使全人类的意识进入虚拟空间之中。

即使从各种意义上这部动画才是赛博朋克的“正统”，但作为完结篇的《2045》并没能获得更好的口碑，甚至有一闪而过的将《攻壳机动队》踢出赛博朋克籍的言论。

廉价感十足的三维作画是一方面，进展缓慢而又缺乏新意的剧情才真正是众矢之的，对系列前作和其他作品的引用和拼接，使《2045》成了一部唯独不像《攻壳机动队》的“四不像”。

纷杂的争论逐渐触及了“赛博朋克”概念的原教旨，前有“2077是赛博朋克皮的GTA”，后有“《攻壳机动队》是把科幻当赛博的指鹿为马”，似乎将一部作品拉下神坛的不二法门就是除掉它的赛博朋克属性，让它下滑到普通科幻的门类中。

赛博朋克可有哲学原理？由《银翼杀手》《神经漫游者》《攻壳机动队》《黑客帝国》和《赛博朋克2077》等一系列作品所构建出的概念是否能归纳出完整的理论？神山健治版《攻壳机动队》贡献了怎样的核心部件？又为什么在不断延续中失去这一核心的呢？

赛博朋克作品拼盘

01
个人的“思”与“在”
和集体的“思”与“在”

提起押井守的两部《攻壳机动队》电影，我们可能首先会想到它独特的美学风格和不知所云的哲学碎碎念。除了创造了独特的“脏朋克”风格外，押井守的两部电影延续了经典科幻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的设定——它聚焦的是个人的“思”与“在”的关系。

在第一部的结尾，草薙素子将自己的意识上传到无边的互联网中，选择作为一组数据永生，这是在探讨个人的思（ghost）上传到云端后是否还能称为是人的问题；而在《攻壳机动队2：无罪》中，除了素子不断更换义体参与行动外，电影的另一核心则是那些本来无生命，却逐渐具备思维能力，逐渐生成自我意识并获得实体的人偶，能否被称为人。

《攻壳机动队2：无罪》中的人偶

拥有感情能力，甚至可以生儿育女的仿生人究竟是不是人。这个一体两面的设问究其根源，我们能很容易想到笛卡尔。作为唯理论哲学的代表，笛卡尔通过普遍怀疑去寻找那些不可怀疑的东西，“把沙子和浮土挖掉，找出磐石和硬土”，这“磐石和硬土”便是作为一个思想主体的“我”，这个“我”是超越形体的，可以不摄取营养，可以不能走路，但不能停止思想，不然自身就不复存在。“我思故我在”的原理引出了Ghost和Shell的关系，心物二元论构成了押井守版《攻壳机动队》的核心。

押井守版的两部《攻壳机动队》

延续笛卡尔，另一位唯理论哲学家斯宾诺莎则将个人之思转变为了神之思，他认为“神”或“自然”才是唯一实体，个体只是这唯一实体的分殊，进而，个体服从一个逻辑必然性，它们不再具有偶然性和自由意志，只能朝向逻辑指定的方向前进。

个体成为实体的分殊，很熟悉吧，这就是神山健治版《攻壳机动队》一直以来的核心概念——Stand Alone Complex（孤立个体的集合体）。集体实体虽然由个体所组成，但当集体实体出现后，便会超越个体自行其是，朝向唯一的逻辑终点前进。

Stand Alone Complex

这也是为什么神山健治版的每一部标题都会带上“SAC”，因为他一直在讲集体意志超越个人意志的故事：先是所有网路黑客都戴上了笑面男标签；然后是《个别的十一人》中试图将全部难民意志上传到云端以应对核灾难；再到《Solid State Society》中使用人工智能执行将遗产继承给下一代日本人的右翼政策；最后在《2045》，干脆将所有人类的意志上传到云端，创造一个真正无差别的社会。

从后往前追溯，神山健治版《攻壳机动队》延续了1984年威廉·吉布森科幻小说《神经漫游者》所开创的概念：人类全员放弃身体实体，将意识传输到云端，让AI机器维持系统运转去“赡养人类”，这也是高科技低生活的最理想解决方案。

所有人都知道最终结局会如何，而指出结局的《神经漫游者》早在赛博朋克概念诞生前就出现了。赛博朋克一直面临着“结果前置”的现实，创作者们要如何接着写新的故事？

只能寻找这一逻辑线的中间节点，去寻找某个时间切片，在这个切片中，部分人云端化，更多人还未云端化，进而“高科技低生活”的张力才得以被挖掘出来。

威廉·吉布森的“蔓生三部曲”

02
神山健治的“折中方案”

