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张进,和他的乌托邦梦想
张进想过,再工作十五年就可以退休,到时候和朋友一起去基地生活,在山里种上新鲜的蔬菜,养许多土鸡。在这里,他想要做一次完整的社会实验,打造一个更自主、公平、合理的小社会。这是他对美好的终极想象。
电话那头的声音里传来一丝不安。
4月9日这天上午,北京的春日,云丽接到一通电话,是张进打来的。他说,「我现在心里很慌。」
云丽是张进认识快二十年的老朋友,也是「渡过」的一名主要成员,彼此十分信任。在普通的日子里,张进会常去她家里聚一聚。但这一次,情况有些不同。就在一天前,张进查出了肺腺癌,要进一步确诊,才知道是否发生转移。这意味着,死亡对他来说变成了一件可预见的事,只是不确定早晚。
时间接近饭点了,云丽自然而然地对张进说,「过来吧,一起吃饭。」她做了丰盛的一餐,有炖羊肉、炒虾仁和几盘蔬菜。大约一个小时后,张进敲门进来。他瘦瘦小小的,穿着一双运动鞋,一条牛仔裤,一件夹克衫,看起来精神已经放松了很多。饭菜端上餐桌,冒着热腾腾的气息,「他(看到)也很开心,就哇,好丰盛啊,那种感觉。」伴着两杯精酿啤酒下肚,张进胃口一下子打开,夹了很多菜,饭也吃了不少。他已经有两天没这么好好地吃一顿了。
张进爱吃,他的好朋友都知道。在他的朋友圈里,分享得最多的除了工作,就是各地的美食,早上是一碗滚鱼肉粥,傍晚是一碟生蚝,深夜是热辣的小龙虾。2019年5月的一天,张进在深圳,傍晚,他一个人吃饭,点了一罐虾粥,一碟生蚝,一瓶啤酒。他一边喝酒,一边听雨,在朋友圈写道,「这就是生活。」
在生命的最后一年,类似的闲适对张进而言并不多。云丽安慰张进,「现在还不是一个确定的因素,还可以积极地想办法。」她打算再过三天,陪着张进一起去医院,看究竟是怎么回事。那顿饭之后,她觉得张进也稳了下来。那时,他们觉得这个病是可以面对和治疗的,就像此前张进遭遇抑郁症的打击一样。
张进的名字,已经和「抑郁症」这个名词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在江苏灌南县一个农村长大,大学考入南大中文系。1988年夏天,他从人大新闻系研究生毕业,进入了媒体行业。先是《工人日报》,而后是《财经》与《财新》。一直到2012年,他被确诊患上「双相情感障碍抑郁相发作」。
在当时,这是一个听起来十分陌生的疾病。很多人对抑郁症基本上没有知识储备,哪怕是新闻记者,对此的了解都很少。
为了把张进从抑郁中拉出来,他的同事曾想过无数办法,有人强行登门,送他最爱吃的生鱼片;有人哄他去青岛旅游;有人强迫他去看心理医生;而他的领导胡舒立,则打算在顺义找一个农场让他居住,像晚年托尔斯泰那样,参加农业劳动。但效果全无。
后来,张进历经波折,治疗终于见效。他意识到,因为对精神健康的忽视,抑郁症问题一直是一个灰箱。社会对于抑郁症的理解是片面的、单一的,充斥着各种似是而非的想象。抑郁症患者的真实面貌,他们和家庭、社会、时代的复杂关系,从未被揭晓。
走出抑郁后,张进试图打开这一个灰箱。他开始深入采访精神科医生和抑郁症患者,陆续出版了四册《渡过》,进行抑郁症科普。之后,他创办「渡过」公众号,建立了一个抑郁症互助社群,让许许多多在黑暗中独自探索的患者,在这里获得了连接。他成了那个在黑暗中为很多人指向光亮的人。
鸿雁第一次见到张进,是在北京四合院的一个咖啡馆里。那是2015年12月,鸿雁记忆中十分寒冷的一个冬天。46岁的她从江西景德镇坐大巴到九江,再买了一趟直达北京的夜火车,专程去听张进关于抑郁症的讲座。
火车上,鸿雁大半宿地睡不着。半年前的一天,患有15年抑郁症的丈夫,先是在阳台上狠狠地吸烟,之后突然爬上阳台,坠楼身亡。那时,距离他们的儿子高考,只剩一个多月。鸿雁感到悲痛、震惊,也非常不解。
