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焦雄屏谈拉美电影新浪潮
有竞争的思想,有底蕴的政治
焦雄屏
早在韩国电影在国际影坛大放异彩前,墨西哥电影就已登顶奥斯卡,其在国际A类电影节也有不少斩获。和韩国电影在中国掀起的热议相比,墨西哥电影则要冷清很多。不止墨西哥电影,整个拉美电影在中国都没有太多波澜。除了电影资料馆等少量的放映、字幕组志愿者少量的翻译,中国观众少有渠道直接观看和欣赏拉美电影。根据知网数据,2010年代前拉美电影研究在中国几乎无问津,相关讨论也局限于迷影圈,比如不久前去世的胡旭东教授做的论坛和小型放映会。
在《拉丁电影惊艳:四大新浪潮》这本书中,焦雄屏以新浪潮电影为中心,呈现了百余年拉美电影的变迁与关切。在焦雄屏看来,拉美电影史是拉美电影人“辨识自己的声音,寻找自己的影像”的历史。学者克莱·泰勒(Clyde Taylor)也认为,“第三世界的觉醒电影,是对象征性的奴役挑战,因为他们不愿抹灭人性,成为强势文化及经济下的行尸走肉,也不愿看清、抹黑、抹清自然成长的文化”。
和世界其他地区不同的是,部分拉美电影人谋求“第三电影”(Tercer Cine),即专注商业利益的工业体系的“第一电影”,强调个人主义作者论的、去政治化艺术诉求的“第二电影”之外的电影。“解放电影小组”(the grupo cine liberacion)成员费尔南多·索拉纳斯(Fernando Solanas)和奥克塔维奥·赫蒂诺(Octavio Getino)曾以“第三电影宣言”(“朝向第三电影”/Hacia un tercer cine)对此做出了阐释。
焦雄屏曾造访过台湾老镇三峡,在三峡旧街,一边是斑驳的小镇建筑,一边是猫王与摇滚明星的海报,时空交错又矛盾,令她想起了《再见巴西》(Bye Bye Brasil),导演卡洛斯·迭戈(Carlos Diegues)以自省的姿态、批判的力度向巴西人说,“我们该向不再存在的巴西说再见。”
2022年,澎湃新闻邀请电影人焦雄屏就拉美电影谈论她的记忆、观念、想象,成此拉美电影入门简册。
拉丁美洲的电影文化流行起来最早是在2000年。2000年,我带着我制作的《十七岁的单车》《爱你爱我》两部电影参加柏林电影节竞赛,我们的公关人员除这两部电影外,还负责一部阿根廷电影,卢奎西亚·马特尔(Lucrecia Martel)的《沼泽》。公关对《沼泽》赞誉有加,问我要不要看。我很忙,接受访问,做公关,参加酒会,但还是抽空看了这部电影,看后觉得它很特别。我从中感受到拉丁美洲电影文化的本土性、多样性、现代性,在影片中,随着时代变化,它也开创性地呈现了拉美文化。
近些年,我在多个国际电影节长期担任评委,接触了很多阿根廷、巴西、墨西哥等拉丁美洲竞赛单元的新电影,它们的表现也非常好。它们的国际表现使我对其兴趣颇多。在我看来,拉丁美洲电影是一股不能小觑的力量。
但是今天,拉美电影在世界范围内展现了如此丰富的样貌,取得了如此多的认可和成就,而同时,东亚对拉美文化却如此陌生和淡漠,其对拉丁的关注,与其对欧美、日韩文化的关注完全不成比例。我不希望我们的世界少了一大块区域,因此我开始研究拉丁美洲电影。可能不特别要达成具体的效果,起码我自己对此有了足够的认识。为了做这项研究,我看了许多电影,帮大家做了功课。我尽我绵薄之力,以后的观众读者也可以省很多力气。恰好赶上疫情,一整年没有活动,安心在家看电影写书。
过段时间,戏院供应了《再见巴西》。《再见巴西》很台湾,让我陷入乡愁。片中有些发达的地方像大都会,受西方影响,国际性强,商业发达;有些穷乡僻壤的村落像八十年代前未现代化的地方,还很落后。
《再见巴西》是我和巴西电影的最早渊源,对我影响很大。影片好看感人,我看后深受震撼,惊讶于巴西电影竟可以达到这样的高度。《再见巴西》透过自有的历史,用幽默和神话,讲述了巴西的现代化社会与阶层文化。影片的很多元素让我想起台湾乡土文学小说,比如黄春明笔下的小人物生活,及作者对荒谬社会的批判。我推动台湾新浪潮时,常举《巴西再见》的例子,作为本土电影可以发展的方向。
至于拉美其他国家比如墨西哥、阿根廷,那时我基本没有看到过。
我建议,电影节在引进电影时,多关注非欧美日韩的电影,平衡电影的多元性。好的话,观众会有宽广的世界观,不管在美学上还是内容上都会带来启发。
