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dian新闻
>
一桩幼女强奸案,险些断送了三个警察的职业生涯 | 人间

一桩幼女强奸案,险些断送了三个警察的职业生涯 | 人间

文化



“一个全村老汉都在睡的母狗,用得着你几爷子动手动脚主持公道、伸张正义?不要害苦了你的搭档。给你一晚上时间考虑,明天上午8点半根据你的态度,决定要不要刑拘你。滚——”


配图 | 《白夜追凶》剧照




2006年8月12日,成片的黑云铺天盖地碾压着这座巴掌大的县城。本该转凉的天气却异常地燥闷,人人身上像裹了一层塑料膜,汗久久不能发散,不免心烦意乱。

上午8点30分,我和一大队一探组的2位搭档准时来到督查支队,等待督查分头讯问。没过一会儿,纪委书记和督查支队长带着3名检察官走了进来。带队的那个检察官我不认识,他1米6几的个头,却挺着六甲孕妇一样的肚子。另外2个我认识,一个曾在法纪科工作,一个曾在反贪局工作。

纪委书记向我们介绍了3名检察官,我当即明白大难临头了,只得苦笑着说“领导好、领导好”,可他们却连鼻子都不哼一下。

大肚子检察官一屁股塌在沙发上,一边用档案袋扇风,一边气喘吁吁地说:“区检察院对犯罪嫌疑人王福贵受伤一事进行了初步调查,根据目前的事实和证据,认为你们涉嫌滥用职权,决定对你们立案侦查。”

看到立案决定书的那一刻,大山一样的黑云刹那间压在窗外,让人心头猛然一紧。接着一道闪电突然划过,一声惊雷在窗外炸响。大肚子检察官扭过粗壮的脖子望着窗外,说:“暴雨要来了。”

纪委书记立即跟我们仨谈话,让我们一定要相信法律是公正的,务必用最诚恳的态度配合调查。

3辆带着“检察”标识的警车已经在公安局大门口摆开了“一字长蛇阵”,后排车门敞开着,每辆车左车门边都笔挺挺地站着法警。3位检察官把我和2位搭档分别带上警车,夹在后排中间坐着。

纪委书记、督查支队长堆着笑脸和端坐在车内的检察官们握手道别。之后,警车亮起警灯,我和大肚子检察官坐的头车“哞——”地响了一声警报,便一溜烟驶出公安局。

刚出公安局的大门,桶浇大雨接踵而至,驾驶员将雨刮拔到最高档,我还是看不清前方的道路。我当警察十几年了,三天两头抓人,自认为历经过大风大浪,抗压能力强,但从看到立案决定书那一刻起,我的羞耻感还是油然而生——我成“阶下囚”了?!




一进检察院的大门,检察官将我们仨带到不同的楼层分头讯问。我暗自庆幸好在没带我们进讯问室,没让我们坐审讯椅、戴手铐。

检察官先给我宣读了《犯罪嫌疑人权利义务告知书》,然后让我回忆是怎么办理王福贵的案子的。

一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往事立即浮现在我的眼前:

7月底的一个下午,我正在办公室组装案卷,突然接到值班室的电话,让我马上过去接警。报警人就坐在条凳上,老妇带着个女孩。老妇一头枯发白多黑少,脸上沟壑纵横。女孩顶着一个妹妹头,面孔是16、7岁的样子,个头却不高。

我问老妇怎么了,她立即起身,细声细气地说:“同志,这是我女(),脏(方言:羞)人,说不出口哇……”

我当即明白了八九分,立即将她们带到办公室。妇人站着,不停地叹气,我几次喊她坐她都不坐,说自己满身臭汗,怕把沙发弄脏了。我牵着她的袖子到沙发边,她才坐下。女孩一直依偎在母亲身边,低着头,要么捏着两个脏兮兮的衣角,要么刮弄着指甲里的黑垢。怕说话不方便,我就让搭档将女孩带到隔壁办公室,请内勤女警帮忙询问。

女孩走后,妇人一开口就带着哭腔:“我这辈子走的是啥子运啰?冬瓜投的胎吗(方言,很倒霉的意思)?”