爱人去世后,鸿雁去买关于抑郁症的书,发现大部分内容都在科普层面,「那个东西感觉很学术,很官方,解不开我心中的疑惑。」书上说,抑郁症有百分之二十的自杀率,鸿雁以为,这针对的应该是生活处境糟糕的患者,但她和爱人都在国企工作,不存在这个问题。「所以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病?它没有那么形象,没有那么具体。」
直到有一次,鸿雁在新华书店的一堆书里,看到了白色封面的《渡过1》,作者张进是一位亲历的病人,真实地描述了抑郁的感受,给鸿雁带来直观的体验。随着书页翻动,许多困扰她的问题再次被掀起,「那个时刻,他(爱人)能够放下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他的心路历程是什么?他到底有什么样的感受?」
这一趟旅程,她带着这一系列疑问,想去找张进问个明白。
鸿雁记得,那一天,张进穿着一件蓝格子衬衣,坐在小小的桌子边上,浑身散发出一种生命的活力,看起来很有风采。讲座开始后,他分享了自己患病的经历,对抑郁症的认知,让在场的很多人获得了同感。中途休息时,一帮人开始围着张进,提出各自的问题。鸿雁没有插上话。直到所有人散场,她才拦住张进,说了爱人的病症。张进开口问道:「你爱人来了吗?」
鸿雁眼圈一红,眼泪就要掉下来。「他不在了。」
张进用手拍了拍她的后背,「你要保重好自己。」
这种简洁而又极富共情力的善意是很多人对张进最强烈的印象。罗丹妮是一家知名出版社的图书编辑,她曾在最困惑的时候得到张进的帮助。大约在2014年,她的母亲患了抑郁症,突然坐立不安、整夜失眠,「像是变了一个人。」母亲生活在一座四线城市,去综合类医院、中医院检查,医生以为是更年期的表现,汤药、针灸试了个遍,还是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善。后来,她带母亲去大一级的城市,找医生开药,前后折腾了一年,母亲依然昏昏沉沉、无法自理。她在网上大量检索资料,几乎找不到可参考的内容,也很难搞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得这个病。
直到看到张进的文章,罗丹妮才第一次系统地了解抑郁症——这就给母亲的病定了一个名,而且可以吃药治疗。她通过博客联系到张进,想约他见一面,张进很快同意了。在财新办公楼附近,罗丹妮看到他推着自行车过来,给人感觉「很亲和」、「没有一点架子」。见面后,他很熟络地聊起自己怎么吃药,药量多少,有什么不良反应,「就是很诚实的分享,(让)你觉得特别可信」。那时,罗丹妮正处在一种无助的状态里,而张进显得冷静又理性,让人感到可靠。
张进身上有一种专业媒体人的求真精神。2015年,他创办了「渡过」公众号,想把它做成一个抑郁症科普平台。那时,他们没有任何压力,就以一种轻松的心态更新公众号,内容主要来自张进一个人的写作。后来,逐渐有一些读者开始投稿,讲述自己或家人患病的体验,公众号开始广泛征集患者故事。患者、家属和精神科医生开始在评论里大量留言。一群原本在黑暗中独自摸索的人开始看见彼此,读者群建立了,之后迅速扩张。
张进存在于每一个群里。他会回答各种问题。当群里出现谩骂、挤对,并且无法平复之时,他会耐心地出面调解,尽量把每一句话讲在道理上,以免伤害任何一方。他也会把认识的医生加到群里来,让大家一起讨论抑郁症,讨论个体不同的感受。
随着加入的患者越来越多,「渡过」渐渐从一个科普平台,变成了一个患者社群。在这个社群里,张进相当于建立了一个精神家园,成了每一个人的精神支柱。鸿雁说,加入「渡过」,他们像是找到了一个集体,感到集体的温暖。在这里,张进贴近每一个人,对于任何人发出的微信申请,都不会拒绝。
