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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律师,距离百万年薪有多远?

年轻律师,距离百万年薪有多远?

社会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君合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史欣悦说,近些年,律师的数量一直在增长,但很难说律师行业是饱和的。“太多人集中在了普通的民事和商事领域,而那些处于行业尖端领域的内容(案子)没太多人能做。”



实习记者|石震方 赵越
编辑|王珊

从授薪律师到独立律师

如今回想自己刚执业时的状态,曹怡萱还是很感慨。她是苏州人,今年28岁,已经做律师两年。曹怡萱本科读的社会学,考虑到就业面窄,她考研时选了法学,这源于亲戚给她的建议,“我亲戚跟我说,他认识地产公司的法务,一年也有个几十万的收入,当时我就觉得肯定比社会学就业后的收入好很多。”
对于一个想要进入律师行业的人而言,在获得律师执业证书之后,有两条道路可以选:一是选择做授薪律师,一是独立执业。前者有固定底薪,主要做律所或合伙人交付的工作,优点是不用为案源担心,缺点是工作多,分成很少;后者则只能靠自己的资源寻找案源,案件提成高,多劳多得——不过,对一个年轻律师来讲,拥有案源是一个需要持续积累的过程。也是出于这一方面的考虑,2020年拿到执业证书之后,曹怡萱选择的是做授薪律师。
做了两年后,曹怡萱觉得自己撑不住了。首先是工资,她拿固定薪水,一个月工资只有5000块,这在苏州就是平均水平,勉强能维持她的生活,有时还需要父母贴补。第二则是工作强度。曹怡萱说,律所负责人在分配案件时,并不会考量案件的难易和工作强度,什么案子都会给授薪律师做。最忙的时候,曹怡萱一个月要参与十几次开庭。加上梳理案件事实、写起诉状、查案例,写辩护词等工作,曹怡萱算过,自己一天的工作时间经常能够超过13个小时。

《罪有可辩》剧照

这跟曹怡萱想象中的律师工作很不一样。在成为律师前,她觉得律师是替当事人维护利益的职业,不仅有社会责任感,而且还有体面的收入。不止一位前辈告诉她,资源不错的律师一年收入能过百万。更增加她心理落差的事情是,律所负责人并不在意是否能满足当事人的诉求,“他的态度就是什么案子都能接,无论这个案子涉及到的领域大家是否擅长,只要给钱就可以做,能把当事人留下来就可以。”
2022年2月,出于改变现状的想法,曹怡萱辞职去了另一家律所做独立律师。原本,曹怡萱觉得自己终于不用看合伙人的脸色了,而且她可以在了解案件事实的情况下选择是否接手委托。可新的焦虑袭来了——没有案源。曹怡萱告诉本刊,2月份开始她的案件大多来自亲朋好友的介绍,或者是与律所其他律师的合办。“我每天都在想着怎么开拓案源,吃不下睡不着。”曹怡萱说。
情况在进入3月以后变得更糟。因为苏州出现疫情,两个月内,她只接到两个案子,还都是其他律师推荐的——收费也比平常要少很多。特别焦虑的时候,曹怡萱就去看大律所合伙人的简历,每当看到别人都是坚持了十年以上才得到了今天的成就时,她就觉得内心充满了安慰,“好日子终会来,做律师就是这样一个需要时间磨练的工作。”
《精英律师》剧照
相比于曹怡萱的主动选择,向茗是在带教律师的建议之下选择做独立律师的。2013年,向茗刚得到律师执业证书就被带教律师建议开始独立开展业务。向茗毕业于一所二本院校的法律专业。刚毕业,她就到老家一所律所实习。律所人数不多,有十几名律师,在他们这个北方三四线城市算是小有名气。向茗告诉本刊,当时带他的律师已经临近退休,算是国内较早从事律师行业的一批人。对方告诉她“越早独立就成长得越快”,“他说不希望我把他当成拐杖,一直靠着他向前走,要自己努力摸索。”
向茗听取了对方的意见。她告诉本刊,刚做独立律师的第一年她过得相当煎熬,“只在值班过程中接到了两三个简单的案件。”向茗说,独立执业前半年,她甚至连底薪都没有。“基本就是靠‘啃老’熬过来的。”很多时候,她都是坐在工位上默默看书,其他律师在她身边忙进忙出。为了生活,向茗只好接手法律援助案件——这样的案件多是法律援助中心委派,没有律师费,只提供几百块的补贴。而且,案件多涉及低保户、贫困家庭的利益维护或是一些离婚、财产纠纷等,处理起来非常消耗精力。
她现在还记得,自己曾经接待过一位当事人,对方因对单位给予他的工资待遇不满起诉单位。在向茗接手前,当事人的援助申请曾被多个律师退回。接手后,向茗发现了原因,对方很态度很蛮横,觉得律师的援助是理所应当的,“他当时跟我说话都是以命令的口吻。”向茗提到有一次对方让她去他所在单位调一个文档证据。向茗跟他解释说这是律师调不来的,只能通过诉讼程序要求单位提交或者向法院申请责令单位提交这份证据,“我跟他说了以后他还是不愿意,他就说你必须去对方那里给我调出来。”