妇人姓张,55岁,她夫家姓李,是西城街道二塘村人。他们婚后生了个儿子,7岁时下河洗澡被淹死了,此后夫妻俩天天盼望再有个孩子,可张大姐的肚子却始终没有反应。眼看着年纪越来越大,两人都慌了,总怕老了没人在床前端茶送水,更怕百年归天时没人端灵牌。

1995年农历腊月初八这天,夫妇上街赶场,在供销社门口看到有个纸箱中装了个弃婴,女孩,也就才几天大。两口子欣喜若狂,立即将孩子抱回家中收养。腊月间谷进仓、肉上梁,到处都充满了腊月特有的年香味,李家在此时添人进口,故给女孩取名李腊香。

腊香一天天长大,张大姐两口子却焦虑了起来。二塘属于高山大盖,不通公路,经济条件较差,夫妻俩守着3间祖上传下来的木屋,虽然吃饭穿衣不成问题,但手里始终没有几个活钱。按照目前这个条件,他们觉得腊香出嫁时肯定寒酸,在婆家多半抬不起头,最好能修一栋一楼一底的水泥砖房,以后招个上门女婿给自己养老送终。

两口子不约而同想到了出去打工,可他们在县城转了几个月都没有人要,不是嫌他们年龄大,就是说他们没技术。2005年底,张大姐娘家侄儿回老家过年,说自己在广东承包了个小工程,工期大约半年。在张大姐的反复恳求之下,侄儿答应让她去工地煮饭,让李大哥去当小工。

找到了工作,张大姐两口子又不放心让腊香一个人在家,想只一个人去打工就好。没想到11岁的腊香安慰父母,说自己从小就在悬崖陡坎上来往,早就会煮饭、喂猪、种菜、打柴了,一个人在家不成问题。

两口子觉得都走了对不起女儿,但看看周围的情况,也只能狠下心:村里留守儿童并不少见,父母都外出打工,随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生活的娃儿满坡都是;还有几户人家,连老人也没有,一两个孩子独自留在家中读书,也没听说出问题。

于是,这年春节都没过完,两口子就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到了8月初,广东的工程完工,侄儿要转场甘肃了,张大姐就顺道回家看看腊香。可一进门,她就发现腊香走路姿势不对劲,两腿分开,似乎裤裆里藏了一个什么东西。

她问起,腊香说自己胯子根部长了一个疱,正在吃消炎药,过几天就好。3天后,腊香突然发起高烧,张大姐给她换洗衣服时,发现腊香内裤底部硬翘翘的,像脓血干燥后留下的东西。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腊香的私处有问题,强行查看后,发现果真肿得像烂桃子。

张大姐立即拉着腊香去医院,医生一边检查,一边劈头盖脸地骂她:“你怎么当的娘,怎么管的娃儿?这么小就多次和男朋友那个,还染上病了!”

张大姐当即懵了——腊香才11岁啊!她一把揪住腊香的头发,“噼里啪啦”甩了一通耳光,还把她的脑袋往墙上撞,骂她年纪轻轻就侮辱门风,又质问她男朋友是谁?

腊香埋着头,哭着说自己没耍男朋友,“是李全二爷强迫的”。

李全跟李大哥共一个祖宗,两家算是亲戚。张大姐当即抱着腊香哭了起来,医生让她莫只顾着哭,要赶快办住院手续,到公安局报案。




3个多小时后,内勤女警送来了腊香的询问笔录。

腊香说,大概在父母出门3个月之后,二爷就来家里侵犯了她。事后,二爷警告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要杀她全家,“只要不说出去,随时给你零用钱”。在这以后,二爷时不时出现在她身边,前前后后几十次,具体次数她已经记不清了。

当天夜晚,我和搭档赶到二塘抓捕李全。这糟老头子71岁,一副国字脸上布满了花白的络腮胡,再配上寸板头,看着很精神。他老伴死了十几年,一个人在家,一直跟我们顽抗了5、6个小时才投降。

在讯问室里,李全对自己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末了却鄙夷地说:“这丫头也不是什么好货,别看才11岁,那个事肯定做过好多次了。”

一旁记笔录的搭档气得顺手将一本刑法书砸向李全,又站起来冲过去,抡起了蒲扇大的巴掌。我赶紧拦住他,说打人就是刑讯逼供了,“再说,他的话里有重要线索!”

李全在笔录上签字后,我就给他普法,说与14岁以下的幼女发生关系,无论幼女自愿与否,都以强奸论处。李全委屈地嚎叫:“她从来没反抗过!有几次我还拿钱的,这是嫖娼,怎么就成了强奸呢?王福贵从没拿过钱,那才叫强奸!”