鸿雁做了两个类比:比如咨询师,不在规定时间内,是找不到的;再比如精神科医生,挂上他的号之前,也是找不到的。唯有张进是那个随叫随到的人,「他就像身边的一个兄长,或者一个父亲」,只要有烦恼,给他留言,他会回复每一个人。
是张进把大家聚拢起来。社群曾经举办线下活动,早晨起来,大家在大厅里朗诵诗歌,张进在一旁摄影记录。鸿雁当时选择了海子的一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读到里面有一句,「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她突然感受到,也许张进所做的一切事情,就是希望他们幸福。
得知张进去世消息的那天,鸿雁又想到那个场景,她哽咽了,「将来我可能未必有那样的幸福,但是我觉得当时我们在一起那一刻就是幸福的。」
从「渡过」一名工作人员那儿得知张进去世的消息时,安定医院的精神科医生姜涛完全没有想到,「一个是很惊讶,另一个也觉得,太可惜了。」
2012年,张进患抑郁症时,姜涛是他的主治医生。记忆中的第一次见面,张进由两名同事搀着走进治疗室,不愿意睁眼,不愿意说话,整个人显得有气无力,表情痛苦。张进说,当时自己的脑子像上了紧箍咒,根本转不动。而记者写东西要靠脑子,他无法继续工作,因此非常痛苦,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废人。
姜涛作出诊断后,给张进开了药。药物的副作用很大,一些患者不耐受,经常私下停药,或者看过一次不再复诊。张进不同,吃药再难受,他能一直坚持,等待好转的时机。姜涛说,那是因为张进觉得自己不能垮,还想继续工作。一直挨到第17天,药效终于显现,张进明显感到头脑清醒,可以集中注意力看电脑、接电话、回信息。在街上看到过去喜欢吃的东西,也有了想吃的愿望。
那时,关于抑郁症的信息还处于一段极不透明的时期,多数人对此的认知十分肤浅。姜涛常见这几类情形:有人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生了精神疾病;有人知道不对劲,也不主动就医,以为忍几个月就能好;有人得不到家属的理解,把抑郁症当成是一种矫情的病。精神科医生也很少去做抑郁症的普及和传播。姜涛用一份精神疾病的数据来说明,中国那时的抑郁症病人约3000万,精神科医生只有2万,缺口达40万。病人太多,医生太少,他的门诊数量每天能达到80个,分配给一个病人的时间,大约是5到10分钟。
在罗丹妮的认知里,有很长一段时间,大众根本不关注精神科医生,也不了解他们的生存状况。包括她自己,第一次带母亲看病之前,她对精神病院的想象是,「有很多恐怖、精神异常的人」。「那个时候,我还是在北京,做跟内容出版有关的(工作),身边是一个并不缺乏知识的群体,可是我对抑郁症、精神医院的了解都如此少。」后来去医院,她发现诊室门口的氛围极为紧张,「大家都深深埋着头,不直视对方,来去匆忙,恨不得不被任何人发现。」
那次见面后,罗丹妮跟张进讨论,大众对于抑郁症的认知匮乏,需要投入更多精力在相关议题的写作上。张进决定把他写的文章整理出来,编辑出书。后来,在公司的一次选题会上,罗丹妮提出了这个选题,却被领导当即否定,他们甚至没发生激烈的争辩,就把选题略过了。「当时一个主导的意见就是,抑郁症并不普遍,不会有多少人去买关于抑郁症的书,它没有足够的市场。」
张进得到选题没过的消息后,并不感到沮丧,继续找别的朋友推进出版计划。他经常拿一个笔记本,坐在姜涛旁边的小凳上,一边听诊,一边记笔记。《渡过1:抑郁症治愈笔记》就是在这种状态下诞生的,这本书后来在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一线医生的认知、经验和判断,终于进入了公众视野。
