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胆小的美术设计,成就了今年最火的恐怖片
因为《咒》,我天天做噩梦
2022年,“大黑佛母”成了很多人的噩梦。她有着下垂的胸部和丰润的肚子,莲花座前还有一尊娇小的童子。她应该是一个喜欢小孩的神,但同时也是令人感到晦气的恶咒之源。
这是陈若宇为今年最火的恐怖片《咒》设计的形象,他也因此入围了多个电影圈内最佳美术设计奖提名,并荣获重要奖项。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是陈若宇参与的第一部恐怖片,在此之前他甚至不敢看恐怖片。
恐怖片究竟哪里恐怖?可能在于你总觉得那些可怕的桥段真的会发生。即便总有人说“电影里都是假的啊”,但不论是《僵尸》里面镇尸的铜钱面罩,还是《灵媒》里面的女神上身,恐怖片的美术设计一直在努力证明“这也可能是真的”。
打破“恐怖片制造者都钟爱恐怖片”的人设,陈若宇保持着对于恐怖的疏离,并把它“加倍奉还”给了观众。
除此之外,陈若宇还为影片贡献了自己家的扫地机器人。以下是他的讲述:
一
为了《咒》,第一次看恐怖片
《咒》拍完之后,我也关注了大家的评价,除了吓人、害怕之外,很多人好像都很生气,觉得“晦气”。我真想说其实我才是最惨的那个:观众看电影只是担惊受怕110分钟,而我整部电影制作期间都要不断接触一些连我自己都害怕的东西,我才真的觉得“晦气”诶。
电影《咒》当中的“大黑佛母”形象,这个神秘手势的含义是“诅咒”
第一次看故事脚本的时候,已经凌晨1点多了,柯孟融(导演)神秘兮兮地问我要不要看故事。他们电影人作息真的很奇怪,三更半夜也会心血来潮,但毕竟是朋友,我还是回复说好啊。
那是个很精彩的故事,从开头就让人好奇,我看到根本停不下来。半途柯导电话就打进来了,“这个项目你要不要来做?”这么好的脚本当然不能让它溜走。
这回反倒是柯孟融对我阴阳怪气了。“你以前不是说不拍电影吗?”他是真的很爱“记仇”。
我是设计专业毕业的,但从大学快毕业开始入行,到现在已经十三、四年,除了参与过两部长片,其余大部分工作都是拍广告、MV。柯导其实也一样,我们就是拍广告期间认识的。
那时柯导曾经问过我:“你没有想要拍电影吗?”我当时的回答是,我才不要拍电影,拍电影又养不活自己。我一直倾向于把工作当作生存的需求,而专注于电影是会饿肚子的。但看到好故事的心动无法抑制,说到底,我还是喜欢电影啊。所以我们两个也是蛮任性的,说干就干,哪怕我们原先其实都不太敢看恐怖片。
供奉大黑佛母的地道内,有很多这样的小孩雕塑
作为两个害怕恐怖片的人,柯导是因为害怕才爱看,而我是因为害怕所以不敢看。在沉迷于脚本的那个夜里,我虽然害怕,但并没有把这个故事归类为恐怖片,它更像是一个惊悚片,或者说类型片,它恐怖的点在于未知的信仰。
其中最吸引我的地方也在于此——创造一个信仰,一个未知的、会给人们带来不幸的信仰。
说来也是巧合,我的外公就是一个道士,所以我从小就对信仰有强烈的兴趣,我常常会好奇外公到底在做什么,这种好奇现在延续到了影片中。但未知的信仰也要依附于已知的恐怖才能生发出来,而我此前甚至没看过几部恐怖片。为此,我开始恶补恐怖片。
这个过程真的很痛苦的,你可以想象你看《咒》时的恐惧,延续几个月。
陈若宇给电影《咒》设计的诡异娃娃形象
毫不夸张,那时候我天天做噩梦,因为我每天都要看大量的恐怖片,还要仔细看,反复看,不能本能地逃避自己的恐惧,而是要抓住它。就像一个恶鬼朝你伸出利爪,你不能跑,反而还要仔细观察它身上的衣服纹样,它脸上的面具,确认它身后破败庙宇里供奉的到底是何方神明,那种感觉真的是鬼都不理解。
收集资料那段时间,托柯导的福,我提前体验了《咒》中昆明宾馆的那场戏份:凌晨安静的房间内,我都准备睡觉了,突然手机和电脑同时响起“叮叮叮”的声音,打开一看全部都是恐怖照片。“干哦,是要怎样?”我还没来及回复,柯导看到“已读”紧接着就说“你还没睡哦”,然后打过来立刻开始跟我讨论。
到后面我想到一个方法,就是彼此“折磨”,我也把我搜集到的恐怖的东西拿来轰炸他。
电影道具上的封印咒语
所以其实《咒》里面恐怖的元素,是我自己都很怕的东西,我捕捉到自己的恐惧再把它加倍呈现到电影里。但我始终没有形成对恐怖元素的免疫,直到电影拍摄完毕,我也只是治好了自己的密集恐惧症,也许是我还需要看更多恐怖片吧。
二
身边的恐惧
《咒》是一个伪记录型的恐怖片,它的艺术感来自于真实,一定要真实到让人家相信,甚至觉得这支片没有美术。我决定从真实的环境入手,让细节营造恐惧。
