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干先生《人间食单》中有一段关于高邮咸鸭蛋的往事,读来像就着一小碟咸豆角萝卜干喝上了大米粥,不肥不腻,清爽可口。我先把这段摘下来。
「大约是1984年,我第一次到南京的金陵饭店,有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新奇,记忆难忘。当时我在党史办工作,我们去采访的是1948年在高邮当县委书记的杜文白,时任江苏省政府经委主任,因为改革开放他要转向外贸,所以在金陵饭店有办公室。
他是高邮的老领导,我自然要带些土特产,首选是高邮咸鸭蛋,但杜老说,带鸭蛋来,我自己腌,放久了不好吃。还在电话里关照了一句:“带点土来,南京的土腌得不好吃。”
原来如此,里下河地区的鸭子、鸭蛋和高邮的没有区别,但土壤黏,不透气,而高邮地势高,土壤润而不黏、透气,可以呼吸的鸭蛋是有灵气的。
我们从高邮带着一小口袋土来到金陵饭店,杜老接过塑料袋,居然用食指蘸一小块含在嘴里,连说:“高邮的土,香啊。”」
我把这段发给高邮的同学,同学说,这个老领导懂行,知道要用本地的细黄土来腌制。难怪土特产有个“土”字,风土人情,“土”字真是不能省去啊。王干的书中说,美食的“首都”在故乡。太对了。不由得想起我家乡的咸鸭蛋。不同的是,家乡腌制咸鸭蛋,并不用土,而是用水。家乡在安徽桐城西部山区,不似高邮那样水网交错,但山中有溪,山脚有河。河不大,二三十米宽,绕着一座座山,弯弯曲曲地流,沿途山间的溪水汇进来,最后汇成三道河,汇进牯牛背水库。河里水清沙白,有鱼虾鳖蟹。村民沿着河水挖些沟渠,宽则六尺,窄则两尺,引河水灌溉稻田,也引水进村落洗衣洗菜,个别村里还会留下个一亩半亩的小水塘。这些水系,足够家家户户养些鸭子了。但山中田地少,家禽牲口并未形成规模,每家养几只或十几只鸡鸭捡捡零食,都是各家的宝贝,平时是绝不能享用的。等到逢年过节过生日,生孩子坐月子,来了尊贵客人,这些鸡鸭就能派上大用场。小时候常见乡村吵架,由头不外乎谁家的鸡鸭吃了谁家的青菜谷子,谁家赶走鸡鸭下手重了伤了鸡鸭,所谓鸡毛蒜皮常起纷争。鸡鸭不能随便动,鸡蛋鸭蛋便是能吃的宝贝。家乡不腌鸡蛋,据说因为谐音不吉利,只腌鸭蛋。每家必有个陶罐,泥土烧制的,一尺多高,家乡称为坛。腌制鸭蛋的,便叫鸭蛋坛,一般放在橱柜底下,阴凉又隐蔽。那是家庭主妇的地盘,是孩子们常常眼巴巴想探究那里的神秘。腌鸭蛋的好坏,关键在那坛水。须得腊月,大雪纷飞,早上推门看,门前屋后,柴垛盖上了白花花的厚棉絮般的雪。主妇们拿葫芦瓢刮开表层的雪,选那中层的,不见天不着地的,盛满满的一瓢,放干净的铁锅里,用柴火煮。煮沸晾凉,倒入坛里。采雪的时间有讲究,必须是立春之前。立春之后的雪水,腌不出清凉的鸭蛋,还可能会坏了那坛好水。那坛鸭蛋水是有传承的。年复一年,贤惠的主妇会采雪水加到鸭蛋坛里。山里人家的传承,未必有诗书,这坛雪水,便是祖传的传家宝。你若担心那年复一年地加水,坛子岂不满了?那是多虑了。那坛水清凉洁净,冰凉的咸味,酝着鸭蛋的清香,是农家祖传的好药,不可多得,自有它的妙用。如果上火了,牙疼眼红、头疼脑热嗓子痒之类的小病,是不用求医的。