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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在夜里出门捡东西

年轻人在夜里出门捡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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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尽其用的生活方式开始在年轻人中流行起来。


7月初的傍晚,广州湿热。武楷斯把半个身子伸进街边的垃圾桶,用手不停拨弄着皱巴巴的纸巾、粘着酱料的餐盒、半瓶水的塑料瓶……试图找到别人不要、但有点意思的旧物件。

那几日,上海的气温也直线攀升,入夜后气温仍不到30度之下。从英国留学回来的温州女孩叶运芯,骑着电瓶车在梧桐树下闲逛,她四处张望,想看看旧式里弄口、路灯下、街角处,有没有被扔出来的“宝藏”,旧沙发、旧桌椅、玻璃杯、装饰画……

 | stooping路上看到的物件

上8点,北漂青年易羽也开始行动了。他在北京雍和宫附近的“酒吧街”寻宝,果然让他在胡同边找到一只被丢弃的Disco灯球。球底已经被切开,但球面闪着亮光的金属银色。“很赛博朋克。”易羽想了下,决定捡回去清理改造一下,当作灯罩用。
今年,一股“stooping”风从上海吹起,在全国几座一线城市的年轻人中间默默流行起来。“stooping”,可以理解为“弯腰捡东西”。2019年,一位名为@stoopingnyc的instagram博主,在纽约街头寻找被丢弃但能使用的家具用品,然后把废弃物品的信息、地址发布在个人主页,供有需要的人前往取走。
受此启发,1996年出生的叶运芯在小红书上建立了相似的上海废弃物品信息交流账号,发布物品信息。短短2个月后,关注“捡破烂”的年轻人超过了两万。他们相信一个人不要的废弃物品,可能是他人的“宝藏”。


入夜,出门捡宝

在叶运芯看来,夜晚上海浦西的梧桐树下是有“宝藏”的。五月后,她常常在入夜后开着电瓶车出去“荡马路”,从九点荡到深夜。

她闲逛的这片区域,是老上海核心风貌区——街道两旁种着两人合抱粗的梧桐树,门面精致的咖啡店、餐厅、家居用品和服装买手店、设计师工作室一家接着一家。每走几步路,建筑外立面上就能看见“优秀历史建筑”的标牌,写着建造时间、外籍建筑设计师资料和曾居住过的名人故事。
梧桐树下、老式里弄内外,穿着摩登的男男女女坐在街边露天座椅上小酌“侃山河”。 
7月一天,叶运芯在闲逛途中,发现路边一张完好的废弃木床板,约1.8米*2米,“它长得就像一张小花园的地垫。”叶运芯说,本来想捡6块搬运水果时垫在叉车上的小木板铺在花园里,作为和邻居聚会的共享空间。这张大床板来的正是时候。 

图 | 叶运芯在闲逛途中发现的废弃木床板

但木床板实在太重了,即便住得很近,一个人根本无法把它搬回家。这时一位上海“爷叔”骑着共享单车路过,问她:“小姑娘,你是要搬那个床板吗?你确定要,我就来帮你。”

起初,两人想把床板搬上单车,折腾出一身汗也没成功,后来叶运芯在路边拦下一辆“黄鱼车”(用于运货物的三轮车),讲好运费15元,“爷叔”帮她把床板搬上了车。最终,这件废弃物品运回了叶运芯家,成为小花园里的地垫。

大床板并不是叶运芯捡到的第一件“宝贝”,她在英国留学时,就捡过邻居不要的家具。一对老年夫妇在路边放了四把椅子,写着“给它找个合适的家”。

这件事,成为了她建立就成为了旧物信息平台的初衷。她接受同城人的投稿,只要把街边废旧物品的状况、位置汇总,并且在信息平台上发布,感兴趣的同城人看到后能立即前往。

许多人看到后,在帖子下面回复:还在吗?