士郎正宗和神山健治便是寻找时间切片的高手，一直以来，他们将网路化和实体化的矛盾张力玩得炉火纯青，并融合了现实事件填充赛博朋克概念天生欠缺的血肉。《笑面男》填充了“格力高·森永”事件的真实绑架案；《个别的十一人》隐含着浅间山庄联合赤军和战后一直未能得到解决的在日朝鲜人问题；《Solid State Society》则将背景放在了当下日本的高龄少子化问题上，影射了现实中的民族主义血统纯净论。

但问题在于，这样的叙事迟早有一天会失去新鲜感，随着SAC系列的一部部更新，《攻壳机动队》越来越从幻想向纪实贴近，一部映射未来可能性的作品逐渐成了批判现实主义。

《攻壳机动队：2nd GIG 个别的十一人》

原因可能是两方面的，随着科技的不断推进，尤其是互联网时代的来临，赛博朋克所设想的社会早已逐渐成了现实。而它所设想的遥远终局却从未改变，仿佛静止。当下和结局仿佛不断贴近的两堵墙，中间的叙事空间变得越来越小了。

另一方面，在吸引眼球、承担视觉重任的战斗设计上，赛博朋克作品也愈发黔驴技穷，网路战、重火力、机甲战三板斧下去便胜负已分。这不仅是《攻壳机动队SAC》的问题，《赛博朋克：边缘行者》同样难以走出藩篱。

《边缘行者》战斗场面

黑客战争一点也不视觉，一页代码和一根短路冒烟的神经线就是全部了。为了留住观众的眼睛，重火力和机甲肉搏战无论如何也不可或缺，于是即使是早早云端化的素子，也不得不在“实体-云端-实体-云端”间反复横跳——因为观众想看实打实的战斗，而代码是无法战斗的。

神山健治的“折中方案”逐渐也变成了年复一年的套路：素子降临酣战一番，巴特用重火力秀秀肌肉，再从最贴近现实的陀古萨的视角拆解大公司的资本阴谋，最后，素子打完收工，再次回到网路，成为云端漫游者。

《2045》战斗场面

在这一遍遍的重复中，赛博朋克被现实“祛魅”，失去了陌生化带来的美感，褪去了作为哲学预言的面纱，它的设定也不再具有引领性，被不断向前发展的互联网时代紧逼着，消解在现实和流行的潮水中。

03
《2045》的“死亡终局”

《攻壳机动队》的终局和赛博朋克的终局是同步到来的。即使为了内容的丰富度而加了许多不必要的设定，《2045》的叙事主线也还是非常清晰：后人类为了实现使全人类幸福的终局，计划将人类的意识上传到云端，即使公安9课奉命阻止这场计划，但除了素子以外，所有人最后都做出了决定——活在云端的虚拟世界没什么不好，甚至这就是最初给AI下达的指令。

《2045》

对于乌托邦题材的爱好者们来说，这个结局再熟悉不过了，往前数是《美丽新世界》，往近了数是《黑客帝国》，甚至出了科幻圈子，我们还能在《火影忍者》的无限月读里看到它的影子。于是在无数一直追随着《攻壳机动队》的粉丝们看来，这是一场背叛：攻壳不再“酷”了，神山健治的才能枯竭了，他既没办法再讲一个“笑面男”的故事，也没办法给SAC画上一个“神作”收尾，只能拾些其他作品早已讲烂了的牙慧。

《黑客帝国》

但与其归咎于神山健治，不如归咎于赛博朋克本身，无论正派还是反派，如果要解决“高科技低生活”的矛盾，把自己的逻辑推演到最后，都会发现只有把整个社会虚拟化，把《1984》变成《美丽新世界》，让所有人用最小的资源获取最大的幸福，才是唯一解法。

《2045》的结局，与其说是《攻壳机动队》的终章，不如说也是赛博朋克的终章。

《美丽新世界》

赛博朋克的哲学逻辑还能再延续下去吗？人类全体将意识上传到云端后，是不是就真的没法讲故事了？

也不是，全员幸福的幻象无法产生苦难的艺术，这看起来是个悖论，如果人人都在虚拟世界中获得幸福，那么人类用以自证的伟大艺术便不存在生长的土壤了，人类文明会最终会像《S.S.S》中的老人们那样死于“贵腐化”，旧的艺术不被理解，新的艺术不再诞生。

人类文明发展的动力，很大程度上就来自于灾难和不平，如果人人都幸福而平等，莎士比亚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哈姆雷特，罗密欧，或是麦克白夫人无尽的矛盾自责悔恨分裂都将显得莫名其妙。这也是为何《美丽新世界》中会用莎士比亚作为人类文明的隐喻，因为人类的文明从不建立在完全的幸福，只建立在对幸福遥不可及的追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