片中有很多生活化的细节:装蟾蜍的蛋卷盒子,阳台的化肥袋,还有生活中常见的扫地机器人,这些东西可以从任何一个普通的家庭找到,也就可以把恐怖的情绪带给任何一个普通人。对观众来讲,把自己的生活和影片里面的场景联系起来,这种恐怖体验正是观影之后的情绪延伸。
《咒》上映后,我听说有的朋友看完之后不敢回家,因为家里有女主家同款小米扫地机器人,生怕回家后机器人突然间自己启动了,其实不用怕啦,告诉你实话,片子里那个机器人其实是我家自己用的,它现在还好好的。
电影《咒》里被鬼附身的扫地机器人,是很多观众家里的同款
片子初剪的时候,我最怕的是女主家停电的那一场戏,从停电开始,她发现家里有一些奇怪的事情。那是个非常长的一镜到底,并没有特别恐怖的东西,但就会让我看到背后汗毛都竖起来,因为这完全也可能发生在我自己身上啊。
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电,也不知道黑暗中有什么,你只能等待、只能猜测,这种通过气氛和节奏上层层递进而营造出的未知的恐惧,非常容易把人拉进去。
《咒》的恐怖就在于这种源于真实的堆叠式恐怖,它会一层一层包裹你、压迫你,让你看完以后忍不住不断回想,并在电影结束之后疑神疑鬼,身边的场景、事物随时都可能把你拽回影片中的恐怖氛围,哪怕只是一条空荡的走廊或是一个停电的房间。
这种真实感让你觉得,这些故事就发生在你身边,主人公可能是你家邻居,或者你在网路上关注的视频博主,当然也可能是你。
《咒》采用伪纪录片形式拍摄,有很多生活日常的画面
所以在我“痛苦地”大量摄入恐怖片的那段时间,我会更加在意亚洲的恐怖片。
我发现我和身边的朋友对于欧美恐怖片带来的惊吓感,都比较好消化。毕竟他们的生活环境和我们完全不同,所以并不觉得片中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亚洲的恐怖片对于我们来说后劲往往更大,因为它很贴近我们的生活。比如影片中出现的佛龛,有传统信仰的村庄,这些都是我们生活中真实存在的,而真实感就是恐怖的根源。
三
成为“教主”
整个工作中,我最期待的部分就是要创造出一个信仰。
信仰这个东西对我来说熟悉又陌生。我成长于有信仰的家庭环境,从小我就会注意街边楼梯口的神龛,路过寺庙也会烧香参拜。影片中陈家村的人对自己信仰的大黑佛母五体投地,而一系列诡异的事情又都因其而产生,所以要创造出这个信仰,首先要确定大黑佛母的形象。
脚本设定中,佛母是从云南传回的,并没有其他线索。要让观众有共鸣就一定要加入东方的传统元素,所以我花了很多时间了解亚洲的宗教体系和传播脉络。在了解藏传佛教这一支时,我看到了唐卡,这是一种非常有民族宗教色彩的绘画方式,最常见的绘画内容就是佛像,佛母的画像就是通过唐卡形式展现的。
陈若宇和设计团队从藏传佛教的唐卡里找到“大黑佛母”的灵感来源
剧中佛母虽然是邪恶的存在,但从一开始,柯导就不想把佛母设计成一个恐怖的样貌。哪怕这是一个邪神,恐怖的样貌也会剥夺它应有的神圣感,反倒是出于信仰,人们会有本能的敬畏。
令人敬畏而又畏惧,那该是一张怎样的脸?我不知道,我相信也没有人知道。
于是我去看各种各样的佛像,拜访各类庙宇佛堂(当然也是因为我看了太多恐怖片想去去晦气),我发现在高大的庙宇中,不抬起头是很难看清佛像的脸的,而恐怖通常产生自未知。
就像片中陈家村的人,他们真的了解他们跟随的是怎样的神灵吗。大黑佛母在他们心中可能也只是一片混沌和未知,那在他们眼中佛母便拥有一张没有实质五官脸,就像一场诅咒的中心。
遮盖大黑佛母的面容,更增添神秘和恐惧的色彩
大黑佛母有着孕妇般的肚子以及下垂的乳房,还有幼童匐于脚下,是一个喜欢小孩的神,它没有善恶,善恶是人才有的标准。
随着对影片内核的理解加深,佛母的脸对于我更加清晰了,那也应该是生命的延续,是连接生与死的通道,是一个无止境的轮回。该怎样在这样一张脸上表现出生命,我想到了生命的构成——细胞。在佛母铜制雕塑的脸上,呈现出生物才会有的细胞肌理,这是不可能的组合,也寓意了生与死的循环。
陈若宇在雕塑身上刻写咒文
作为一个架空的世界观,种种细节也都必须设计得非常扎实,否则观众就会怀疑信仰的真实性。我要一步一步实现和构建脚本里面的世界观,让大家明确的知道这个信仰相关的种种细节,柯导常打趣说我就是’教主’,需要告诉’教徒’怎么做。
在片中,女主找到了云南的高僧解读了无人能懂的咒语,而实际上这些咒符是我们专门设计的,参考的就是除了至今尚未破解的印度河文字外,最古老的印度文字——婆罗米文字。
我们在构思文字的时候,找了非常多的古文字做参考,但又觉得不应该只是单纯地找那些最远古的,就着重去找那些最早记录宗教典故的文字,就这样发现了婆罗米文字。