这些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不像说谎。我当即一惊,难道是我们的内勤女警没问到位?于是我假装漫不经心地解下李全的手铐,笑呵呵地给他点了一支烟,坐到他面前“吹聊斋”。

李全贪婪地抽着烟,说他是发觉王福贵有事无事在腊香周围转,才动了心思的——作为过来人,他晓得王福贵对腊香已经起了歹心,甚至可能已经得手。

后来,王福贵发现李全也在打腊香的主意,还开玩笑地般告诫他不要对“孙女”起歹猫心肠,“那意思是他要独占”。


我给检察官交代时,没说到底是谁举报了王福贵,只说我们是在调查走访中获取了这一线索——李全是“证人”,我们要给他保密。

交代完,检察官问我对王福贵立案没有?我说接到群众举报后就开展了初查,根据初查情况报请局领导批准立了案,卷宗里的法律文书记载得清清楚楚,程序上绝对没问题。

“初查情况如何?”检察官步步紧逼。

那天深夜,我和搭档将李全送进看守所后又立即赶到医院。我们在医院找了一间办公室,让支队的女政委负责询问腊香,并请了精神科的一位女医生辅助。她们先是和腊香聊学习,然后聊家常,再慢慢切入正题。很久之后,腊香突然“哇”地哭了起来,说王福贵在李全第一次来家前的2个月就欺负了她,次数不比李全少。那天她在医院被母亲打怕了,所以才不敢说。

第二天中午我们去抓人的时候,王福贵正在邻居家的院子里摇着蒲扇,跟一群大妈大爷摆龙门阵。他69岁,比李全高出半个头,膀子、腿上是一坨坨的腱子肉,手臂有碗口粗,铐子最多铐进去两三颗齿。

这老头嘴巴很硬,顽抗两天一夜后才撂,之后又问:“同志,可不可以交点罚款放我走?我回去立即给李腊香全家跪下认错,多赔点钱,他们家差钱。”

我鄙夷地瞪了他一眼:“拿得出好几十万嘛?”

没想到王福贵信以为真,连忙说:“我几个娃儿都不错,和城里好多当官的都有往来。老大在县城开建材门市,老二在省城当包工头修房子卖,幺女在县城开汽修厂,他们肯定愿意出钱救我。几十万不说嘛,几万、十几万分分钟就凑起了。”

王福贵的几个儿女“都不错”,我早已领教过了——刚把他抓回队里时,我就连续接了局里3个科所队长的电话;后来审讯时,还有个局领导打电话来问王福贵的案情,要约我和2个搭档吃饭。

谁家没有姐妹、女儿?为这种案子说情,我反感至极,只透露了他们早就知道的“奸淫幼女”,断然拒绝了所有人的吃请。

我对搭档说,王福贵有背景,我们更要三下五除二把询问受害人、讯问嫌疑人、调查知情人、指认现场等工作做完,“把证据锁死,争取最快速度提请逮捕,让那些想帮忙的老虎去咬天”。




王福贵的供述与李腊香的陈述基本吻合,我们据此刑拘了他。我和搭档商量之后,决定先将村里的贾大妈作为重要知情人来调查。

当年在王福贵老婆怀二娃期间,他大白天的出去偷人,结果被女方的跛脚男人拿着柴刀堵在了屋里。住在附近的贾大妈怕闹出人命,就死死吊住那个男人,王福贵才能乘机逃脱。后来,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事,贾大妈还经常拿它跟王福贵开玩笑。

王福贵说,有一次他从腊香家出来,碰到了正到地里摘海椒的贾大妈。为了掩饰尴尬,王福贵站住和她聊天,贾大妈还问他到腊香家干什么。王福贵说自己口渴,进屋找水喝,贾大妈取笑他:“老骚牯(方言:发情的公牛),你屋没得水?还绕山绕岭到这里找水喝,死不悔改!”

那天中午我们去贾大妈家,谎称自己是西城街道办事处来调查耕地林地权属的工作人员。贾大妈热情又健谈,很快就将自家耕地林地的位置、边界说得清清楚楚——其中有一小块在腊香家旁边。

聊到这儿,我突然说起某天她在地里摘海椒遇到了王福贵。

“那得好久了,他到李腊香家找水喝,出来碰到我摘海椒。”贾大妈突然怔住了,“——咦,你们怎么知道的?”

