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海璐:想成为小青的人
秦海璐的舞台关键词,是纯粹的、先锋的、享受的。排练像一面镜子,在学习中探讨。演出像一场游戏,一个临时的应变,一瞬间的懵,都是考核,也是后台津津乐道的谈资。这里是舞台,没有一成不变。
秦海璐讲了一个珍贵的舞台时刻。
大二学期末,她因阑尾炎做了手术,没参加期末考试。第二学年补考,考场在四楼小礼堂。选的片段是《沈大脚说媒》,她演的媒婆缓缓出场,手里耍着一杆烟袋锅。曾经坐科七年,主攻刀马,秦海璐有着极漂亮的功夫。她想把烟袋锅高高抛起,再背着身接住,给台下亮一亮身手。
抛起之后仰头的一刻,她被舞台的大灯晃到了,有一瞬间的出神。烟袋锅没抓住,“啪嗒”一声,掉了。炫目的白光,很耀眼,很温暖。“被灯光照着,原来是这样的感觉。”那一刻,她觉得在舞台上是一件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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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板有眼,为所欲为
五年级时,秦海璐考入营口市青年京剧团,很快成为班上最刻苦的学生。学戏时学校规定6点半出晨功,她4点半就起;练毯子功,别人一个动作做300个,她就做500个。17岁那年,她带着京剧《天女散花》访日,去了26个城市,连演40多场。常年练功留下深刻的身体记忆,她既能吃苦,又对吃苦心有余悸,有一种很复杂的情绪。“身体的痛感,能转化成意志力,让你有足够的接受度和耐受性。”一段岁月的艰苦印记,成为她终身受用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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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舞台的愉悦是一种奖励。观众的叫好、鼓掌,甚至一声惊呼、一阵笑声,都是给表演的即时反馈,对演员的关注和认可。作为梅兰芳表演体系的代表,京剧有鲜明的程式化,一板一眼都是规矩。胡琴声一响,单皮鼓一敲,从小练就的那些唱念做打舞、手眼身法步也就随之而来。
和斯坦尼体系相比,二者有本质区别。“戏曲要开门,两个手腕一翻,门就开了;话剧舞台要真放一个门,你才能推。”京剧《四郎探母·坐宫》一折,台上一桌二椅,杨延辉和铁镜公主分坐两边,俩人说着家里事,脸却都朝着观众。“话剧不同,跟谁说话就对着谁,更接近现实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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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的程式化限制了身段和唱腔,导板不能唱成垛板,西皮和二黄也绝不一样。秦海璐喜欢京剧的原因,也恰在于此。“从小接受程式化的教育,很多时候我想要自由,很希望自己能够为所欲为,但人能做到真正的为所欲为吗?不能。”同样的程式里,能表演出自己的风格,那是你的能耐。
白,还是红?
从中戏毕业后,秦海璐原想回老家的。中央实验话剧院院长赵有亮找她谈话,说得特别坦白:“我们院条件不是很好,给不了房,工资也不高,但是比较自由,你想干吗就干吗。”想想二十多年前,毕业有接收单位,这是一个不容拒绝的理由。