近几年,国内对抑郁症的认知逐渐提高,姜涛认为张进在其中起到很大的作用,他说,《渡过1》出版之后,愿意主动就医,包括咨询好大夫的患者人数明显增多了。张进组织过多次交流会,也曾邀请姜涛到场帮忙做讲座。这些普及工作让更多人认识了抑郁症,并能消除病耻感,主动去看病,「这件事就做得太及时,也特别好。」
在精神疾病还显得晦暗不明的年代,张进恰逢其时,凭借他对时代的敏感,对他人的关怀,成为连通病患、医生与大众之间的桥梁。看完《渡过1》,罗丹妮觉得,张进是一个不会「自怜」、「自伤」的抑郁病人,能把自己抽离出来,客观地讲述疾病带来的恐惧、羞耻,并坦诚地说出自己有过自杀倾向。同时,他身上还有一种科学家的调查精神,做了大量采访,去了解抑郁症,最后呈现出来的,「是一个体现了传媒记者职业精神的作品」。
在罗丹妮看来,这本书能写得如此坦诚,在于张进是一个纯粹、有勇气的人。她说,许多记者会在公共媒体上做一些公开表达,但行动上是懒惰的,面对自我是怯懦的,能把自己真实地袒露出来,以此去帮助别人,跟人建立真实的关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对张进而言,行动总是第一位的。2012年他患抑郁症后,有很长时间情绪低落,当情绪刚有了一点好转,他立马就去爬红螺寺,之后回到工作岗位,继续工作。后来,他发现太多人不了解抑郁症,也是立马付诸行动,采访医生和患者,编辑出书,办讲座做普及。
行动是张进给自己开的一道药方,只有做具体的事,才能产生实际的价值,获得自我认同。
今年4月8日,他知道自己患了癌症,还如约给一对母女做咨询,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生了病。在等待复诊的三天里,他感到痛苦,怎么办呢?行动。他立马就出门去,去走路,去菜市场买菜,自己做一日三餐。他还进行了大扫除,把家里的被子都洗了一遍。
朋友们都说,张进喜欢走路,日常10公里以内的距离,他都会走着去。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微信头像是一张在海边的照片,照片里,金黄色的沙地在脚下流动,身后是一片蔚蓝色的海洋。阳光洒下来,打在他的笑容上,他正摆动着手臂,在沙子上尽情地奔跑。
罗洁琪是张进在媒体时期的老同事。她记得有一年冬天,大雪天,去宁夏采访,车在盘山公路上蹒跚而行,一边是高山,一边是陡峭的悬崖。司机一路开得特别豪放,方向盘一拐,就像要把她抛到悬崖下面去。她害怕得给张进发消息。张进回复她说,「当你不可以控制的时候,就把自己交出去。」
「交出去,把自己交给谁啊?」在很长时间里,罗洁琪都不同意这个说法。她觉得要把自己紧紧地抓住,生活才不会出任何差错,自己才不会像一条小鱼一样,滑往未知的方向。
但张进是一个敢于把自己交出去的人。罗洁琪说,她总感觉在张进的潜意识里,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高于现实的东西,在引领着他,让他能把自己交出去,去实现一个更高的目标。
2017年3月,张进决定离开媒体,「渡过」成了他全职的事业。他发现,精神疾病太过于复杂,患者想要康复,依靠单一的医疗和心理咨询是不够的。除此之外,他们还需要一个社会支持系统。实际上,抑郁症的治疗从来不存在一个标准。即使在今天,人们已经基本消除了对抑郁症的病耻感,但对它的认知依然有限。
第二年,「渡过」开始从一个互助社群,走入下一个探索阶段——寻找治疗抑郁症的解决方案。对张进而言,这是一个被推着走的过程,「渡过」群成员增加,很快,一个特殊的群体凸显出来:青少年抑郁症患者的家长,他们渴望为自己的孩子做点什么。「亲子营」由此产生。