我随即亮明身份,请她聊一下当时的情况。可刚才还能言善辩的贾大妈一下就变成了一个目光呆滞的老妪。她面露悔色,怯懦地说自己七老八十了,老眼昏花,经常拿着锅铲找锅铲,背着孙子找孙子,别人说的事转身就忘,更不要说几个月以前的事了。

我正在做说服工作,又有3个大妈走了过来,为了避免惹麻烦,我急忙说我们是街道办事处的。

“骗人,你们明明是公安局的。”有个大妈突然笑着说,“上次抓李全时,就有那个穿短裤的同志,我还帮忙撵狗的。”

事已至此,我只能请她们协助我们调查。谁知大妈们并不情愿,还鄙夷地说:“母狗不摆尾,公狗不上背。”

小时候我在老家经常听一些长舌妇说这种话,这一回才再想到它的含义,心里当即滴血。

一份笔录都没做成,我们只好又去王福贵家了解情况。可屁股还没坐稳,王福贵的老婆就开始诅咒自家男人:“关死他,让他把牢底坐穿,这辈子都莫出来。”可没一会儿,她又开始为他喊冤:“我自己的男人有几根头发、几根肠子我清楚得很。他从来都是循规蹈矩,从没听说过和其他女人有什么事,更不要说李腊香这个娃儿。他绝对下不了那个手,肯定是那母狗乱咬人。”


那天一大早,我和搭档去看守所将王福贵提出来,要去指认现场。王福贵认罪态度很好,带路也顺道,边指认边交代。到了下午4点,我们把他带回看守所,可离开不过半小时,看守所值班室就火急火燎地打来电话,喊我们马上回去,说王福贵昏倒了。

大家把王福贵推进CT室不久,看守所所长就垮着脸走过来,像我们挖了他的祖坟。他咬牙切齿地质问我和搭档:“为啥子动手动脚?搞出这么大的事!”

“领导,自始至终没人动他一根指头,这种帽子不能乱扣。”我反驳后立即降低语气,问王福贵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颅内出血!说是外力所致,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多半活不过来!”看守所长压低声音说。

我意识到事态严重,立即报告支队长。很快,支队长跑了过来。不久,分管刑警队、看守所的局领导也到了。紧接着,局里的纪委书记、督查支队长也赶到了。

几位领导将我和看守所所长喊到偏僻处问话。所长说,王福贵回仓室十几分钟后就一头栽倒在地,昏迷不醒:“这几天白天都停电,看不了监控,但我们问了几个在押人员,都说仓里没人动手,可能是王福贵得了脑溢血。但王福贵的身体比年轻人还好,哪来脑溢血?肯定是在外面指认现场时出的事……”

我立即否认,说我们没动他一根指头,他自己也没摔倒碰倒:“我可以用儿女性命发誓,肯定是在看守所出的事。”

争执中,公安局局长、政委赶到医院,请医生全力抢救,费用由公安局出。同时又安排纪委书记带领督查支队调查我和2位搭档。我和搭档随即被带回公安局隔离,连夜审问,直到凌晨3点多,第一次讯问才结束。他们既不准我们回家,也不准我们回刑警队,就让我们留在督查大队,书写将王福贵提出看守所到还回看守所的全部过程。

第二天下午,我还在睡眼朦胧地写材料,楼下突然传来了哄闹声。我将窗子拉开一条缝,探头一看,只见三四十个男女打着横幅,呼喊着口号涌进了公安局大院。

那横幅像殡仪馆的挽联,黑布上贴着菱形白纸,写着“严惩杀人凶手”几个大字,百把米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喊一句“严惩杀人凶手”,后面就加上我和2个搭档的名字,一句口号一个名字,一刻不停歇。

王福贵死了?

我从警察这么多年,一直和犯罪嫌疑人打交道,和那些拿刀的、拿枪的、拿炸药包的都交过手;那些腐烂生蛆、大卸八块的尸体也摸过;几百人的群体性事件也参与处置过,甚至开枪打伤过犯罪嫌疑人……我从没怕过,这下却开始发慌、发抖。

不到一刻钟,一大批同事围上去收缴了横幅,前面的那几个被“请”进办公楼。正准备“请”其他人时,一个粗壮的男子振臂高呼:“公安局官官相卫,包庇杀人凶手,还抓我们的人,到区委区政府伸冤去!”