小时候,家婆(外婆)常叫我舀半碗鸭蛋水,冲点开水,喝下去,清爽得很,保管祛火。如果症状尚不见全好,就可继续哼哼,可能会更有赚头。家婆会从坛里捞只腌鸭蛋,敲开到碗里,开水冲了,叫我吃。那只鸭蛋准是有些年月的,蛋黄已经转变为黑色或近黑色,凝结得有些嚼头,不像鲜鸡蛋黄那样一碰就散开。开水冲下去,蛋清翻出一点点蛋花,蛋黄正好是将熟未熟、将硬未硬,咬一点,喝点汤,清爽咸鲜,滑过咽喉,火气就被带得滑溜溜的不知去了哪里。喝完吃尽,唇齿留香。拿出坛的蛋,须是已经腌制入味的。这得是有道行的主妇才行,如果让我们孩子去拿,摸出来的多半是刚放进去的蛋,跟鲜蛋差不多,不够入味,也没有祛火的效果。水是一年一年加的,加水了就得加盐。鸭蛋是一天一天生下来的,积累了几只,洗净晾干,才能放进去。蛋也不是同一时间放进去的,也不是同一时间拿出来,而是隔三差五地拿一只两只出来食用。因此,水、盐、蛋,都不似工厂里的同批次制作,而是与日增、与日减,其火候,或者叫水侯,就格外重要了。拿早了不入味,拿晚了过咸。运用之妙,全在主妇一心之间。拿出来的那数只,蒸熟了摆上桌来,就成了一桌饭菜中的明珠。那时鸭蛋少,不能整只地吃,只能连壳切开成四瓣。如果有三只,就能成切成十二瓣,每瓣小船似地整齐摆在碟子里,摆成了好看的一盘花。切鸭蛋也有讲究。首先下刀要快且果断,如果犹疑不决、拖泥带水,定会把蛋壳切碎了,便没有那小船的观感。刀功更要均匀,每一瓣大小相似,更重要的是每瓣都要顶着差不多份额的鸭蛋黄。如果有的瓣小了,蛋黄太少甚至根本没有蛋黄,那家的主妇定是草率马虎。如今鸭蛋多了,不需切开,一人一只,敲破用筷子吃。汪曾祺写到,从空头敲破,筷子插进去,吱地蛋黄红油冒出来……那是极大的享受。但彼时,切开的咸鸭蛋也有个好处,那就是满桌飘香。香味飘到饭桌这头,两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捧着饭碗,眼睛盯着桌上远处的那盘鸭蛋,往嘴里扒着饭。孩子每人只能分得一两瓣,很不解馋。但咸鸭蛋是下酒菜,孩子不能都扒拉完了,须留给大人们喝酒用。坐在上首咸鸭蛋那边的,是个正在喝酒的壮汉。壮汉敞开怀,贴身是汗津津的白背心,背心上溅着还三两处泥巴。那汉子跟主人吹着牛,夹起一瓣鸭蛋,举起来,正要送嘴里,却又想起个话要说。“话又说回头呢~”他总是用这句话来转折过渡,转来转去,话又说回头,车轱辘地没完没了。两个男孩懒得听他说回头的是什么话,只管盯着他把咸鸭蛋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看着一阵阵地郁闷。“哥,那个人真讨厌!要不就吃掉,要不就别吃,拿来拿去的,又有什么话要说回头!”抱怨的是弟弟,哥哥就是我。那个壮汉,是牵牛来给我家犁田的大叔。直到今日,我和弟弟还会想起那位辛苦庄稼人的“话又说回头”,恐怕帮助记忆的,有这咸鸭蛋的功劳。实际上,弟弟是心里抱怨着,嘴上却没有说。山里孩子没啥好吃的,但是知道讲礼貌,其中最重要的礼貌,就是对吃的克制。好吃的菜,不能只顾自己吃,先要让老小吃。做客时,贵重的菜,哪怕别人夹给你了,你也不能都吃完。如果主人家端出来一碗面,有三个荷包蛋,你最好佯装吃不了,先夹两个出来,给主人家的孩子吃。如果主人家只有一个孩子,你可只夹一个出来。