彼之垃圾,吾之宝藏

“一个人不需要的东西,可能是另一个人的宝贝。”叶运芯把stooping解释为“捡宝”。

大型家具和家居用品,一般是最具剩余价值的“宝贝”,回收颇为实用。易羽说,群内最初物件齐全,以家具为主,比如沙发茶几柜子等等;其次是加湿器等小家电;第三种是宠物类;最后就是女生囤购的一些日用品和洗护用品。
28岁的李伶来自浙江台州,从郑州大学毕业后只身一人开始北漂生活。她眼中的stooping,是“断舍离”的衍生品,“搬家次数越多,也就越习惯性的将一些生活的非必需品舍弃,只留些简单必须的家具。”
李伶接触到stooping是今年9月初,也是她在北京的第7次搬家,她要从雍和宫附近的胡同搬到通州。以往,她会把沙发、书桌这类的物件丢弃,搬来搬去太麻烦,而这些家具也是她在闲鱼上二手淘来的。看到小红书上的stooping帖子后,李伶被易羽发出的颇具艺术气息的画框、书架、盆栽所吸引。
李伶看着自己屋内准备丢弃的家具:一张长方形的书桌,一张铺在床角的地毯和两个矮凳。虽然不值钱,但比起丢弃,这些旧物件在stooping中也许可以发挥剩余价值,为其他北漂们节约点钱。
李伶便在群内发了帖子,附上照片和坐标,等待群内的有缘人,10分钟后,她收到了群友私信,想上门取走她的地毯和矮凳。
对方是位95年的女生,肖倩安,一名设计师。她正好搬了新家,想在客厅里放一张亮色、易打理的地毯。
李伶刚开始发布废旧物品信息时,也收到过网友的私信和疑问,“这种东西有人要吗?”她觉得,人们可以换一种思路,“二手物品,不一定被用作它们原来的用途,可你可以发挥自己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就像把床板当花园地垫。”
事实上,比起再次利用废弃物品的实用主义精神,有不少年轻人欣赏的是废弃物品的美感。在叶运芯之前,不乏年轻人专门将废弃物品捡回家清洁、改造,在新空间内赋予它们更有趣的形态。
2020年一个名为“捡垃圾即是艺术”的小组在豆瓣建立,截至目前,组员超过6万人。创建小组的是一位来自山东的95后自由职业者Sherry,她认为,寻找和回收废弃物,是去挖掘它美的价值,而不只考虑它是否实用。
在这个小组里,更多人把捡来的“破烂”或者“垃圾”当作艺术创作的材料,例如碎瓷片、木块、宠物毛发、墨水瓶等,重新设计、拼装,创造出图画、挂件、玩偶等具有装饰价值的物品。

stooping的局限性与可持续

让易羽哭笑不得的是,stooping提倡免费和循环利用,但在线上成为很多人伸手索要免费物品的工具。

易羽想过定一个规则,让大家别发那些无效信息,但又担心社群的热度下降,只好作罢。 
他也组织线下的stooping,以加深大家对stooping的理解。据他观察,stooping参与者大多数是30岁以下的女性,虽然倡导物尽其用,但非常注重参与感和收获感。 
叶运芯发现,在中国大城市,街道清洁的工作效率很高,前一天晚上丢弃在街面的废弃物品,第二天一早就会被收走。另外,中国废品回收的价格较高,有用的“宝藏”在没流入居民手中前,大部分被收废品从业人员“抢”走了。 
“我们可以在国外的街上看见别人不要的古董桌、功能完好的冰箱,但在这里很难。”武楷斯说。此外,大城市的居住环境也限制了stooping的发展。 
城市中最常见的是公寓楼,有不少是没有电梯的老房子,大件闲置物品很难从房子里搬出来,放在街面上,“这需要一定的人工成本,因此大部分废旧物品都不会是免费的。”
当然,要把垃圾变成宝贝,也需要一定的审美能力、动手能力,以及时间、工具。
今年9月初,叶运芯暂停了发布闲置物品类的信息,她在个人页面中写道,即便自己把24小时都投入到闲置物品的内容发布中去,“还是无法解决物品流通的问题”,无法分清到底哪些闲置物品会是别人的“宝贝”,哪些是真正需要处理掉的废品。
“大多数人可能也不具备把垃圾变成宝贝的能力,尤其是在缺少资金和工具的情况下。”叶运芯写道。
她做了一些研究,认为旧物循环利用或许应该参照“共益企业”(B Corp)的发展模式,也就是说,通过鉴别、回收、改造,将已经处理好的“废品”售卖给他人盈利,再把盈利的部分投入新的鉴别、回收、改造过程中去,这对于买卖双方,以及社会环境而言,看起来都有益处。
将狂热变成事业