瞬间,几十个人又一窝蜂地涌出了公安局大院。

事态严重了。两天后,督查支队长拿出决定书,宣布让我们停止执行人民警察职务。虽然感到冤枉,但我和搭档们不得不乖乖卸下警衔、警号,交出工作手机,并在决定书上签名捺印。之后,我们每天上午8点半要准时到督查支队报到,不能回刑警队,也不能与同事、王福贵的亲属接触。也就是说,除了接受督查的讯问、教育,我们只能待在家里。

跨出公安局大门,我立即找公用电话拨通了支队长的手机,他让我们到城北加油站旁的岔路口汇合。

“王福贵还没死。”支队长一开口就带来了好消息,“但情况非常不妙,医生说最好的结果就是植物人,他的亲属到公安局上访被驱散后,直接去了区委,区长和政法委书记亲自接待了,表示一定给他们一个交代,局里正在努力平息事态。”

督查支队调查了看守所的管教和王福贵同仓的11名犯罪嫌疑人。管教证实,王福贵出所入所都是好好的;几道门岗都说,王福贵像往常一样精神抖擞地喊着“报告”路过;同仓的犯罪嫌疑人说,仓里没人动手,王福贵也没自伤自残。他们又调查了王福贵2年来的体检、就医记录和他进看守所时的体检记录,显示他身体倍儿棒,“利用侦查推理和矛盾排除法,只有一种可能,问题只能出在你们身上”。

我立即喊冤,支队长说:“我了解你们的执法素养和工作作风,也相信你们没动粗,我将尽最大努力协调,让事情在公安局内部解决。现在最不利的是,王福贵的亲属天天到区委区政府上访,大领导为了平息事态,可能要让检察院查处你们。如果检察院介入,性质就变了,问题就严重了。”




我和搭档们被检察院接连讯问了5天,都不承认对王福贵动过粗。每天讯问结束时,检察官都会义正言辞地警告:“你们不配合调查,明天将根据你们的态度决定是否采取强制措施。”言下之意就是再不承认,他们就会送我们进看守所。

第6天下午,金副检察长亲自出马了。金副检察长早年毕业于某政法大学,是检察院难得的科班生,他多年来一直从事法纪、反贪工作,当过法纪科长、反贪局长。后来成为副检察长,仍一直在分管反贪、法纪工作。我们支队曾请他讲过审讯课和刑事法律课,听得我佩服至极,总觉得他是正义的化身。

金副检察长先给我们进行法纪教育,然后亲自讯问我这个带队的探长。他对我说:“大家都搞了几十年侦查,谁也不用糊弄谁。”他的双眼射出两道犀利的目光,冷静地观察着我的表情变化,让人不寒而栗。

“领导,问题出在我们3人身上,这个结论不具备唯一性,你们轻易排除同仓室人员殴打的可能性,我不服……”

金副检察长猛地伸出右手食指,像一把标枪刺向我的面门,我本能的偏头躲闪。还未回过神来,他又严肃地说:“我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你了,仅凭目前的零口供,检察院可以诉你,法院可以判你。”

“滥用职权的立案标准是死亡1人,或重伤3人,或经济损失200万。即使问题出在我们身上,也没有达到立案标准,最多就是个意外事故。”我索性豁出去了,跟他杠上了。

金副检察长“啪”地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盖子跳起来,在桌子上转圈。他冲我大吼:“上百名群众到区公安局、区委区政府拉横幅、呼口号集访;上千群众围观,质疑党委政府的公信力,已经造成了恶劣的社会影响,这是滥用职权立案的兜底标准!”

“一个全村老汉都在睡的母狗,用得着你几爷子动手动脚主持公道、伸张正义?不要害苦了你的搭档。给你一晚上时间考虑,明天上午8点半根据你的态度,决定要不要刑拘你。滚——”


我气呼呼地离开检察院,一出门就转弯抹角地联系了支队长,他还是秘密会见了我们。得知我刚和金副检察长杠上了,向来文绉绉的支队长劈头盖脸给我来了一顿臭骂,我大气都不敢喘。

“王福贵那边一天几十人到区委区政府喊冤,送你们进看守所就是区领导一句话、检察院一张纸的事。不管动没动手,是条龙必须给老子盘起,是只虎必须给老子趴起。一句话,接受调查时必须做龟儿子。”

骂完,支队长又和颜悦色地安慰我们,说局里已经将我们的事专题报告了市局,请求市局派员调查。市局成立了工作组已进驻局里,他参加过见面会,阐述了我们提出的疑点。

我的脑袋点得像鸡啄米,又问起腊香的案子。支队长说李全已执行逮捕,王福贵没有提捕,他目前这个状态没必要提捕。

第二天,大肚子检察官就宣布对我们仨取保候审。有了支队长的告诫,我乖乖地请老婆担保,2个搭档也乖乖地请各自的父亲担保,一起在决定书、保证书上签字画押。




1个多月后的深夜,支队长联系我,让我和搭档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他说市局工作组围绕王福贵同仓室人员展开了调查,“人在做,天在看,做善事有回报,你帮腊香转学帮了大忙”。

