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的我说给中学的我
本文是基于施尧耘在2022年11月18日在泉州五中庆祝建校120 周年“让梦想起航”讲座系列上的演讲。施博士现任阿里巴巴集团杰出工程师,达摩院量子实验室(AQL)创始负责人。一个中年时的自己对中学时的自己讲话,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时空结构,很多细节引人共鸣。
撰文|施尧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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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前,我刚要到密歇根大学任教,一位调皮的朋友说我要去“毁人不倦”了 ,“毁坏”的“毁”。后来到了企业,再没有毁人的机会了,不想今天重新有了⻛险。
为了避免“毁人”,同时也躲开“好为人师”的帽子,我今天的演讲是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的一场对话,而各位不过正好在场。你们听到了什么,之后又因此做了什么,跟我没有一丝瓜葛。另外一个重要的免责声明:今天我休假,一切观点纯属个人,和我的单位也全然没有关系。
这个演讲的想法是,如果光阴可以倒流,中年的我对中学的我有何箴言?
多拍照
我准备这个演讲,先要回想一下中学的我。我坐下来使劲地想啊想啊,可是脑袋里几乎一片空白。所以中年的我给中学的我的第一个建议是:多拍照,特别是自拍照。
年纪大了之后,我常常发现自己记得的,其实不是过去,而是记录过去的照片。所以多拍照,首先是为了记录自己的过去。如果这么说太肤浅,自拍也提供了自省的机会——
今天的我看起来是不是和理想的我一样意气⻛发,眼神是否足够深邃,笑容是否足够灿烂?
而反省也并不一定停留于表面:透过“面貌”也可⻅“精神”。自拍貌似以自我为中心,但注意外表,甚至于爱美,可以说本质上是对他人的尊重。我几天前我穿着笔直的⻄装上班,被习惯便装的同事调侃。我义正言辞地解释,这是为了表达对你们的尊重。
多问问题
在阵阵努力之后,我渐渐地回忆起中学的一些片段。首先是我特别喜欢在课堂上回答老师的提问。“上课积极回答问题”是老师年终评语里表扬的标准用语之一。我是如此积极,老师一提问就机械性地举手,以至于有一次思想开小差,连问题是什么都没听到就举了手,结果还真被叫起来回答。大家如果想体会“恨不得钻到地里”,可以尝试下不懂举手被叫的感觉。
中年的我想了想,不对劲啊。按常理,心里有不明白的才会发问。老师对教授的知识明白得很,为什么还要问?学生从无到有地接受知识,才更有问题要问啊!看来老师的提问,其实是在检查,而同学的回答,是在应付检查。
那中学的我为什么不提问呢?我不记得是因为害羞而不问。所以唯一的结论是,我对世界的好奇心是如此之微,乃至都问不出问题。我的学习,好像更多的是为了取悦老师和父母,是肩负了各种口号指定的任务,而几乎完全不是因为好奇。中年的我深知好奇心不仅是理解事物、创新研究的源动力,也是丰富人生,寻找快乐的指路灯。所以中年的我对中学的我建议:多问问题,特别是问“为什么”。
大多数人小时候都经历过非常好奇的发育时期,老问一大串的”为什么“。我有三个孩子,头两个好问的时期我好像都搪塞过去了。到了老三,我决心每个问题都认认真真、 尽我所能地回答。这个过程使我受益匪浅。
比如我发现,对任何课题,包括我自以为理解透彻的,总可以有意义地以“为什么”不断地问下去。这个现象挑战了彻底理解是否可能,让我反思自以为的想通了的理解,是否也只停留在某个肤浅的层次,并隐藏着假设。
另外一个观察是,好像问问题的他并不在意我的答案。这使得我猜想,小孩的提问在进化中的作用也许比得到答案更重要的是训练逻辑推理。
中年的我给中学的我建议多提问,不仅是为了得到“答案”,更重要的是理解回答中的逻辑,并把“答案”及其推理放在一个相对的框架里去考察。这里“相对”指的是有其特定的语言和概念空间,并隐藏着某些前提假设。
表达自己
回想到了我在课堂上喜欢回答问题,我还回忆起自己在很多其他场合,反而不太会表达自己。比如在外做客,或正式的场合,经常要么羞羞答答,无言以对,要么词不达意,无所适从。当时未尽的表达,感觉到现在还是未消的块垒。所以中年的我建议中学的我:敞开心怀,表达自己。
我曾经很粗鲁地嘲笑一个同学⻓得宽大,也讥讽另位同学擤鼻涕的声音。我今天借这个机会反省自己的无礼,希望未来能单独向他们道歉。如果你不小心冒犯了同学,请向 TA 真诚地道歉。同样,对你喜欢的人,向 TA 表白。今天的一项作业,是一回到家,就对你的爸爸妈妈说,“我爱你!”
我的建议不仅是要愿意表达,而且是要琢磨如何最好地表达。
谦虚固然是美德,但谦虚不等于沉默,更不是妄自菲薄,宣传自己也不等于骄傲。小时候信奉“酒香不怕巷子深”,后来深思,然道让香味在巷子里弥漫开来不是一种刻意的宣传吗?我敬仰的一位大企业家是这样鼓励宣传自己的:“啤酒没有泡沫就不是好酒,白酒也要有泡沫!”如果让我接⻰的话,我会说,“真空也要有泡沫!” 科学上的依据是真空也有能量。
不要总是坚持己见
中学的我不总是不表达,而不时“过度”表达。
比如我曾经和一位李同学争论美国的国务卿相当于外交部⻓还是总理。我当时咬定是总理,处理”国务“的”卿“嘛。这位现在想起来真的⻅多识广的同学和我争得面红耳赤、气急败坏。而现在让我震惊的,并不是中学的我在这个琐碎问题上的无知,而是当时对自己的正确是如此自信。
中年的我要规劝中学的我,不要总是坚持己⻅:因为存在可能性我是错的,或者认识不全面,或者没有根本就还没找到适配的语言或概念,甚至有可能我们对因果的理解,和相应的情感理念, 很大程度上只不过是人类进化的思维组织工具,足够让我们发展到现在,但和世界的演化不总相洽。
不空转
为了以身说法,上面罗列了自己许许多多的尴尬往事。其实最尴尬的往事是什么事都没做。特别是每一个寒暑假,最兴奋的时刻有两个,刚刚放假和⻢上开学,因为中间大部分时间在无聊中度过。没有暑期工,没有夏令营,当时也没有补习班。感觉基本上浑浑噩噩地过来了。我有了孩子之后,经常要和他们谈判他们空闲的时间做什么——
“宝⻉,请做点数学吧?” “No!”