叶运芯的想法,其实也有年轻人在实践。

在广州的武楷斯早已小有名气。他毕业于985院校,自称七年没有买过新物件了。
武楷斯,曾被称为“华南理工大学里最奇怪的人”。大三时,他已经修满了所有学分,2015年大四开始,穷游各地。在美国旅行期间,他发现那里的旧货市场繁荣,许多人都会把闲置物品放在路边免费让人取走。“在洛杉矶长滩,我碰到一个小公寓门口放着一台旧冰箱,上面写着免费,那一瞬间我觉得很惊讶,原来还可以有这样的生活方式。”武楷斯说,这次偶然的经历改变了他的一些观念。 
纽约之行后,武楷斯“像发了疯一样”痴迷旧物。他每天都去旧货市场淘物品。旧货市场在半夜开市,他没钱打车,就提前一天晚上,带着一个箱子,从学校坐公交车到市区,路程有30公里,到了以后他找个麦当劳睡觉。夏天,南方湿热,麦当劳半夜不开空调,武楷斯还曾和流浪汉一起睡,从半夜12点睡到凌晨3点,爬起来去市场淘别人扔掉但自己觉得有价值的“破烂”,一直淘到早上8点,再坐86路公交车把一箱“破烂”带回学校宿舍。 
他征用了室友的柜子,在其他同学埋头找工作时,他捡的“破烂”越来越多,终于决定搬到房租便宜的小洲村,开始自己的旧货回收事业。小洲村位于广州市海珠区,距离市中心约20公里车程,生活着大量艺术家。 
图|武楷斯捡到的地毯
“我给自己定了30%的商业属性,以维持正常运营和生活。至少每个月赚三千到四千,把应届毕业生的工资赚到。”
买“破烂”容易,要卖出去就难多了。武楷斯开设了微信公众号,讲述自己的旧物收集爱好和物尽其用的理念。另一方面,本来就在学校小有名气的他,靠口口相传,找到了对旧物同样感兴趣的买家。 
他收集旧物的方式也开始改变。小洲村驻扎着许多艺术和创意机构、咖啡店、设计师工作室,而武楷斯是这里唯一一个拾破烂、卖破烂的年轻人。 
附近收垃圾的农民工、拆迁工人、清洁工人全都认识他,因为他回收的价格要比垃圾站高多了——只要他觉得有价值的东西,就会出个价格回收——“一些看起来像破木头的东西,别人觉得当柴烧都不行,我觉得有价值,或许会出40元买下它。”慢慢地,他积累了自己的回收线人网络。 
在他的回收网络里,“遗物”是重要的一部分。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回收遗物,是村子里一位画家生病去世了,房东请工人把他的东西清理干净。武楷斯到达时,画家的屋子里还保留着原样,有很多关于小洲村场景的画和照片、调色盘、调色桌、放绘画工具的小木车。小木车看上去使用了至少五六年,外表被各种颜料覆盖,已经看不到本来的颜色。武楷斯把小木车摆在店里面,作为小桌子使用。 
武楷斯说,包括画家留在出租屋里的袜子和床单,他留下后,洗了洗就继续使用,“我并不觉得污秽或者可耻,那是戴着有色眼镜去看待二手物品,如果是一个二手的iphone14,大家就不会觉得它是污秽的吗?”
不少线人会接触到遗物处理的需求,找搬运工需要额外付费,于是他们就来找武楷斯帮忙搬运。作为交换,武楷斯免费获得这些遗物。
事实上,遗物也是旧货市场重要的物件来源。武楷斯曾经在旧货市场上淘到一套信件,后来在小红书公开分享了信件内容,没想到这个信件的主人公看到了,找到了武楷斯,希望能够买回去,“我送给了他,他很感激,因为这个信件不是扔掉的,是他的父亲去世之后,弟媳当作物品处理掉了。” 
七年时间,武楷斯已经可以依靠鉴别、回收、改造旧物,支撑起自己的日常开销和店铺运营,并且保证一定的盈利。
不过,这项事业注定无法成为一门“好生意”,因为所有的旧物都是“非标准化产品”。储存、处理的方式各式各样,这意味着循环利用旧物没办法“规模化”。但作为个人来说,武楷斯不太在意究竟能赚多少钱,因为回收旧物、物尽其用是他的生活方式,“我很享受。” 
“你知不知道?你翻垃圾桶的时候,周围有一堆人都在看你?”他的女友问道。
“他们在看吗?我什么都不知道。”武楷斯说,翻垃圾桶的时候,他极其专注,“姿势就像鸵鸟把头钻到沙地里面一样。” 
他希望更多人能够加入这种更环保低碳生活方式中。武楷斯很羡慕上海如今的stooping氛围,“深圳甚至没有人开设这样的信息分享账号,我当时在想我要不开一个,可是目前似乎同城关注的人并不多。” 
事实上,旧物循环利用对于中国而言并不是新鲜的概念。 
过去,大城市的部分旧货市场常设在固定区域,也有自发形成的跳蚤市场。但因为消防要求、市容环境要求,普遍被要求搬迁。2010年后,在线闲置物品交易平台陆续发展,电子产品、奢侈品等高价产品成为这些平台主要流通的货品。不过,凤凰深调了解到,不少已经建立的社区团购群组,逐渐也开始分化出闲置物品交流功能,其中家居类是流通的主要物品。 
“stooping这个概念,在中国的定义似乎需要被扩大。”武楷斯认为,线上社交平台交流和社区化的消化方式,将成为年轻人循环利用旧物的方式和推动力量。

- END -

撰文 |  燕青 傅一波 
辑 | 黎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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