赵院长想法也开阔,他认为演员在外面拍戏,有了经验和名气,再回来演话剧就有票房号召力,能促进市场繁荣。秦海璐说:“我们老院长是亲身经历过的,他是很有名的影视演员,也是很好的话剧演员,他有个电视剧叫《好爸爸坏爸爸》,特别火。后来他回来演话剧,发现票比原来好卖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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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团后秦海璐演过话剧《灵魂拒葬》《臭虫》等作品。实验话剧团带有先锋性,演员们喜欢创新。他们不怕“台上见”,要的就是不一样。“乐趣在演员和演员之间的节奏,比如这个地方我这么演,忽然觉得换个方法行不行,第二天就换个样。你能看到对手在台上一瞬间的懵,彼此有一种游戏感,我们也把它当作考核。”
之后的几年里,秦海璐深耕影视剧,作品产出量很高。27岁那年,觉得自己到了瓶颈期,不会演,不敢演,就给院里打报告,说想回来演话剧。演员中心的人说:“你开玩笑的吗?”她说:“不是,我真想回来演话剧。”没过多久,田沁鑫筹备张爱玲名作《红玫瑰与白玫瑰》,想约秦海璐见一面。
两人约在国际饭店的咖啡厅,秦海璐坐在一丛热带植物前,因为很喜欢白玫瑰,滔滔不绝地阐释了一番人物理解。讲完之后田沁鑫说:“但我觉得你适合演红。”秦海璐愣了:“我是白!”“不是,现实生活中你像红。”导演说,“白不可能这么不设防,跟陌生人说这么多,所以你更接近红。”秦海璐进组,开始排练红玫瑰。
卸下一身黄金甲
排练过程中,田沁鑫告诉秦海璐,红玫瑰为什么要叫王娇蕊。“这些名字其实都不是白起的,娇蕊在花芯里边,很稚嫩,非常易受伤,怕破损,而且它是花最精髓的部分,香气是由这个地方散发出来,所以她叫王娇蕊。”田导叮嘱秦海璐,要从一开始就演出她的纯真、她的稚嫩,以及她的味道。
“我找不到王娇蕊的感觉。”秦海璐说。那段时间她压力特别大,家里人半夜醒来,听到她在梦里哭,就把她摇醒喝口水,再接着睡。有一天排练过程中,导演一拍桌子站起来说:“对了,这就是王娇蕊,但你现在是一个12岁的王娇蕊。”但这对于秦海璐来说并不值得高兴,许久以来,她背着影后的盛名,对这样的评价难以接受。
当时她还在录个人的第二张专辑,里面有首歌叫《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有一天她开车上班,听着刚混音完的小样,想着这段时间的压抑,忽然无法控制情绪,在车里嚎啕大哭。当时她径自趴在方向盘上,哭完发现一个交警站在旁边,顺着车窗往里看,说:“你知道这是红绿灯吗?要哭停边上哭去,知道我在这儿给你维持了多长时间交通吗?”
交警的话在她看来是“一种很温暖的训斥”,她连说着对不起,警察说下次注意,赶快走吧。那天她上班迟到了,进了排练厅,所有人都在,当着导演和大家伙的面,她把事情说了一遍。田沁鑫说:“为什么你压力这么大,因为你出道就是一个影后,大家一直跟你说,影后,真棒,这场戏演得真好!别人夸奖每一次,就像在你身上贴了一块金,除了别人贴,还有你自己贴上去的。这么多年下来,你整个就是一个黄金甲,不能被别人洞察到不好,不能接受差评。”
从排练的第一天,田导对秦海璐的严苛,就像从天灵盖上拉开了一道口子,血淋淋地把身上的一层皮往下扒。田沁鑫说:“这个过程会很疼很疼,但是如果这层皮扒不下来,你可能永远都无法客观、坦然地面对演艺事业、面对每个角色。”那天当着所有人谈完心,秦海璐变得坦然了。之后的某一天,导演说:“你找到了红玫瑰16岁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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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踞房梁500年
如果不是田沁鑫一番调教,秦海璐不会是今天的秦海璐,现在她可以接受任何人的建议。“以前挺一言堂、挺极端的,你可以看到我年轻时候的照片,都是带着劲儿的。但是30岁之后,身上那个劲儿就退了很多。”《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巡演大获成功,秦海璐又和田沁鑫接连合作了《四世同堂》和《青蛇》。
在戏校演出时,秦海璐是演《白蛇传》里的白蛇,一个想做人的妖,一个有情有义的妖。这次接演青蛇,一部分原因是秦海璐喜欢张曼玉,看过张曼玉的《青蛇》。“每个人都有追星的心态,我有一张跟张曼玉的合影,是在一次活动的大合影结束之后,我弱弱地跑到跟前,拍了那张照片。”照片拿回来之后,所有人看到都说,这完全就是小女生的追星姿态。