《皇家律师》剧照

耗神又耗时。同事劝她没必要为了一个法律援助花费那么多时间,向茗觉得无奈,如果拒绝这个委托,她又无事可做。作为律师的责任心也敦促着向茗,“案件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能否打赢对当事人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最后,她还是帮当事人赢了官司,“起码也积累了经验。我做这个案子时还在担心,这个做完了,下一个案子从哪里来。”

不断增长的律师数量

国家司法部给出的数据显示,截至2021年,我国共有执业律师约五十四万人,其中30岁以下的律师约占总数的20%。想要加入律师行业的人数还在源源不断地增加。根据司法部公布的名单,2020年报名法律职业资格考试客观题的考生近七十万。
律师正在变得越来越多。君合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史欣悦记得,1998年他考上北大法学院时,中国大概只有十万律师。到了2001年,全国已有十二万律师。国家统计局的数据统计,从2001年开始,律师数量从十二万增长到二十二万,用了十年的时间;而第二次十万人数的增长,只用了五年左右;第三、四次增长十万数量的时间缩短至了两年。他告诉本刊,如今,独立办案的青年或中年律师确实存在案源的问题。
《金装律师》剧照
一名律师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谈到案源的“水波效应”,他举了一个例子,假设一个律师有一个案子,是通过亲戚朋友介绍的,案子的当事人可能是搞商业的,他有自己的圈子。律师办案时他很信任欣赏这位律师,就会推荐给他圈子的朋友给该律师。这样依此类推,该律师获得的机会越来越多。这也意味着,新来者的机会越来越少。
崔承今年30岁,目前在深圳一家律所做独立执业律师,主要从事民事、商事领域的诉讼和非诉业务,今年是他独立执业的第四年。崔承告诉本刊,行业内资历深的律师已经占据了领域内大部分的资源,年轻的独立律师只能从中小企业切入,寻找和等待机会。崔承告诉本刊,对于年轻律师来讲,扩展案源的方式主要包括线上和线下两部分。线上是找社交媒体做推广,一般推广一次的起步价是5000元,根据点击量追加费用,“平均下来二百块钱能获得一条线索。”崔承自己也曾这样做过,但很快他发现,这样做的律师太多了,而且案件办理受地域性限制,来咨询的并不一定都是本地区的人。
线下还是依靠社交圈的扩大。崔承提到有一些律师会参加各种线下活动或者社群,比如本地的登山群,以此来扩大自己的交友圈。曹怡萱也告诉本刊,为了寻找案源,她会主动给苏州当地的一些公司法务打电话、发微信,询问能不能谈一下合作的机会和空间,“我会跟他们讲,即便不合作的话,交个朋友也好,以后说不定可以合作。”除此之外,她还会拍抖音或者小红书,在视频里讲述自己的经历或者做法律科普,“当独立律师之前,这种事情我以前是绝对不会去做的,现在我会做。”
史欣悦是职场综艺《令人心动的Offer》第二季中的带教律师,多年从业经验和在行业协会的经历,使得他对年轻律师的生存情况有自己的观察和认知。史欣悦告诉本刊,律师的数量一直在增长,但很难说律师行业是饱和的。史欣悦告诉本刊,在他进入北大法学院读书那年,一位律师前辈曾经跟他说,以中国的人口,全国律师数量应该达到一百万才能满足人们的需求,“现在远远没有达到这个标准。”

君合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史欣悦 (图|于楚众)

在史欣悦看来,目前社会普遍认为律师数量处于饱和状态,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大多数律师的工作内容存在严重同质化。“太多人集中在了普通的民事和商事领域,而那些处于行业尖端领域的内容没太多人能做。”史欣悦举例说,比如跨国争议解决、反制裁、国际并购业务等,中国律师与国际顶级的事务所还存在着差距,所以有很多国内律师当前无法代理的业务,当事人只能聘请外国律师。
史欣悦告诉本刊,君合律师事务所的业务大多是处理国内外并购、投融资方面的业务,需要了解相关法律,对于外语水平也有较高的标准。能处理这些业务的律师在整个行业都是稀缺的,为了留住律师,君合律师事务所也在不断提高初级律师入职的薪资水平。史欣悦说,2017年君合律师事务所最早在业内将初级律师入职工资标准提高到了两万元,从此国内各大律所相继跟进,“到了今年,头部律所的工资标准已经涨到了三万元,其它一些人数少些的律所甚至更高。”