作为亚洲、中国的一分子,我们不该只接受好莱坞电影的所有观点,应关注不同国家地区的电影,比如拉美电影,或者说拉美提出的第三电影。1960年末至今,拉非亚地区的不同种类电影展现出很强的革命性和激进性,挑战或对抗了欧美电影对其文化的侵蚀,这些理念和情境从未真正脱离我们。
1950、1960年代,拉美各国的电影文化都开始发芽,电影杂志、电影教育与作品竞赛也此起彼落。之后,创作者把电影当作社会变革的工具和政治解放的武器,阿根廷有新电影(Nueva Ola),智利有“民粹团结运动”(Cinema of Popular Unity),力度最大的是巴西新浪潮。不过,拉丁美洲几个国家的新浪潮运动,其发源时间、发生原因、最终目的都有很大不同。
古巴电影新浪潮源于卡斯特罗执政时,古巴设立电影学院和美国电影对抗,在有理论基础、国家支持的体系下,电影人尝试对政治历史文化进行反思。在1960、1970年代,古巴电影人的革命性和激进性就很前卫,数量不多,但对世界特别是第三电影的影响很大。
巴西新浪潮主要的起因是国家内部长期政治不稳定,军政府与民粹政府即左翼与右翼处于拉锯状态,社会、经济深受影响,老百姓生活不堪疾苦。新的独裁专制或者新的民主政府,都可能对电影艺术的创作施加负面影响,巴西曾有一类反思电影,和当局政治格格不入,大量创作者因此离散或者流亡——离散是自愿远离,流亡则是受政治压迫而逃离。这些人不论在国内或国外,都会思考如何对抗专制和生活的限制,表达不满,争取自由。巴西新浪潮主力卡洛斯·迭戈(Carlos Diegues)曾说,“我们从来没有大钱,世界还在没有逗马运动(dogma)的时候,我们已经在拍逗马式的电影。对我们来说,它不是理论,而是必要。我们拍不到梦想的电影,我们拍可以拍的电影。达不到理想,但有可能性。也算一种风格吧。”另一个起因是对欧美殖民文化很大反弹。巴西新浪潮导演的创作观有强烈的反思意识,很激进。阿根廷新浪潮在这两方面和巴西新浪潮很像。费尔南多·索拉纳斯(Fernando E. Solanas)、奥克塔维奥·赫蒂诺(Octavio Getino)鼓吹“第三电影”,拍出《燃火的时刻》(Hora de los hornos)。相较之下,巴西新浪潮注重女性和内战题材。
拉美电影则在世界电影史中展现出很多不可磨灭的特性,和我们所熟知的电影发展状态完全不同。巴西新浪潮的理论基础很强,他们主张第三电影,排斥第一世界即美式商业电影,也排斥第二电影即欧洲早期的艺术电影,走第三条路,这非常有特殊性和代表性。他们的实践成绩斐然,比如古巴《三个露西亚》(Lucía),巴西《安托尼奥之死》(O Dragão da Maldade contra o Santo Guerreiro)等电影。
近期阿根廷、巴西的电影和电视剧都很受欢迎,很多阿根廷电视剧收视率还很高,其表达方法与状态和美剧不太一样,但同样精彩好看。我们现在经过过滤和有限渠道看到的,并不全面。没有电影节和片商的采买和青睐,很多电影哪有机会看到?就算找到材料也会因语言不通看不懂。我现在只是尽微薄之力粗浅地参考他们本土的言论和评价,借此建立认识,但无法纠正可能存在的误区。我也很担心由于种种原因里面有所偏误,很希望读者能指正。
美国起初以经济型而非政治性的手段对拉美地区进行殖民,在拉美地区成立联合水果公司(United Fruit Company),打造“香蕉共和国”(Banana Republic),借由农作物的经销统御各个领域的资源,包括水、电力、交通等大型经济体系。这种经济殖民长时间地腐蚀拉美国家的政府和社会,有志之士、知识分子跳出来对此反思。拉美文学也富含政治意图,很多作家希望用特殊的政治手段,将长期腐蚀他们国家的欧美经济和政权颠覆,或者像马尔克斯那样关注生存问题。这些反抗力量在拉美文学和艺术中跃然而出,较其他地区更有表达的欲望。亚洲的政治也不见得很安定,但没有这么多创作者或艺术家如此定义他们的创作。
巴西和阿根廷电影的文化理念、商业化、类型化不可能一样。阿根廷知识分子在国家独裁时期被政府防范,大量逮捕和失踪,这样的政治环境对创作影响很大。但是阿根廷当年被白人殖民,屠杀了很多土著,相对其他国家是比较“白人”的国家,现在的商业影视也很发达,主流走的是好莱坞路线。巴西不太一样,巴西电影新浪潮和“美国的手”有关。美国在二战后想联合冷战盟友,施行睦邻政策,拉拢中南美洲,给予很多优惠和便利,并针对本土文化扶植出一些文化象征。