“那做点中文吧?”
“No!”
“那看看书吧?”
”No!” “那你可看电视,如果我们一起挑节目的话。” “Okay...”
多年斗争的经验形成的底线是不能让孩子空转。感官停机,思维中断,最是浪费生命!
所以中年的我给中学的我建议:不要空转。不过我倒是庆幸自己从来没有好好地做暑假作业,少浪费了些时间。
沉浸式地找乐
避免空转的一个方式也是中年的我强烈建议中学的我的:给自己找乐。
我的暑假还是有些快乐的记忆的。比如我学习游泳是照着泉州图书馆借来的一本书,趴在凳子上进行的。当时的泉州,真正的游泳池我只知道一个,而且每次去都感觉太挤了,好像在煮饺 子的锅里肉搏。我第一次钓⻥,也是照着图书馆的书,骑着单⻋到城南买的竹竿和其他材料,忙了大半天后,骑到东湖,钓上了一只⻜跃鞋,白色,42 码,右脚。
中年的我给中学的我建议的不仅是找乐,而且要沉浸其中。亚里士多德的一句名言是,“我们即是我们不断重复所做造就的。”比如你要是如中学的我喜欢打乒乓球,不能每天打的话,至少每周打两三次;喜欢健身的话,隔天炼,炼到老。我第一次⻅我的博士导师,他给了我一句终身受益的教导:你需要进入这样的研究状态,你研究的问题是 你睡着之前最后想的,也是你醒来后第一个念头想的。中年的我发现这种竭精殚虑的沉浸的状态经常是最好地做事方式;而且事情越困难,这个方式越有效。所以我如果对一个歌手感兴趣,我会找来 TA 所有的歌,重复地听,好像 TA 就生活在你耳边一样。感兴趣一个学者的观点,会找来他所有的视频,重复看到发现他经常重复有限的观点。
天生我材不为用
也许谈到此时,中学的我会对中年的我产生畏惧。中学生的压力实在太大,各种考试, 升学,研究经历,兴趣班,选专业和未来的职业等等都是焦虑来源。中年的我想请中学的我:take it easy ,放松,别紧张。
中学的我常用李白的诗句“天生我材必有用”自 励减压。中年的我想进一步说,其实“天生我材不为用”。因为一说“用”就有工具感。而 我认为我们是属于自己的个体,不是任何职业或他人的工具。五中的校训“追求卓越”, 我的理解这最终的衡量并不是考试成绩,上哪个大学,找什么工作等等,而是归结到我们每个人内心对自己的要求。是否“卓越”,自己判断。
多睡觉
我还有很多建议给中学的我,比如多交各路朋友,多看闲书,多逛网,多看电影,等等。如果只能再强调一点的话,那就是:多睡觉。好好睡觉,才会有美好的梦想,才会有醒来后最清醒的大脑和最强壮的体力,去为实现梦想努力。
现在从学校到工作单位,一个价值取向是以少睡觉为荣,乃至到了浮夸的状况。造成这个⻛气,也许是因为对学习或工作的评价方来说,一般情况下时间比质量更容易度量。而中年的我则认为,“睡觉少”其实是时间管理上的失败,是企望以苦劳代替功劳,规避质量检查的投机取巧,也是对追求健康的人性的迷失,可以说是可怜可悲乃至可引以为耻的行为!我希望学校能营造相反的气氛,大家互相攀比谁睡得多,这样更体现我们校训中的“以人为本”。
最后来结束这个演讲,按照套话的话,应该祝愿大家梦想起航之后,有一天梦想成真。可是,“梦想成真”真的是最好的祝福么?互联网时代的一句名言是,“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以前我和大部分人一样,理解后半句是“反问句”,意即再疯狂的 梦想都可能实现。中年的我很认真地把它作为“一般问句”,梦想实现了的话接下来又如何呢?如果梦想的实现是人生的终极目标,那实现那一刻岂不也令未来的人生失去意义?
所以,中年的我觉得也许永远有尚未实现的梦想,同时又通过努力,不断地靠近,才是最佳的状态。所以最后祝愿大家梦想启航后,即有波澜壮阔大⻛大雨,也有⻛平浪静小桥流水;但无论如何,梦想永在。
作者简介
施尧耘,福建晋江人,中学就读于泉州五中,1997 年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计算机系,博士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在加州理工学院的量子信息中心博士后研究后,他加入密歇根大学安娜堡分校,历任电子工程和计算机科学助理教授、副教授和正教授。施博士的研究涉及量子信息科学的多个方向,包括量子计算复杂度、量子计算经典模拟和量子密码学。施博士现任阿里巴巴集团杰出工程师,达摩院量子实验室(AQL)创始负责人。协同AQL这一跨学科的专家团队,他目前正致力于实现量子计算颠覆性的潜力。
制版编辑 | 于松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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