《令人心动的Offer》第二季剧照

更多的律师,依然存在于“下沉”市场。在接受本刊采访时,曹怡萱提到自己曾在面试的过程中也接触到网推运营模式。曹怡萱说,这类模式的主要流程分为两块,前端人员主管销售和开拓案源,要接触当事人,并争取让当事人签订合同、支付律师费;律师则负责打官司。曹怡萱告诉本刊,为了拉拢客户,前端人员往往会做一些超出实际的承诺,比如说向当事人保证能够打赢官司或通过私下协商的手段解决纠纷。“这样的保证拉高了当事人的期待。但案子会被交到中后端人员,也就是实际处理纠纷的律师手中,收到了律师费之后,案件具体会是什么走向也就不在网推所的可控范围之中了。”
一位行业内资深的律师告诉本刊,不少独立律师会采用同样的超出可控范围的保证来拉拢客户,“他们将赚钱当成了首要任务,向往年入百万,所以只要能让当事人交钱,无论使用什么手段、无论是否擅长该领域,都是无所谓的。”史欣悦同样也感觉到年轻律师心态的浮躁,有些年轻律师太急于求成,“他们可能就耐不住寂寞了,急着要独立,急着要赚钱,但他们能力并没有达到能够独立处理业务的水平”。
史欣悦提到,他所在的行业协会也曾经考虑通过安排青年律师进行社区法律咨询的方式帮助青年律师解决案源短缺问题,类似于医护工作者在社区提供的免费健康咨询服务,但经过讨论,协会担心很多青年律师为了开发业务,会借此机会给咨询者不切实际的承诺,从而造成执业的风险和纪律问题,最终放弃了这个计划。

转变心态和思维

在录制职场综艺《令人心动的Offer》时,性格随和又爱开玩笑的史欣悦总因为喜欢在镜头面前笑而被导演提醒。导演想要他给观众展示作为律师严肃的一面,“(对实习生)不能太和气,更不能总是在笑”。但在史欣悦眼中,这是一种对律师的神话,也是不切实际的——无论是在媒体上还是影视作品中,律师都往往以社会精英的形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而这往往会给未来的从业者一种错误的期待。
史欣悦觉得,某种程度上,节目加固了人们关于律师的刻板印象,即成为律师就是要成为出入上海陆家嘴的社会精英。所以当北大的老师跟他开玩笑说《令人心动的Offer》让法学院招生变得更简单以后,史欣悦开始担心节目是不是对学生产生了误导。
史欣悦自己有微信公号,他会在上面回复来自全国各地乃至海外的学生和职场新人给他的提问。有一天一个粉丝给他写了一封信,询问律师的工作前景,对方对律师未来的高薪工作充满了向往。史欣悦看完很感慨,他给那个年轻人回复了一封信,信中他写到:大部分律师不过是中等收入群体,过着每天接送孩子、回家买菜做饭还要应对难缠的客户的日子。史欣悦觉得,如何正确的认识和融入律师行业对一个年轻律师来说非常重要。“看着光鲜亮丽的律师不过是群体中很小的一部分,而且,光鲜亮丽的背后也有不为人知的苦衷。”

《令人心动的Offer》第二季剧照

史欣悦想到了自己一路走来的情景。他刚进君合律师事务所前几年,也是个埋头苦干的“小朋友”:没有话语权、不敢挑活、每天都忙得脚跟不着地。那时候,他也会做一些影印、整理文件的杂活,虽然觉得有点烦,他还是全部都按照要求做了。他也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明白一个道理,工作中,真正专业的人是要懂得收敛自我的。很多工作,就算主观上有抵触,也必须以100%的专业度去完成它。
史欣悦说,对一个刚入行的律师来讲,要转变的还有思维。在律所,每个实习律师进入律所后会被分配到一到两位带教律师,带教律师负责带领实习律师处理业务、熟悉工作的具体流程。作为带教律师,史欣悦会经常修改实习律师交上来的文件。在《令人心动的Offer》第二季里,就有这样一个案例:一起家暴离婚案,当事人发来邮件询问财产分配、孩子抚养权归属以及家暴能够获得的赔偿,实习生们被要求当日回复给当事人。史欣悦从下午两点半等到晚上八点,等来了实习生给他的答案,很多是长篇大论,甚至有人写了20多页纸。“一个人要离婚,问了几个法律问题,你给他20多页的答复,他看得懂吗?”
史欣悦告诉实习生,作为律师,首先要明白当事人的需求,当事人对法律了解不多,对事件的发展很迷茫,内心很着急。“你作为律师首先应该把方向性问题跟他说一下,同时还要注意安抚当事人情绪,要帮当事人建立信心,与此同时你要注意管理当事人的预期。你要跟他讲,原则上财产一人一半,但是根据过错的情况可能会有些调整;你要告诉他,离婚诉讼第一次起诉大概率法院会判不予离婚,很多案件是第二次起诉才判决双方离婚的,这个诉讼大概得持续半年到一年时间,复杂案件所需时间更长;你还要告诉对方关于孩子抚养权问题大概会怎样判决。”