李全和王福贵到案后,我曾抽空到腊香就读的“西城二小”去了一趟,想让班主任给腊香做做心理疏导工作。可班主任说,消息已经在附近传开了,很多小孩都嘲笑腊香是“母狗”。腊香不敢和同学们交往,说不想读书了,打算跟母亲一起出去打工——除此之外,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我突然动了给腊香转学的念头,班主任也支持,于是当天我就征求了张大姐母女的意见,她们说如果我能帮忙转学,腊香愿意继续读下去,“看能否转到西城三小”。

当天下午,我找到西城三小的王校长,请他接收腊香,让她争取考个初中。王校长秃顶,带一副金丝眼镜,像个老学究,还没听完介绍,他就竖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说:“我早就听说这个事了,说两点:第一,李腊香年纪轻轻就多次和村里的老汉发生关系,充分说明这丫头本质败坏,到我这里肯定要带坏其他学生,这个责任我承担不起;第二,西城二小的学生议论她,难道西城三小的就不会?两所学校本来就没隔多远,我们这里还有很多二塘村的学生——转学不起作用哇,不如不转,还是让原学校加强心理辅导吧。我马上有个会……”

被下了逐客令后,我跑到西城街道分管政法的李副书记的办公室,请他出面协调。听我讲完,李副书记说他将竭尽全力协调此事,然后笑哈哈地预定酒店包间,又给王校长等人打电话,说自己想念老朋友,晚上小聚一下。

晚上,王校长一进包间看到我,就什么都明白了。那时请人办事没有不喝酒的,七八两白酒下肚后,王校长就答应让腊香转学,之后他又提出要跟我喝啤的……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昨晚到底喝了多少,完全不记得了。洗漱回来,我接到王校长的电话,让我马上去办转学手续,我又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张大姐。

这天上午安排好腊香转学的事,我又去看守所提审王福贵,顺便找老唐了解他在仓室的表现。老唐当过多年的派出所长、教导员,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理的能力比较强,管理犯人很有一套,仓室里很多几进宫的犯人都敬畏他。

搭档刚将一支烟递过去,烟鬼老唐立即笑着推辞:“莫抽烟,小心起火。你昨晚喝了好多?这房子都要被你的酒气撑爆了,遇到明火绝对要爆燃。”

我抱着胸口说自己是为了给腊香转学“舍命陪君子”。老唐当即竖起大拇指,说我这酒醉得功德无量,不但救了腊香一个,还救了腊香一家。听到“酒”字,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之后污秽喷涌而出,居然还带着血。老唐劝我赶快去医院,后来我又抽空挂了3天水。


我不明白这件事跟王福贵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又不能将功补过。支队长却说:“你要请老唐喝顿酒。”

原来,一开始市里派来的工作组逐个询问王福贵同仓室的犯人,他们都一口咬定是王福贵自己倒地,可能得了脑溢血。可几轮调查下来,工作组发现有的人说王福贵倒地时是仰面倒的,有的说是额头先着地,还有的说是侧身先倒地……细节纰漏百出,其中肯定有问题,工作组怀疑王福贵可能在仓室里被殴打了,就决定让老唐利用“管教”优势逐一瓦解。

两轮思想工作做下来,老唐认为华二最有嫌疑。此人24岁,初中毕业,当过多年混混,22岁那年他金盆洗手,靠在县城摆烧烤摊赚钱。因为发小被一个混混打折手杆,对方拒不赔付医疗费,他就提了一根钢管,当街打折对方的小腿,抵了。然后自己掏钱给发小支付了医疗费。

老唐照例先是对华二进行了一番思想教育,然后把话题转移到了王福贵身上。华二依然说仓室里没人动手,“多半是强奸幼女遭报应,得了脑溢血”。

老唐没有搭理他,先是讲了腊香的凄惨身世,接着讲我为腊香转学喝成胃出血,最后拍着桌子咆哮:“王福贵出事后,检察院说是办案那3个兄弟动的粗,把他们弄进去了。天大的冤枉,要不是王福贵好过来……”

老唐一直盯着华二的脸,他看到华二的表情不断变化,先是可怜,接着点头赞许,然后胸膛起伏,似乎在发怒。

“报告管教。”华二突然站起来,“王福贵是我打的!”




