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项飙:没有“风口”了,回到“山口” | 寄语2023
对社会人类学者项飙来说,他的出生和成长地温州,为他观察世界提供了一个支点。大学时代,他就凭借对一个聚居在北京的温州人村落的社会调查,在学界崭露头角。此后他负岌牛津,最近担任德国马克斯普朗克社会人类学研究所所长,研究视野日益国际化,而温州经验化作一种方法,一路帮助他在纷繁的现象中识别和思考真问题。
商业与实业的区别
王昉:温州商人、温州精神是您在学术生涯特别是早期相当关注的一个议题,相信它至今都会在您脑海中占据一席之地。能否先跟我们分享一下您对温州的一些最新的观察和思考?
王昉:很多时候,当我们要讲述清楚一件事物的时候,需要把它和另外一件事物来做个比较。您现在身处德国,德国出现了一大批世界级的企业和企业家。如果说把德国的商人群体跟温州的商人群体做一个比较,您会怎么比较?
对重建温州模式的两点思考
王昉:您提到了实业与商业的区别。其实七八十年代时,商业的出现,对中国社会的开放发展还是起到了非常大的推动作用。但是最近几年,不局限于温州,整个中国的创业精神似乎都有一点萎靡,您是怎么观察的?
回归企业的本质:社会性
王昉:有一个词很流行:寒意。在寒意满满的一个时刻,您觉得,温州精神里边有哪些元素是我们可以去重新审视、重拾的?比方说,温州模式似乎很强调互帮互带、共富共益,而不是我跟你之间要拼得你死我活。这是否现在我们可以去重新去发扬的一种元素?
项飙:对,你讲的这一点很重要,温州经验是可以提供一些启发的,就是说企业不仅仅是个经济组织,它是有社会性的。温州人的企业从一开始就是社会组织,创始人是跟亲戚朋友一起干的,我们叫“抬起来”——这是温州人用的一个词,意思就是要靠众人一起发展起来。我们当然不说要回到当时比较蒙昧的初创企业的时代,但办企业不能够仅仅理解为赚钱,而是要把它理解为一种对社会和物质资源重新组合的过程。
重建“附近”,
重拾“社会智能”
王昉:您刚才提到的“社会性剩余”很精彩。我们都知道现代社会的一大特点,就是契约关系取代了血缘关系,所以温州式创业精神的衰退,某种程度上与中国社会的不断现代化是有关系的。您提到人与人的关系开始稀薄起来,这让我想到您的另一个观点——“附近的消失”。商业世界发生了哪些深层次变化,加速了“附近”的消失?
项飙:我们小时候成长在一个“附近”感很浓的社会中,温州因为有大量的小商小贩,所以“附近”就特别丰富。我们小时候的“附近”,你可以定义为你小学和家之间的那一块地方。我小学回家,我妈妈会生气地问,走路回家最多15分钟,爬都爬回来了,你为什么要花一个小时?
重估商业价值,
把“面子”写进算法
王昉:我们常常听到企业家说,他们多么关注最新的技术,技术作为一种工具理性也已经到达了极高的程度,但未来的企业家精神,或许需要更多一些您说的“社会智能”——我的理解就是一种“街头智慧”。算法终究是人写的,我们如何才能把您刚才讲到的社会智能、人的真情实感、“附近”写进算法中?
项飙:看现在的趋势,我是不乐观的,很难通过科技的进一步发展,把社会智慧重新带回来,为什么?因为现在的科技发展太受制于金融,而且是泡沫化的金融,也就是狭义的、为赚钱而赚钱的金融。
“系统人”的忧虑:
当爱与交流被系统劫持
王昉:把关系、把街头智慧写进算法,您从社会学家的角度为技术和商业世界贡献了很好的思路。我想进一步与您探讨您提出过的一个概念,它与现在的平台、算法、流量都相关,您称之为“系统人”。当我们都成为“系统人”的时候,我们最大的忧虑是什么?
项飙:“系统人”是一个很粗浅的概念,是对比我们原来有的“社会人”、“经济人”概念提出的。“经济人”的意思是,每个人都追求自己利益的最大化。亚当·斯密就说,如果大家都追求自己经济利益的最大化,会有一只“无形的手”通过资源的自动配置,令社会最终达到有效和谐。“社会人”的概念则强调,我们人是有关系、有情感、有价值观的,很多情况下,大家会愿意牺牲自己的经济利益,做出从“经济人”的角度看是非理性的行为。
为何速度开始变得“狰狞”,
方便带来了野蛮?
王昉:正如您所说,网民之间纯粹以观点来站队,朋友之间频频拉黑,这一点上中国或许还不是特别的严重。比如美国社会在很多议题上就更加撕裂,一种说法是美国正在发生“文化内战”。但是有一个现象,在中国显得比较极致,就是我们对时间、速度的严苛要求,如果外卖在预定时间里没有到达,我们会很生气,动不动就给差评,好像我们正变得非常的relentless(冷酷)。这一点似乎是中国比较独有的一个现象?在您身处的欧洲,有没有类似现象?
项飙:对,这是我一个比较新的在发展中的想法,我试图对“野蛮”这个概念进行重新的梳理。当然我用这个词,不是要简单地去做道德意义上的批判,而是要把这个事情给打开来,去看我们原来认为没有问题的东西背后的问题,以及为什么有问题。
数据本质上是一种控制
杨安琪:我们现在经常能听到一句话——数据是新的石油。数据现在当然已经成为一种生产要素,但它不是一种像石油、煤炭那样挖出来可以燃烧的资源。数据能提高效率,但它本身并不在物理属性上创造产品。我想听听您对数据的看法。
项飙:首先我同意,把数据和石油做简单的类比,在理论上是不严格的。但是为什么有很多人会讲数据就是新的石油?他们讲的其实是数据的经济效益。你看那些中东国家,完全没有技术,没有基础设施,但是能够富得流油,就是因为汽车工业的发展,工业化军事的发展,都非常依赖石油,石油完全改变了那些国家的经济面貌。数据和石油的类比,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是成立的。
未来的商业机会不在造物,
而在“造人”
王昉:刚才的几个问题,进一步证明了“附近”的重建有多么重要。您提出过一个与商业世界相关的观点,就是未来的商业机会可能不在于“造物”,而在于“造人”。这里的“人”指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对吗?
摒弃“风口思维”
王昉:我们现在身边好像都是坏消息,很多企业家也在说他们打算蛰伏起来“过冬”。但学者在任何时候似乎总带有一种更超脱的视角。您现在能观察到什么让您比较欣喜的社会趋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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