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毅痛批张文宏,问题在哪里?公众号新闻2022-12-24 09:12原创:维舟来源:维舟文章已获授权对舆情稍有留意的人大概都注意到了,首都医科大学校长饶毅在自己公众号“饶议科学”上再三发文,连日来痛批传染病专家张文宏,可谓火力全开。他为什么要骂张文宏?导火索是12月17日张文宏在2022年中美临床微生物学与感染病学高端论坛上表态:“我们即将走出这次疫情已成定局,这个趋势不会再逆转。”这番话可能让普通人感到安心,但在饶毅看来,这是“不负责任的言论”,甚至“纯系谣言”,因为“今天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断定疫情走向,没有一个人可以排除疫情永远伴随人类、一年三次、每次轻重没有规律地摇摆”。他奚落这是“科学不足,又不肯承认,而经常说错话”,“个人的科学训练和科学前沿敏感性不够而不知道”。两天后,他更进一步将打击面扩大到了张文宏的支持者们,影射、挖苦张文宏缺乏专业水准,所说的话只不过是为公众提供了“一出几年不衰的心理按摩活报剧”,而他的支持者“力图将一位心理按摩者捧为神仙”,是“为造神而践踏原则、牺牲科学的伪君子”。饶毅这一轮的猛攻,让许多人深感诧异乃至震惊,虽然学术观点的分歧是常有的事,但为何出以这样大字报风格的人身攻击,实在让人看不懂,以至于人们普遍关心的问题不是“饶毅说得对吗”,而是“饶毅为什么要这么做”,甚至是“饶毅怎么变成这样了?”他为何如此反感张文宏?张明扬认为,这本质上是派系争斗:“就科学谈科学,就医学谈医学,饶毅无疑是一名高水平,有预见性的科学家”,但他多次主张封控,“一直伪装自己没有既定立场,将自己的防控偏好‘隐藏’在对‘科学态度’的反复宣示中”,实际上是个“隐蔽的防疫爱好者”。张文宏当然并不完美,并非批评不得,但有人发现,张文宏曾说了一些和主流专家“很不一致的观点”,但饶毅的批评是有选择性的,“很少去批评深受权力宠爱的学阀权力”。换言之,批评不是不可以,但不能有失公允,“张文宏的成绩你也要看到啊,何况,你也骂骂别人呢?”这是中国社会旁观纠纷时常见的态度,尤其容易激发人们对弱者的同情——骂得太狠,“连我看不下去了”,言下之意,“虽然张文宏可能有毛病,但你骂的时候态度好一点啊!”另一种颇具代表性的反应更为中立,强调的是公共讨论中应遵守基本的规则,就像押沙龙所谦称的那样,“我判断不出关于饶毅张文宏他们的是非对错,只是单纯不喜欢这样的骂街而已”。也就是说,科学家好歹是“有身份的人”,至少在观点交流时应当绅士一点,饶毅看起来是“失态”了。更进一步说,不论观点如何,都应对事不对人,不必上升到人身攻击,对错没那么重要,应当允许不同的观点并存、交流,并尊重人们的自由选择。“没有谦让,对话就无法存在。”这些说法各有道理,但能说服饶毅及其支持者吗?我想是不能的。争论中讲规则的前提是“所有观点都是平等的”,但对另一些人来说恰恰相反。林肯在面对南北战争的争论时曾对人慨叹:“你已经活了这么久,难道还不知道,对于同一个问题,两个人可以有完全不同但都正确的答案吗?”他这话肯定让许多人为之骇异,尤其我们中国人早就习惯了,每个问题都仅有唯一一个正确答案。何况,就算政治、社会的问题有不同答案,但科学问题难道也这样?既然真理是唯一的,那么任何与之不一致的观点,就只能是错误、低劣乃至邪恶了。这样一来,什么礼貌、规则就统统不是问题了,“态度好一点”不过是和稀泥,毕竟,对待错误的异端有什么好客气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对秉持错误观点的人心慈手软,只能意味着自己信念不坚定,还有动摇。就像中世纪的信徒对魔鬼、女巫的憎恶,在他们看来这完全不过分,黑的就是黑的,不然还要承认“魔鬼也有优点”?在这种情况下,对手的妥协退让也无济于事,因为他再怎么样都是错的。饶毅三年来不止一次批张文宏,但张文宏似乎从未回应过,有些人认为仅此就可见张文宏的态度更可取,然而在饶毅的支持者看来,这只不过是他哑口无言罢了,甚至更可恶——以退为进来博取不明真相的公众同情。事实上,不回应不过是“拒绝服从”的委婉表现,而在权威主义伦理学中,服从才是最大的善。只有一种行为能让你的过错得到宽恕,那就是真诚认罪,承认自己的错误,一如精神分析学家埃里克·弗洛姆在《为自己的人》中所说的:“即使一个人犯了罪,只要他接受惩罚并感到有罪,就会使他变善,因为这样,他就是承认了权威的优越性。”