热带“森巴女王”、“巴西尤物”卡门·米兰达(Carmen Miranda)就是一个例子,她在一九四几年缴税时,全美明星都没有她多。她代表美国眼中的拉丁风情,是拉美流行文化的符号,小时候我们常看到她的电影,头顶一堆香蕉凤梨西瓜出场,很可爱,唱歌活泼。拉美地区的人对这类“巴西蠢妞”姿态并不认同,她被扶植去代表巴西以外其他拉美国家,每一个被她代表的国家都不太高兴,《哈瓦那的周末》(Week-End in Havana)被古巴恶评,《在里约热内卢的那个晚上》(That Night In Rio)被阿根廷禁演。
我很后悔当年做当地电影节评委时没有掌握足够的资料,不论是去巴西或是去阿根廷,最终只是特色观光,粗浅了解了当地文化。如果那时准备更充足,搜寻更多资料,珍惜有限的做评委的时间,我对当地文化的认知会更进一步。
根据我赴拉美有限的经验,他们的音感和肢体很有感觉。巴西是爱唱歌的民族,在巴西做评委时,当地人带我们去嘉年华,一整晚都在那里狂欢,女性穿着很豪华的拉丁风情衣服,身体动作很热情。古巴也是如此,古巴的音乐是从非洲来的,古巴被殖民时,当地人对西欧人携带的细菌没有抵抗力,近80%的本地人染疫死去,伤亡惨重。殖民需要人口,人口不足就从非洲、亚洲引进廉价劳动力。因此古巴种族复杂,除本地印地安人外,还有非洲人和部分华工、日本人和印度人。非洲将具有节奏感的音乐带入古巴,造就了今天的古巴音乐。维姆·文德斯拍的电影《乐士浮生录》(Buena Vista Social Club),讲卡斯特罗取得政权前的爵士乐团,音乐极震撼,特色又好听,听完感觉血脉贲张,老一辈乐团成员和音乐现在仍在。这部电影在柏林电影公映时,全场都疯一样地拍手,很多人直接在戏院里跳动起来。
墨西哥和阿根廷的市场拉锯战,背后一直都被美国操控。1930年代,阿根廷电影行销全拉美,有歌唱有舞蹈,感染力强,大家很爱看。1940、1950年代,阿根廷在二战时期秉持中立,但事实上亲纳粹,阿根廷移民以德国人为主,很多纳粹在战后都躲去了阿根廷。这引发了美国的极大不满,因而在经济上封锁、制裁阿根廷,扶持墨西哥,培养墨西哥电影取代阿根廷在拉美的行销。
墨西哥电影工业发展也很复杂,此前墨西哥演员和导演去好莱坞拍西语电影,美国将之行销全拉丁世界,后来因语言不通,不如直接在墨西哥拍摄,由于便宜,电影得以大量生产,于是在美国控制下,墨西哥电影工业蓬勃发展。当墨西哥电影影响力壮大后,美国放弃“睦邻政策”同墨西哥展开竞争,又开始与西班牙合作,对抗墨西哥。
古巴不同。古巴电影崛起后,就不再同美国来往,他们自己发展自己的电影工业,电影业低潮时苏联来投资,发展与美国不同的电影观念。
至于巴西电影工业,美国也曾干涉。原先巴西电影业核心在里约热内卢,但美国为了打压里约热内卢,就去扶持圣保罗,以此奠定更大的文化偏差。
《三个露西亚》(Lucía)也是第三电影的典范,影片通过三位叫露西亚的女性来讲述古巴三段革命中的生活状态和理想,相当于古巴的史诗。三段革命内容不同,第一段是独立的革命,第二段是民主的革命,第三是性别的革命。
《悲情城市》是部难懂的电影,能不能卖座,会不会通俗,都不一定,未必每一部电影都是通俗的。它得了金狮奖,也是第一部触碰政治禁忌228事变的电影,因为触碰禁忌,反而变成最卖座,票房过亿。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绝不能因影片卖座而说它通俗,并不是这样。
在电影史很重要的、有代表性的拉美电影未必通俗。在《拉丁电影惊艳》这本书里,我提及了通俗电影,但并未做深入细致的研究。在这些国家中,有代表性的、有革命激进思维的电影,所占比例在每个时期也不同,老百姓愿意看,但接受度很低。
其实中国第五代电影也受到《我是古巴》导演的影响,很多美学和视觉构架非常相似,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看过《我是古巴》,但他们直接看过《燕南飞》,同一个导演的,大陆那一代的人都看过,风格和《我是古巴》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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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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