《胜者即是正义》剧照

从带教律师的角度出发,史欣悦更看重对年轻律师的态度和工作方法的培养,他认为转变年轻律师思维是第一步。史欣悦说,在学校的长期答题训练模式中,学生更倾向于以字数取胜,而现实的职场中则需要直接抓住问题重点做出解释。史欣悦告诉本刊,带教律师不仅会影响青年律师未来的发展方向,同时也会影响到青年律师的职业价值观。“作为一个看重实践的行业,学生课本上学到的理论和实际运用法律法规处理案件之间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空隙,这必须在做实习律师期间跟随带教律师处理大量案件之后才能弥补。带教律师的性格、价值观、认真程度以及带教的方式都会对青年律师的发展产生影响。”
并不是所有青年律师在这个阶段都能得到足够的培养,独立执业前,曹怡萱的实习期长达19个月,按她自己的描述,这19个月里她只有2个月真正忙了起来——律所里律师数量很多,很多实习律师是没有工作可做的,许多时候她只能自己坐在工位上看书,或是帮忙打印复印。曹怡萱说,即使偶尔参与到案件中去,她能接触的也只是一个完整流程中的一个环节。 

不断学习的能力

史欣悦在接受当事人委托时曾多次听到一句话——“我们原本有固定的律师,但他现在处理不了我们公司的业务了。”史欣悦遇到这样的情况,一般是这个公司要开始做国际事务或者要上市了,“过去那位律师的业务水平或者专长达不到公司发展的要求了,一个公司有公司的成长路径,律师有律师的成长路径,律师的成长速度得跟得上公司的成长速度。今天人家是个小企业,你觉得处理起业务来游刃有余,明天人家上市了,你会的还是那些租门面房的事,公司只能来找大型律所代理业务。”史欣悦希望青年律师有更长远的目光和明确的职业生涯规划,同时能够持续成长。

《风骚律师》剧照

史欣悦说,律师只有在案件的不断磨练中才能提高自己的能力,这需要很长的时间过程,一个方面的能力可能需要几十个同类案子的打磨。“从最基础的是如何搜集证据,起诉状、答辩状怎么写,到如何安抚当事人,不让当事人的情绪影响你的判断,怎么让当事人对你有信心,怎么管理当事人的预期,如何维系客户,这些都需要和当事人的接触中慢慢领悟和学习。”
史欣悦举例说,在君合,公司并购是主流的传统业务,这是做公司业务的律师最基础的能力。最近两年随着互联网安全、反垄断等问题不断涌现,有几位过去主做并购业务的律师完全转型成了网络安全律师和反垄断律师,史欣悦说这就是因为这些律师以前就在慢慢积累这方面的专业知识和经验,市场提供了这个机会以后,他们就可以顺利转型,过去的副业现在变成了主业。
史欣悦说,拥有商业思维对年轻律师来讲同样重要,提供更好的服务和差异化的服务,这样也可以将既有的关系变成自己的资源。“因为行业已经有发展基础了,那就需要你比之前的人做的好才行,比过去的人多做哪怕一点也是进步。比如说客户一直用一套合同模板,你提出来现在市场或者法律环境变了,合同里有的条款是可以更新的,客户可能就会对你这个年轻人另眼相看,更信任你。”

《愤怒的律师》剧照

律师崔承最近两年打了几个官司,都与网络平台主播有关。他最近接到一家专门培养主播的公司委托,公司讲述说他们培养的三位年轻主播与其它直播平台私下接触并被高薪挖走,公司的前期投入全都化为乌有,因此想要起诉三位主播。不过,由于主播与公司签订的是雇佣合同,这就给判罚带来了一定的困难。崔承说,他正在思考平台私下接触主播及高薪挖人是否符合不正当竞争的法律条款。“这样的问题从法律层面讲是新情况,对律师来说也是新的市场,需要及时了解,才能保证自己跟得上不断更新的环境。”
(文中曹怡萱、向茗、崔承为化名)





排版:傲寒 / 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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