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念起夏志清教授的欢颜,一切恍如昨日
今天是夏志清(C.T.Hsia,1921—2013年12月29日)逝世九周年的日子。志清先生是中国文学研究界最重量级的学者之一,其《中国现代小说史》一书贡献尤著,发掘了沈从文、张爱玲、钱锺书等作家,更直接改写了现代文学史的面貌。
王德威教授在80年代初第一次见到夏志清先生,未曾料到十年后被夏先生推荐去哥伦比亚大学做他的接班人,及至与夏志清先生共事多年,有着旁人不可比拟的亲密。他在《“我已经永垂不朽!”——怀念夏志清先生》一文中曾想象,在另一个世界里,夏先生“是不是还忙着和女士们热情拥抱……提醒张爱玲多运动、多吃维他命?而他对学术最高标准的坚持想必一如既往,对文学和生命之间的复杂关怀绝不让步。”
在王德威教授看来,夏先生是一个看似热闹实则寂寞的海外知识分子,尖锐而幽默,从不按理出牌,但正如夏先生临终所言,他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中国文学评论家,早已永垂不朽。
“我已经永垂不朽!”
——怀念夏志清先生
王德威 (哈佛大学 东亚系 ;比较文学系)
夏志清
二〇一三年十二月十日,我回到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参加博士生论文答辩,更重要的任务是探望夏志清先生。晚上与夏师母会合来到医院。走进病房,看到夏先生在床上半躺半卧,正在咕哝着晚餐不好吃。原来心里老大的惦记顿时减轻不少:我们的夏先生虽然气色虚弱,但还是挺有精神,对任何事情绝不放弃评论,而且语出务必惊人。
一会儿驻院大夫进来。夏先生单刀直入,开口就是:“我看我要不行了!大夫,我还能活多久?”大夫嗫嚅着:“挺好的,没问题……”夏先生不耐烦了:“不用瞒我的!我是很现代、很科学的人。不怕死的!你说,我还能活多久?”大夫无言以对。夏先生乘胜追击,苏州英语连珠炮般出来:“死有什么关系!不怕的,你知道我是全世界最有名的中国文学批评家?我写了这么多伟大的书,我这么伟大,你们都爱我的!你看,我早就已经永垂不朽了!”
这真是夏先生的本色。一九八〇年在威斯康星做研究生时,夏先生来访讲晚清小说。只觉得先生的演讲好生复杂,《玉梨魂》的鸳鸯蝴蝶怎么会和好莱坞的马龙·白兰度扯上关系?中间还站了起来比画一次西部电影牛仔拔枪对决。先生的学问如此精准犀利,言谈却如此生猛惊人!未料十年之后,我竟然在夏先生催促之下,申请哥伦比亚大学现代中国文学教职,成了他的接班人。而知道他如何为了我的聘任独排众议,豁了出去,已经是几年以后的事了。
自从一九六一年《中国现代小说史》问世,夏志清先生不仅为现代中国文学研究树立典范,而且实实在在地为英美学院开创一个新的领域。之后他的治学方向延伸到古典文学,《中国古典小说》又是一部石破天惊的著作。先生以他英美新批评的训练以及西方人文主义精神,回看中国古今叙事传统。他批判“五四”知识分子作家一味“感时忧国”的倾向,力倡文学的世界主义。他不吝发掘“呐喊”和“彷徨”以外的创作风格,沈从文、张爱玲、钱锺书因此成为经典。据此他更进一步思考古典说部从《三国演义》《水浒传》到《金瓶梅》《红楼梦》的现代意义,不仅点出传统社会复杂的世路人情,尤其为受到压抑的女性作鸣不平。
我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十五年有幸追随夏先生左右,真是最难忘的岁月。几乎每周他都到我的办公室—也曾经是他的办公室—聊聊,更不谈无数的宴饮聚会。我虽不是先生的门生,但实在受益良多。私底下夏先生没有那么欢喜插科打诨,但是思维的跳跃、情绪的转换殊无二致。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点评文学、臧否人事,永远洞若观火,而且不假辞色。他对我最大的批评是“太容易说话”,“没有勇气”做真正的批评家。诚哉斯言。他治学上的“傲慢与偏见”让他成就一家之言,而日常生活上的出言无状却又机锋处处,让他活脱像是《世说新语》里跳出来的人物。
在公众场合的夏先生永远谈笑风生,欢喜成为大家注意的焦点。但喧哗之后,夏先生又是什么样子?一九九〇年我到哥大应聘时,夏先生携我到他当时在一一五街的公寓;坦白说,地方狭蹙,还真让我有点意外,因为觉得和先生的盛名似乎不符。那天谈着谈着,他突然有感而发地说,不要看他表面这样的口无遮拦,其实他是非常害羞紧张的人。当时只觉先生之言有点突兀,多年之后,更了解他的生活,他的为人,才明白此中有多少心事,不足为外人道。
夏先生那一辈的留美学者是非常不容易的。求学经验的艰难,政局变化后的抉择,还有感情生活的起伏,必定都在他的生命中留下层层阴影。而一九六五年夏济安先生猝逝,那痛失手足兼知己的创伤,恐怕他再也没有走出来。爱热闹的夏先生可曾是苦苦抗拒孤独与寂寞的?在他那些几乎从不恰当的喧嚷笑话后面,有一个我们并不知道,可能也永远不会知道的夏先生。
在哥大那些年和夏先生、师母王洞来往久了,真犹如家人一般。连我的学生也和夏先生、师母打成一片。夏师母的温暖大度永远烘托任何的聚会。我们举办了多少次会议演讲,夏先生总是第一排座上宾,也总有(奇怪的)话要说。他称赞王安忆、卫慧是平生仅见的上海美女,李锐留着小胡子看来真像鲁迅,张爱玲、朱天文都被胡兰成害惨了……结论总是“我太伟大了,太有趣了,每个人都爱我的”。
二〇〇四年我竟然有了见异思迁之举。哥伦比亚是伟大的大学,但纽约的生活我似乎总不习惯。在当时去留之间有许多考虑,但最重要的是夏先生的态度。我当然知道夏先生是不希望我离开的,因此迟迟不敢表态。一拖多月,直到最后还是决定请夏先生定夺,未料一开口,先生的响应却是“我祝福你。心里既然有决定,就照自己的决定去做罢”。此时的夏先生无比清楚,也无比轻松。作为晚辈,我反而愈发觉得无地自容了。
下一年,我重回哥伦比亚举办夏氏昆仲国际研讨会。夏先生终于等到机会。讨论结束之前,夏先生突然指着专程参加会议的哈佛大学韩南教授说,他自己好比三国的刘备,韩南就好比曹操。哥伦比亚的刘备好不容易找来个王德威,原来以为是个忠心耿耿的诸葛亮,没想到这个诸葛亮是个叛徒,半夜逃到曹操那里去了……
所幸纽约与波士顿毕竟不远。我和夏先生、师母还是常有机会见面。先生的健康在二〇〇九年出现警讯。那一年因为肺炎和心脏病他辗转医院长达半年之久。有一段时间情况并不乐观,我和夏师母几乎天天电话联络。我们许愿如果先生复原,就要为他庆九十大寿。夏先生也必定真想再热闹热闹,居然奇迹般地出院了,而我们也的确为他办了盛大寿筵。在宴会上,他为《夏语录》又添了一段名言:“等王德威九十岁了,我再来庆祝一次!”