倘若你把三个蛋都吃完了,主人虽然不说,那俩孩子眼巴巴的样子,定是让人难受。我的家公(外公)最注意这种讲究。他告诫我们,等你们长大了要去相亲,丈母娘给你打鸡蛋,你可不能傻傻地都吃了,一定要说吃不下,只能吃一个两个。每次说得郑重严肃,我都认真记得不敢忘。当然后来我的丈母娘烧得一手好菜,生怕我们吃不够,我每次吃得肚儿圆,早就把家公的告诫扔脑壳后去了。其实当时我就有个疑问:“家公你当年相亲时,你吃了几个鸡蛋?”家公很自豪地说,“老家婆(他的丈母娘)打了三个鸡蛋,我只吃了一个!”说到做到啊,我心里对家公由衷敬佩,然后问家婆:“那时家公只吃了一个鸡蛋,你妈妈是不是觉得他特别好?”家婆不屑地说,“还好呢!好么子啊!我妈说,这小伙子三个鸡蛋都吃不下,只能吃一个,莫不是身体不好,会不会有病?”哈哈哈,我听后笑翻了,后来成为我们调笑家公的一个大乐子。如今,家公和家婆都不在了,我还能想起笑话这位当兵的古董老爷子的乐子来。我家的鸭本来就少,又有两个能吃的男孩,所以我家的鸭蛋常常不能等到蛋黄变色,便掏出来吃了。那并没有入味。于是我常觉得妈妈腌制的鸭蛋不够好吃,实际上,那是巧妇难为无蛋之腌啊。奶奶腌的咸鸭蛋就好了,常常把蛋黄腌制成了黑色,其实那是她舍不得吃,放得长久一些的缘故。一枚咸鸭蛋,可以是干活儿的巨大动力。爷爷说,过去人挑担子上岭,饿得没力气,摸到口袋里有一粒黄豆,就着一粒黄豆,咬牙扛上了岭头。那如果是一只咸鸭蛋呢?一定是过于奢侈了。我们这群孩子,就有被一枚咸鸭蛋勾着干活儿的日子。那时爷爷奶奶跟小叔家一起住,小叔家建房子,需要自制土坯。那时土坯是当作砖头用的,现在用砖块和混凝土,土坯已经不用了。土坯的制作很辛苦。首先要挖来黄泥土,稻草切成寸半长,掺进黄土里作经,加水,把黄泥和稻草踹成有粘性的泥,放在模具里做成土坯,晒干后使用。踩泥巴的过程像是揉面,但以大地为盆,黄土稻草作泥潭,光脚去泥里一遍一遍地踩。现在想来,那是很伤脚的,更何况几岁小孩子的柔嫩的脚。但我们乐此不疲,除了像小猪佩奇那样乐得在泥潭里打闹,还有每人一颗咸鸭蛋的奖励。那是奶奶腌的咸鸭蛋,蛋黄是黑的。后来另一位老奶奶家做土坯,我们孩子们又去踩泥。可她家没有咸鸭蛋,只好买来当时时髦的果冻发给孩子们。不仅小孩,大人也爱咸鸭蛋。记得高中教英语的朱立凯老师很负责,每天到两个班上盯早读,回答学生提问。隔壁7班有个格外好学好问的同学,名字叫吴俭,若是被他逮到,就走不开了,因他的问题没完没了。朱老师于是每次先到我们班,巡完班级回答完问题之后,走到窗外,好像是含了颗润喉糖,挺挺腰杆,壮壮胆子,去7班迎接挑战。早读课结束后,我们飞奔去食堂,一般要等我们吃完早餐回到教室,才见朱老师解决完7班的战斗,走出教室,那神情颇似松了口气。每次都觉得他挺不容易。不过,一会儿就远远看到朱老师走得悠然自得,原来他口袋里有枚咸鸭蛋。摸摸咸鸭蛋,走向食堂,估计是一早上劳累后的极好鼓励。这段如果朱老师读到了,不准确的话,莫怪呀。直到今天,我家冰箱门里总是有几枚咸鸭蛋,也未必经常吃,但打开冰箱,看到门上有几枚,总觉得心安。咸鸭蛋是美味的。那些年的人和事,更让咸鸭蛋中有了更丰富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