这种文字在不断的演化和传播中,对中国南部、西藏的文字体系都产生了影响,和唐卡的画风相得益彰,我们根据婆罗米文字在剧中设计出了超过26个字符,组成了隐秘的诅咒。
出现在电影结尾的神秘咒文,能通过剪辑技巧停留在观众的视觉记忆里
当然,有一些元素我也是借助了现有的文化。片中破解咒语的云南高僧,他讲的其实就是少数民族傣族的语言,但是在我们听来就已经足够神秘了。饰演高僧的演员是一位缅甸华侨,他刚好会讲傣语,后来我也查了一下,中国说傣语的人大概有100多万,而大多数人还是听都没听过,只能说文化真的丰富到超过我们相信,那如果真的有大黑佛母存在也不稀奇啦。
《咒》上映以后,很多人都特地去供奉佛母的山庄取景地“朝圣”,搞的好像真的是来拜祭些什么,但那里实际上只是个普通村落,平时主要会给一些登山客提供休憩的地方。不过在拍摄的时候,却还是吓到了不少不知情的登山客。
当时我们选择这个山村就是觉得这里游客比较少,不会吓到别人,但剧组改造之后那地方真是连我看了都害怕。
电影拍摄的小山庄,白天看普普通通,但一到天黑后就阴森恐怖起来
尤其是到了晚上,会有一些登山客连夜上山,半路看到忽明忽暗的灯笼、杂乱的坟墓、读不懂的符文,真的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做恐怖的祭坛,大叫一声就往回跑。我们追他,他反而跑的更快,只能边追边喊“是在拍戏啦!”
后来山庄的主人要求我们在不拍的时候把所有道具都用塑胶布盖起来,不然真的怕吓出人命。
四
百无禁忌?百般禁忌!
之前一直听说恐怖片拍摄期间总会有很多的禁忌。
开拍前,剧组原本确定了几个相熟的组员要一起合作,但他们看完脚本后,发现这个故事关于一个邪恶的信仰,很多情节都发生在庙堂,还涉及一些怪力乱神的事情,很多原本就有信仰的组员都觉得有点太不敬畏神明了,还是不要做为好。
有一个组员白天面试已经答应了,但回家后始终惴惴不安,最后跑去和妈妈商量了一下。家里人认为庙堂是不可亵渎的,在里面拍摄简直班门弄斧,这种对神明不敬的剧情还是不碰为好。
我家里是有人有信仰的,所以在正式开始工作之前,我就带了全部组员去关圣帝君那类比较正气的神明寺庙参拜,当天每个人都求了平安符带在身上。我有很诚心的跟神明讲,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艺术创作,如果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他们体谅。
为了营造电影中的未知信仰,主创人员还设计了好几种祭祀形式
柯导对这些都是不太信的,但为了保证拍片顺利,虽然嘴上说着“百无禁忌”,只要拍到涉及鬼神的戏份,制片组就会一直烧金纸。其实我觉得这个行为,和有没有用、或者大家信不信,都没有太大关系,大家都是为了求个心安的,哪怕是柯导。
但也还是发生了一些“怪事”。影片中有一场戏,需要庙堂的神像全部转动方向,其实原本是考虑后期利用3D特效来实现这个效果的,但柯导说特效制作的完美转动,远没有被无形外力转动的感觉可怕,希望能直接动手转动佛像。
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派制作组去问庙公,能不能转动神像。庙公的回答也很好笑”你又不是转我,问我做什么。你直接去问神明啊,自己筊杯好了。”
当天下午,我和柯导至少筊了二十几次,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怎样,两个人偏偏就得不到一个肯定的圣杯。我们两个到后面都有些心慌了,觉得神明已经下定决心不答应了。
到第二天,我们两个又很真诚的跪在神明面前,很虔诚地在心里解释“我们不是开玩笑,是为了拍电影,为了艺术”,感觉就是在和神明阐释我的电影梦想,这次跪得特别久,解释得可能也比较清楚,果然我俩就都筊出圣杯,这才敢在拍摄的时候转动神像。
可能神明觉得我们很烦吧,一直问一直问,只好答应了。
拍摄电影里最恐怖的庙堂戏前,剧组人员移动神像位置
在做《咒》之前我也没想过我会拍恐怖片,但是拍完《咒》以后来问我的片子都是恐怖片,我猜他们可能都以为我很喜欢这个类型。不过这次当“教主”的经验让我发现,夹在写实和超现实之间的恐怖片,其实给了美术设计更大的发挥空间,所以我可能还会继续尝试。毕竟能吓到大家,我也很开心。
作者 殍殍 | 内容编辑 百忧解 | 微信编辑 小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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