最后调查结果出来了:

那天王福贵刚回仓室,“牢头”就安排他擦洗便槽。强奸犯是仓室里最没有地位的犯人,一般铺位在厕所边,还要负责洗厕所,而那些糟蹋幼女的,有的牢头还会要求他们用自己的牙刷、脸巾擦洗便槽。

王福贵干活的时候,其他犯人就问他提审的情况,他嬉皮笑脸地说自己被拉出去指认现场了,在腊香家中、山林中、放学路上等等地方指了十几处。

有犯人问他:“你当时又指认又交代,身临其境,雀雀站起来没有?”

正擦洗着便槽的王福贵来了兴致,立即提着毛巾,大踏步走到铺位前,笑嘻嘻地说:“老子虽然要满70了,但床上功夫不输你几爷子。指认第一回那个现场时,雀雀一下就站起来了。你几爷子想嘛,那丫头是我破的处,咪咪还像一个才出蒸笼的泡粑,进了棺材都忘不了……”

华二比王福贵后入所几天,原以为他这么大的年纪,祸害的是村里的老太婆,不想却是糟蹋了一个小姑娘。现在他居然还恬不知耻、绘声绘色地跟人描述着。

“老子×你先人,你狗×的还是人不?”站在端头的华二怒吼一声冲了过去,飞起一脚,踹在王福贵的胸膛上。王福贵踉踉跄跄地飞出去,仰面倒地,后脑重重地砸在水泥地板上,发出“啊”的一声惨叫,挣扎着。

看着王福贵起不来,大家都慌了。华二比较镇静,说他反正是打人进来的,也不在乎多这一个:“汉子做事汉子当,问起来就说是我打的,多判几年无所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牢头”围着王福贵转了一圈,说:“这糟老头伤得不轻,你去投案可能不是多判一年两年的问题。”之后他警告大家,说华二耿直,打的是恶人,谁也不准出卖他。如果管教问起,就说是王福贵自己倒地,可能是得了脑溢血。

这一切都安排妥当后,牢头才报告管教。


工作组固定证据后,立即通报检察院,检察院安排大批人马连夜讯问华二和同仓室人员,得出了和工作组一样的结论。后来,大肚子检察院官非常客气地通知我和搭档,说他们决定撤销案件,让我们过去“完善一下手续”。

那天从检察院出来,我和搭档小跑回单位,整整齐齐地站在支队长面前:“报告支队长,一大队一探组归队。”

支队长举手回礼:“恢复一大队一探组建制!”

参加工作才2年的那个搭档,当即转身趴到沙发上,抱着扶手哭得稀里哗啦。不知是因为太激动,还是因为太委屈。


李全和王福贵先后被判了重刑,华二也被判了10年。

王福贵在医院躺了半年多,居然起来了,能歪歪倒倒地走几步。他双手不能握拳,嘴里流涎水,说话很难听清意思。判刑后,他被保外就医,活了4年多。

腊香转学后,学校不提供住宿,依然要走读。因为生活离不开土地,张大姐夫妇没听从我的建议到学校附近租房,于是腊香不可避免地要与村里人见面,王福贵、李全的亲属一如既往地骂她,西城三小也有孩子跟着嘲笑她。

腊香的成绩先是垫底,后来直接掉到了地底下。她很少和同学一起耍,要么几天不说话,要么一个人叽叽咕咕自言自语大半天,也不知说些什么,有人说她可能是癫了。

2007年夏天,还有个把月腊香就要小学毕业了。那天放学后,同学们准备过马路,一辆水泥罐车鸣着大喇叭飞驰而来。大家都规规矩矩地站在马路边等,唯有腊香选择飞跑过去。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响过,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年秋天,金副检察长被调到区农机局任调研员,50多岁就结束了如日中天的事业,我一直感到纳闷。

几年后,我考进省厅,和当年工作组的某位同志成了同事。一次喝酒时聊这个话题,他半遮半掩地说,当时工作组发现金副检察长和王福贵的二儿子是结交多年的朋友,他在王家二儿子的项目上投了上百万。从通话记录来看,王福贵被抓以后,他的二儿子先托了金副检察长,金副检察长又托了我们局里3个科所队长和一位局领导找我。

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华二提前2年出来了。他继续在县城摆烧烤摊,店里几乎天天满场,客人大多是敬慕他的“江湖人士”。