2010年夏志清教授九十大寿,右一为宣树铮教授。(宣树铮提供)
夏先生热爱生命,对所信仰的学问和事物,从意大利沙丁鱼到张爱玲到共和党,有近乎偏执的坚持,但在此之下却是一颗与人为善的心,一颗童心。近半个世纪来的批评家对他的挞伐何曾少过?而夏先生兵来将挡,一笑,不,大笑置之。看看这些年他的“敌人们”如何前倨后恭,或者如何摇身一变,我们这才理解“择善固执”这样的老话,真是知易行难。
夏先生的生命里不能没有夏师母。她以她的雍容和智慧照顾夏先生,更重要的,保护夏先生。他们四十五年的生活里经过许多风雨,而夏师母坚此百忍,不动如山。尤其她对先生最后十年的照顾如此无微不至,那是中国传统里最真实的亲情和恩义。夏师母敬重夏先生的学问和风骨,包容他的任性和奇行。就像过去敦煌守护佛龛的供养人一样,是她让“夏志清”成为一则传奇。
我最后一次和夏先生、师母共聚是在二〇一三年的三月中。那时我在重重压力下身心俱疲。很奇怪的,就是有一个意念想看看夏先生,终于专程到纽约去了一趟。见了面,只觉得先生老矣,很是不忍。但我们居然一块儿到一家高级法国餐厅吃了顿饭。夏先生此时出入早已必坐轮椅,而夏师母自己照顾,决不假手他人。那天的饭其实吃得不错,夏先生体力有限,却还是坚持谈笑风生,照例对女侍者做出匪夷所思的奉承。仿佛之间,一切恍如昨日。
晚餐结束了,没想到外面下起大雪。三月的雪来得又快又猛,纽约街头白茫茫一片,几乎没有行人了。等了又等,总算拦下一部出租车。我们和两位餐厅的服务人员合力将夏先生抬进车里,夏师母拎着大包小包这才和我上车。到了一一五街的公寓,我们又好不容易把夏先生抬下车。风雪更大了。夏师母坚持一切靠自己,夏先生依旧嘟嘟囔囔地批评这个那个。就这样,拥抱,挥手,我目送他们一点一点地进入公寓。
再往后,就到了十二月医院的探视。那天我必须搭乘午夜的飞机到台北去。离开医院,夏师母陪我到附近的小馆吃了点东西。夏师母是坚强的。几天以后,电话中她告诉我医生的预期并不乐观,但她觉得夏先生还是可以挺一阵的:他是那么想活下去,过了年,还是要回家的。但是二十九日傍晚,夏先生在睡梦中走了。夏先生一辈子爱热闹。在关键时刻,他却选择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永垂不朽”了。
我怀念夏先生。在另一个世界里,他是不是还忙着和女士们热情拥抱,劝住在隔壁的鲁迅多刷牙,提醒张爱玲多运动、多吃维生素?而他对学术最高标准的坚持想必一如既往,对文学和生命之间的复杂关怀绝不让步。
(文内彩色插图均出自“北美华文作家协会网站·夏志清教授纪念专辑”,点击文末“阅读原文”,跳转官网即可查阅。)
夏志清在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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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济安、夏志清昆仲,中国现代文学评论界的两大巨擘。他们早年从求学到进入学术研究的阶段,正是近现代中国东西方学术与文化交融的密集期,他们置身其中,参与并见证了这个历程的复杂和艰辛。期间他们的往来书信由夏志清先生珍藏六十余载,经夏志清太太王洞女士授权,苏州大学季进教授注释整理,首次向外界披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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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承接前三卷,收录 1959 年 7 月 18 日至 1962 年 4 月 20 日期间夏氏兄弟二人的 152 封书信。本辑主要聚焦在夏济安在美国谋求教职、在美所开展的有关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工作及两兄弟于彼时代的交游、生活轶事。侧面却鲜活地呈现了上世纪中期,在“冷战”背景下华人知识分子的海外生存及精神图景。其中提到的研究内容,如能与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及夏济安《黑暗的闸门》对读,当对中国文学研究的后来有良多启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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