邹峰是最早和张进一起办「亲子营」的「渡过」成员。他说,「亲子营」确实提供了一个相对纯粹的时间和空间,孩子和家长可以暂时忘掉烦恼,在里面尽情地唱歌、跑步、爬山、交谈。
每一次,亲子营到了结束之际,就有很多孩子显得依依不舍,以及对回归现实产生恐惧。面对这种场面,张进就想要拥有一个永久的空间,他由此萌生出另一个更具乌托邦色彩的想法:建立一个集学习、疗愈、成长为一体的康复基地。他在公众号里写下对基地的设想:
「基地可能设在农村或城郊。盖几间房,开几块地,建几个工场。在这里,可以治疗,可以学习,可以种地,可以做工……这本身就是鲜活的生活,是实实在在地创造财富,并在此过程中更新和完善自己的生命状态,让患者最终回归家庭、回归社会的『中途岛』。」
再一次,张进把自己交给了更高的目标,那段时间,他用一种将梦想化为现实的眼光打量经过的每一块地:在深入太湖的一个半岛上举办活动,沿途看到好风景,就对邹峰说,「这片租下来就好了」;等到下一次,经过另一个地方,他又忍不住想象,「这个地方租下来就好了」。一直到2020年3月,在杭州富春山脚下,他寻找到一座荒废的乡村小学。
邹峰还记得看到这个破落小学的瞬间张进的那种兴奋。他在不同场合下都会谈起,自己对基地充满浪漫主义的幻想。2021年9月,基地建设进入收尾阶段,他曾写下对基地的几点设想:不限时让孩子好起来,提供安全感,建立生活秩序,让孩子成为人格主体,可以有冲突……
他还想,再工作十五年就可以退休,到时候和朋友一起去基地生活,在山里种上新鲜的蔬菜,养许多土鸡,把那里当成他们的养老之地。在这里,他想要做一次完整的社会实验,打造一个更自主、公平、合理的小社会。这是他对美好的终极想象。
2021年夏天,基地开始动工。还没有建成,张进便感觉到问题变得棘手:要做建筑设计、办理各种手续、处理乡村关系。就连天气也造成了麻烦,雨季到来,一条小溪山洪爆发,从基地穿过,冲毁了部分设施,不得不重新修复。
最终,基地一共投入一千四百万,远远超出早期预算。过程中,张进一直担心进行了一半的工程会不会烂尾,在他的坚持之下,基地两次追加了投资,基础设施才最终完成。今年四月,基地迎来了第一批成员,但只办了一期活动,之后因为疫情等问题,停摆了。
10月19日,张进给邹峰发去一段信息,「我对杭州基地,只希望它能存活、运行,作为一个象征。如果它不可避免地滑向深渊,则意味着我多年乌托邦梦想的幻灭。」
如今,回头再看基地这个项目,一位「渡过」的工作人员认为,张进「确实是一股脑的热情,一股脑的情怀」。「渡过」成立后很长时间,维持着不到10人的小规模,更多人是志愿者,凭借热情参与进来。张进本人,重行动却不善计算,几位受访者都提到,张进对数字很不敏感。有时,他对他人的体恤,也会让他在做决定时,不够果决。
在这位工作人员看来,长期处在一个被仰视的位置,张进对于一些事物的判断变得冒进。直到基地遇到现实的问题,他才觉察到自己确实「膨胀了」,在一次交流中,他承认,基地是一个超前的产物。
张进的最后半年,又一次跟痛苦缠斗。他的PETCT结果出来,进一步确定是肺癌,尚未骨转移。抗癌药物的副作用极大地折磨着他。他持续口腔溃疡,咽口水都是疼的,更多的反应开始出现,身上起了红疹,手掌、脚掌开裂,最后半边脸都过敏,肿得脱了相。
走路也变成一件费劲的事。云丽曾陪张进散过几次步。有一次,他们去了昌平区的清河,没走多远,张进就感到十分疲惫,腿上没有力气。「不行啊?那咱们回吧。」云丽对他说。以前,云丽要小跑才能追上张进,那一次,却是慢慢等着他一起走。
云丽说不清,到底是药物的副作用,还是基地的压力,哪一个让他更痛苦。唯一能明确的是,他的能量不足了,有一种耗竭的感觉。