每次从省城回去,我都要邀两个老搭档去华二的店里吃宵夜。见到我们,华二再忙也要把生意交给老婆或服务员打理,好专心致志地陪我们。每次喝酒之前,华二都要提议:“敬李腊香一杯。”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嘉宇    实习 | 伊宁

点击联系人间编辑

耕 讷 斋 主

末等捕快,头等侠骨




  • 本文头图选自电视剧《白夜追凶》(2017),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并享有独家版权。如需转载请在后台回复【转载】。

  • 投稿给“人间-非虚构”写作平台,可致信:[email protected],稿件一经刊用,将根据文章质量,提供单篇不少于3000元的稿酬。

  • 投稿文章需保证内容及全部内容信息(包括但不限于人物关系、事件经过、细节发展等所有元素)的真实性,保证作品不存在任何虚构内容。

  • 其它合作、建议、故事线索,欢迎于微信后台(或邮件)联系我们。



文章由 网易文创丨人间工作室 出品


点击以下「关键词」,查看往期内容:

人间小程序 | 人间 x 参半 

人间剧场 | 人间刑侦笔记 | 人间FM

白夜剧场 · 人间众生相 | 悬疑故事精选集

深蓝的故事 | 我的浏阳兄弟 | 人间01:20岁的乡愁 

布衣之怒 | 银行风云 | 味蕾深处是故乡 | 人间有味漫画

木星之伴 | 八零年代老警旧事 | 在海洛因祭坛上 | 记忆偏差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

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
相关阅读
0基础入门心理行业,为你的职业上份保险丨萌芽12期课程升级,火热报名中【芝麻海苔脆饼】她只有13岁!惨遭4人轮奸4天后找警察报案,警局内竟被警察再次强奸...看到案发地,人们沉默了什么?只要你有钱,就能在墨尔本买下一个警察局!OK便利店失踪悬案:他们在消失前,曾被同一个警察逮捕…“取消中职分流”乌龙背后:没产业支撑的职业教育是无源之水一个与死亡打交道的职业聊聊一些前景不错的职业机会聊聊我的美国、中上产、白人租客们的职业+收入!女童腹部长出肿块,险些丧失生育功能!母亲痛哭:我一直以为是娃吃太饱请某些领导,不要轻贱了护士这个神圣的职业!在美国49. 必须这样干!对普京,这已是俄乌冲突最优结局要不是报了个警,都不知道牛磺酸泡腾片的功效大姨家的老院子 四 闲聚惊呆了!UCSD留学生夺枪袭警!这份应对美国警察的“潜规则”快记好!乌克兰战争大概率的结局费城SEPTA地铁又发强奸案|光天化日之下东北费发生致命枪击案|宾州线上投票注册系统增加繁体中文晓霜:从​一桩遗嘱大案,看文字的不同意义如何跨越裁员的寒冬:值得你尝试的职业成长诊断方法与规划实践用「表达性书写」找回自我觉察的力量悉尼一家用烧烤炉取暖,全家齐住院,险些出大事!消防部门提醒:一氧化碳致命印度最近很反常,这是对全人类的一个警讯!留在教培行业中年人的职业末路 | 寻业中国存款“不翼而飞”,哪个警钟在响?股票投资是一个特殊的职业今日聚焦:永久封杀吸毒艺人,是对缉毒警察的真正致敬!吸毒男星复出拿影帝,缉毒警察的命谁来还?!俄罗斯的入侵断送了与乌克兰在二战中建立起的深厚情谊2022美国哪个城市最适合工作生活?开启职业生涯10个最佳和最差城市排行榜他们是法律的肌肉,他们是警察的样子进入心理行业,获取线上从业机会,重塑你的职业发展新形态丨距离萌芽12期开课仅剩3天【治安】巴黎地铁上,一名律师被抓现行,职业生涯要完!费城SEPTA地铁强奸案嫌疑人已被警方拘留 | 2022年市政选举和特别选举的投票站查询交流共进促职教发展,英国有着怎样的职业教育体系?
logo
联系我们隐私协议©2024 redian.news
Redian新闻
Redian.news刊载任何文章,不代表同意其说法或描述,仅为提供更多信息,也不构成任何建议。文章信息的合法性及真实性由其作者负责,与Redian.news及其运营公司无关。欢迎投稿,如发现稿件侵权,或作者不愿在本网发表文章,请版权拥有者通知本网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