为了这台戏,当年的刀马旦功底都拿了出来。演白蛇的是大学同学袁泉,也曾在湖北省京学了七年花衫。“我们两人在台上还翻着跟头,在彼此的肩膀上滚来滚去,需要很高的身体支配度,这种节奏感和身体起伏的程度,其实不是一般演员能做得到的。别的话剧可以有A角B角换着演,但《青蛇》做不到。”
她喜欢青蛇,因为这是一个不被教化的妖,不想走入家庭,只想要纯粹的爱,比人活得更彻底。别的妖都渴望修炼成人,小青是很单纯的,她不懂。她问过姐姐,为什么要成人?她甚至怕成人之后忘了法海。“人是从欲望中来的,这是人的本性。”秦海璐说,“爱上一个人,想跟他在一起,想拉着手,想为他生儿育女,人的欲望其实是不断递增递加的。这无可厚非,但小青不理解这些。”
琢磨最后一场戏时,田沁鑫问秦海璐:“你说小青去哪儿呢?”秦海璐想了想:“哪儿也没去,就在房梁上盘了500年。”秦海璐的解释是:“爱是一种付出,是一个人的事儿。她在房梁上看着就行了,不用下来拉个手,在一起过,生儿育女。她的欲望仅限于初始欲望,是真正属于妖的东西,特立独行的,不俗媚。”
到现在秦海璐的微信名还叫秦小青,她想做一个小青那样的人,一直守住初心。十年过去了,秦海璐知道自己至少在某一方面做到了:“能够爱一个人,爱得长久。”
去年本想和田沁鑫一起做话剧《开国大典》,秦海璐留了半年时间,但导演有事去忙了别的,等开始排练了,秦海璐也有别的安排了。“我不会惋惜跟她错过一个项目、一个戏,我觉得后面还会有机会,她是甩不掉我的。”每年秦海璐也会演演话剧,或是走进剧场,看一些现代舞。
“无论坐在观众席还是站在舞台上,都是一个特定的时空,在这个时空里,心灵是能得到慰藉的,它让我有安全感。”
Q&A
《时尚芭莎》:最近拍完的都市剧《她们的名字》,剧名强调“名字”,是希望表达什么?
秦海璐:很多时候女性被贴上很多标签,她是什么什么类型的,甚至忽略了她的名字。而名字本身代表父母对于孩子的一种期许。我的角色叫雷粒,其实这个米粒的粒,她妈妈只是希望她能吃饱。
《时尚芭莎》:雷粒是职场高级白领,她是一个女霸总吗?
秦海璐:大家常说的职场现状,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这些非常手段在这里都能看到。她是一个会被构陷,也构陷别人的人。这是一个非常现实主义题材的剧,现实生活中的女性,是不是真的能够一直叱咤风云?很可惜,不是。
《时尚芭莎》:关于电影《扫黑行动之临界点》,目前有哪些可以透露的?
秦海璐:我演了一个蛇蝎美女。大家一说蛇蝎,就会先想到美女,但其实有些舍本逐末了。美女不是她最显著的特征,其实最重要的是智商。
《时尚芭莎》:在拍影视剧时,会在哪些时刻觉得自己运用了舞台表演的技巧?
秦海璐:比如《钢的琴》的开头,她披着一个军大衣在那儿唱《三套车》。上面吊着一架钢琴,底下一群穿大红裙子的女人跳舞,这是一个类似于舞台剧的,很魔幻的场景。其实有很多电影风格都是多样的,有搞笑的、有荒诞的、有黑色幽默的,结合各种表演形式和手段,只要是让你觉得舒服融合,那就一定是好的。
作为实体建筑的剧场,却是个营造虚幻梦境的地方。不管是导演还是演员,好像只要置身剧场,就能从纷杂细碎的现实中短暂抽离,让自己回归到一片纯粹与宁静中。剧场到底有什么样的魅力,让人一旦进入就不想离开?带着这样的好奇,我们找到了四位与舞台有关的拍摄对象。当谈起自己付出了大半生时间去构筑的这个戏剧之梦,他们的重点并非强调自己为戏剧做过什么,反而都在感激戏剧所给予他们的。这已经不再是说人生如戏或者戏如人生,而是从爱上舞台那一刻起,他们就结下了一种相依而生、互相成就的新关系,不离开,也离不开。
摄影/彦俊
策划/任博
采访、撰文/陈晶
形象/心平气和王德芙
化妆/群子
发型/贺志国
制片/王禹斯Lily
服装助理/钟灵、彭家蔚
新媒体编辑/Tim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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