对这样的心态,我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多年来,我在公共讨论中被无数人骂过。虽然我基本从不回骂,有些人赞为“辩风真好”,但另一些人则嗤之以鼻,理由很简单:你态度再好,也不能让你错误的观点变正确。最后的结果,是我在豆瓣上落下这样的名声:“维舟是好人,只是脑子不清楚。”这就是关键所在:对这些自信找到了真理的人来说,宽容是不必要的,观点的正确与否才是至关重要的问题。那么,哪种观点才是不容置疑的真理呢?不好意思,恰好就是他本人所持有的那种。这远不只是饶毅的问题。龚鹏程在《近代思潮与人物》中指出,“把批判对象视为恶,以自己代表善与正义”,乃是“近代知识分子权威人格的根源”。最能体现这一点的,是蒋介石1927年说过的一句名言:“我就是革命,谁反对我,谁就是反革命。”社会学研究也证实,在1960年代的城市中学里,“权威人格”是孩子们身上居支配地位的社会性格。对权威的顺从,和对异己群体的攻击,乃是不可分割的一体两面。因为他们不仅自信站在正确的一边,往往还抱有一种纠正“错误”的强烈使命感,为此,任何激烈的手段都是允许的。很多人都说,饶毅可是科学家啊,他自己不也一直强调要讲科学?我的感觉是:饶毅对科学的理解是古典式的,那是一个圣殿,其中智者就像祭司,高踞在等级制的顶端,掌握着至高的权威,他说的话就是神谕。19世纪的圣西门主义就是这样,每个人都处于绝对完美的秩序之中,没有给自由地犯错留下任何余地。根据这种特殊的理解,“科学”乃是少数知识精英垄断的真理。我不认识饶毅,但如果那些檄文确实是他本人写的,那么这就是文本所透露出的人格特质。当然,权威人格也不过是一种分类,我在意的也不是抨击饶毅,而是试图理解这种社会性格的普遍性,进而为当下的舆论提供一种解释:为什么饶毅们如此痛恨张文宏?又为何这么激烈?答案或许是:在饶毅们看来,张文宏是假权威,是伪神,窃取了他们所看护的真理圣杯,这是最不可容忍的。这或许就是为什么饶毅一直盯着张文宏的“资格”不放,用他的话说,“绝大多数医生不是科学家,这是常识”,言下之意,科学家才掌握终极真理,而他本人当然是——张文宏讲的那些大白话,都是老百姓听了高兴的“心理按摩”,算什么学术成就?饶毅曾被广泛视为具有理想主义的科学家,也因此,这次很多人惊讶他的表现,但对他来说,这恐怕并不矛盾。或许正是他在学术上的追求,使他更难容忍在他看来“不正确”的观点,助长了他对权威的认同,而这也与国内长久以来“专家治国”的理念契合——任何领域都离不开权威,能一锤定音地给出唯一正确的答案,而在他看来,张文宏没有这样的资格。因此,谈什么不同观点、态度、规则,都无法从根本上驳倒他,那么他这么想的问题到底在哪里?我想是,他对“科学”和“专业”的界定都太狭隘了。他可能太沉浸在自己所擅长的神经分子生物学领域,而用学术前沿、论文水平等科研标尺来衡量张文宏,就觉得他处处显得“科学不足”,不过是个“网红”罢了。很多人都不自觉地有这样的问题,我一位朋友曾将广受好评的散文家批得一无是处,我后来才意识到,她其实是用学术论文作为参照系来要求散文。当张文宏判断“走出疫情已成定局”时,指的其实是这一轮高峰过后,我们终于可以告别三年来的防疫局面,生活逐步回归正常。这是公共卫生的视角,也是普通人能理解的话语。然而,饶毅说“没有一个人可以排除疫情永远伴随人类、一年三次、每次轻重没有规律地摇摆”时,所着眼的其实是病毒学的视角,浑然不顾张文宏再三说过“人类不可能消灭病毒”(那就意味着它随时可能重新出现)。视角的差异,使得他恐怕曲解对方都不自知。他以病毒为中心,但忘记了在这样的公共卫生事件中,我们更要关心人的处境。在这里,他所遵循的是19世纪末出现的细菌理论范式,认为健康状况只是微生物层面的问题,然而,现在医学(尤其是公共医学)早已进入生物-心理-社会范式,需要全社会改变认知模式,协调各种资源,才能应对这一重大挑战。饶毅看不起张文宏的学术能力、专业水准,就分子生物学的科研成就来衡量,这应无疑义,但如果从全新的范式来看,那么他所蔑视的“网红”和“心理按摩者”张文宏,在改变社会认知等方面,不夸张地说居功至伟,比他本人起到的作用大多了。承认这一点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如果说饶毅傲慢,那么他就傲慢在这里。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来源: qq点击查看作者最近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