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张进重新理解苦难,「所以幸福从来不是生活的常态,痛苦才是。必须接受苦难,这是一种像饥饿一样的自然需求。」
几乎所有人都谈到张进的消耗。「他这一辈子过得太苦了,太消耗了。」鸿雁说,当她想起张进,第一个感受到的词是,心疼。在鸿雁看来,张进的生命就像赴汤蹈火一样,充满了自我牺牲。他太想满足别人的需求,因此长期处于一种消耗的状态。他暴露在所有的疾病和患者面前,却没有把自己保护好。
云丽也曾劝张进,既然工作已经过度消耗了他,那干脆停止工作,换一个环境,在京郊找一个清净的地方住下来。但张进拒绝了。到10月,姜涛曾经和张进视频,看到张进的房间拉上了窗帘,他已经非常瘦了。
12月5日晚上,「渡过」公众号发出一条讣文,「今天万分悲痛,张进老师离开了我们。『渡过』失去了奠定使命和事业的创始者,一位探索抑郁生态疗愈体系的引领者。」
坏消息传到德国柏林,罗洁琪断断续续地哭了很久。到了下午,她觉得一定要出去透透气。她去了邻居家,餐桌上摆了糖果,有个男人在喝啤酒,罗洁琪也要了一瓶。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聊了聊抑郁症,后来,男人的同居女友加入了对话。那是一名泰国女人,说话嗓门很大,讲着自己9岁以后没爹没娘的自我成长;16岁从泰国来了德国,嫁了一个德国男人,后来离婚;45岁跟着现在这个比她大10岁的德国男人……男人不断给泰国女人使眼色,试图让她停止说更多私密的话题。但女人没停,罗洁琪也不想让她停。在那些不体面的述说里,有一种生的热腾腾的寄望。
张进去世后,罗洁琪向我回忆起他在倾听时呈现出的模样。他先是静悄悄地不说话,就这么侧着脑袋,低着头看,要认真地等对方把话讲完,再正视着眼睛,回复对方。「你就感觉,你被倾听到了,然后他痛你所痛。他有很柔软的那颗心在。」
如果要总结张进的一生,一位朋友这么说,抑郁症给人一种黑暗的感受,张进是曾经在黑暗中的人,但他并没有被吞噬,而是勇敢走了出来,把自己变成了光亮,并给更多人带去了希望。这一切都归结在,他是一个有爱的人,并愿意成为那一个发光的人。
张进去世半个月前,做了人生最后一个决定。他把渡过北京总公司和杭州基地公司的核心成员召集到一起,提出了「一体化运营方案」。云丽说,他们原本打算,讨论、制定出一个具体的解决方案,再去告诉张进,这起码能宽慰张进一些。「基地在商业上目前虽然不算成功,但不妨碍实现它的社会功能,我们会把它办成他理想中的孩子们的『中途岛』」。
但张进没有等来这个结果。对于他来说,基地的记忆停留在了四月份离开之前的样子:在杭州市富阳区富春山麓,一条山谷入口的高坡上,一座独立的建筑俯瞰着连绵的土地、丛林与民居。他在这里迎来了第一批成员,他们一起爬山,挖竹笋,采茶。四月的杭州阴雨绵绵,后来,在一个放晴的日子里,他写下一段话:
「今天难得晴天,不上课了,再去远足。翻过高山,越过原野,走过村庄,转过一个山坳,一抬头,毫无准备地,基地突然跳入了我们的眼帘,它已成为一个地标式建筑。一瞬间,一股亲切感涌上心头——这里已是我们的家园,成为我们生活中一个组成部分,无论长短还是深浅。」
张进曾说,在夜间行走,穿行在树的暗影中,飕飕的风声在耳边响起,身体轻盈像要飘起来。有一次,他在出差采访途中搭长途夜车,经过一片高原山群,那一刻的万籁俱寂给他极大的震动,他要求下车去感受,他说,是用了很大的意志,才克制住飞奔而去的欲望。
如今,在这片寄予他梦想的家园前,他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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