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沪者」:虹桥火车站的草坪,是上海唯一让我安心入睡的地方
2022年5月16日,上海在新闻里宣布解封。
在评论区中,这座城市仿佛从沉重的睡眠中醒来,起死回生。
然而,人们的脚步却显得格外匆忙和焦急。
大多数人奔向的是同一个方向——虹桥火车站。
目的也相同,逃离上海。
这些第一批获得离沪资格的「幸运儿」,有人欢喜,有人忧愁,有人失落。
如果说,等待解封的过程是对精神的锤炼,那解封后逃离上海,无异于一场肉身渡劫的起点。
离开解封的上海有多难?
五月的上海虹桥,好像迎来一场夏季春运。
尽管交通仍未大面积恢复,迫切离沪的人们却归心似箭。
在大街小巷中,随处可见用共享单车载着行李箱,骑行前往火车站的身影。
一夜间,似乎全上海的共享单车集体迁徙到了虹桥火车站,还是有去无回的那种。
于是,连单车都扫不到的人,只能选择更原始的出行方式。
△上海街头骑着共享单车逃离的人们|图源:微博
徒步,这项原本属于户外爱好者的项目,成为了一部分人最后的选择。
一位年轻的姑娘,从天蒙蒙亮开始启程,用双脚走了112里路,历经十小时才抵达虹桥车站。
沿途中她发现,像她一样推着行李箱徒步前往车站的人比比皆是。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有时还不得不打开行囊,选择性扔掉一些物品来减轻负担。
其中,一位59岁的大伯,独自带着两个行李箱和背包负重前行。
每当有人劝他扔掉一些不必要的物品时,他总是一口回绝。
大伯的两个行李箱当中,红色的那个原本属于他的妻子。
现在,里面放着妻子的骨灰。
今年3月初,他们夫妻二人一起来到上海。此行的目的是为患癌的妻子看病。
但在封控期间,妻子却因抢救无效不幸离世。
如今,只剩下大伯一人拎着两个行李箱,带着亡妻的骨灰,徒步七小时前往火车站。
「我答应过她,无论如何都要把她带回家。」
但与徒步前往车站的大多数人一样,在他到达车站时,连一张车票都还没有买到。
△独自离开上海的癌症家属|图源:澎拜新闻
这段时间,虹桥火车站周边的草坪,总是躺满了席地而眠的人们。
他们大多都是骑共享单车或徒步,从住处来到这里。
如果等买到票再出发,哪怕只比发车时间晚了一分钟,也要面临着原路返回的风险。
所以,即使是在订不到酒店的情况下,他们也要在车站附近的草坪上先「安顿下来」,再慢慢抢票。
对于这些已经滞留在上海将近两个月的人们来说,现在并不是崩溃的好时机。
坐上回家的列车之前,眼泪是一种非必要的情绪。
反而,在这样的处境下,人们更愿意用幽默的态度,为自己与他人打气。
「能走到车站已经不错了,我住在浦东的朋友都恨不得游泳过来啦!」
「反正闷在家里这么多天,就当是和大家一起露营了。」
一些成功买到票的人,也会在临走前,把自己多余的食物、生活用品留给其他需要的人。
△上海虹桥火车站席地而眠的人们|图源:微博@Alone文非
APP里的票都非常难抢,有时候打开页面时看到还有余票,点击购买时却又没有了。
没人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下,黄牛是怎么抢到的车票,大家也顾不得从道德层面去谴责。
能买到黄牛票,起码能让自己早一点结束「游牧」生活。
于是,人们对回家的殷切渴望,最终以加价500、1000、2000…等数额成交。
这,还是其中代价较小的方式。
△上海抢票潮中的普通人|图源:网络
一位从江苏盐城来上海读大学的学生,在屡次抢票失败后,产生了包车回家的想法。
尽管对价格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听到出租车公司的报价之后,她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两万一千元,是现在从上海回盐城的路费,而老家盐城的房价才平均10000/㎡。
不可思议的是,即使是这样的价格也照样有人愿意买单。
△迫切回家的大学新生|图源:小红书
都说「离开要体面」,但逃离上海,注定无法体面。
人们只能以落魄、孤注一掷、甚至有些滑稽的姿态,落荒而逃,成为他人嘴里茶余饭后的谈资。
疫情,就像一道晴天霹雳,树被闪电劈倒时,砸死的都是没窝的兔子。
这近两个月的停工停产,对于不同的阶级而言,意义完全不同。
站在金字塔顶层的人们,失去的是一个春天里的罗曼蒂克。
而挣扎在生活底层的人们,却丧失了生活的尊严,活下去的希望。
上海日报的短视频《漫长的出发》里,有位外卖小哥说:
「送外卖的这些人里,一开始10个里差不多得有8个是睡大街的」。
在封控期间,一位从老家来上海务工的大哥,向社区志愿者连连磕头,祈求对方将自己送进方舱。
他因疫情失业,孩子的生活费,父母的赡养费在肩膀上越压越重。小区的封控又让他不得不支付着昂贵的房租。
他唯一想到的出路就是,感染上新冠病毒,住进免费的方舱,来保证自己暂时的温饱。
△央求进方舱的打工人|图源:微博
其实,大多数人选择离开上海的原因都可以用一句话来总结——耗不下去。
一位从事金融产品销售的网友透露,她就职的公司只为居家办公的员工发放底薪,而自己的主要收入主要来源于绩效。
日常购买生活物资,房租,水电费等开销早已撑爆了那张单薄的信用卡。
原本踌躇满志的职场女精英,如今变成了一个负债累累的「肥宅」,生活的重心也从朝九晚五的工作变成了定时抢一颗天价白菜。
「直到蚂蚁花呗、借呗、信用卡纷纷逾期,我才明白自己原来一无所有。」
她觉得,这场疫情撕破了她对大城市最后的幻想。
在离沪申请通过后,她整理出自己所有的行李。那些曾经斥巨资购买的护肤品,甚至没有资格在行李箱中占据一席之地。
△在社区中无言以对的沪漂|图源:微博
哪怕是曾经在上海成功扎根的人,也开始产生动摇的想法。
来自广州的奕阳,前几年用自己赚到的第一桶金,加上父母的资助,终于在上海付了一间二手房的首付。
升职加薪,妻子有孕,眼看生活正在走向美好。一场疫情,却毁掉了他全部的计划。
客户因疫情停滞了资金链,他也因此缩减了大部分收入,夫妻一同封控在家,他们手头的存款只够还三个月的房贷。
终于,在一个失眠的夜晚,奕阳对妻子说:「等封控结束,我们还是卖掉房子回广州吧。」
上海,这座承载着人们梦想的城市,截止到2018年末,全市常驻人口总数为2423.78万人。
其中,户籍常驻人口1447.57万人,外来常驻人口976.21万人。
这些前往上海的外地人,只有极少数人能够留下,绝大部分人的宿命都是带这些年的工资或债务回到家乡。
「国际化大都市」,「经济金融中心」,「时髦精致的生活方式」,这些金光闪闪的标签,让这座高楼矗立的城市散发着诱惑与吸引力。
他们怀揣着希望与热忱来到魔都,为的并不是生存本身,而是一种更体面有尊严的生活。
可以是老家一套宽敞明亮的房子,可以是一份充满可能性的工作,可以是一场话剧音乐剧,也可以是一杯滋味醇厚的手冲咖啡。
这些都是之于生存的「非必要选择」,也是都市诱惑里无可比拟的磁石。
上海,对他们而言,是一种非必要的生活。
只是,大都市的诱惑不是承诺,幻灭的不止是精致与富足,还有体面与自尊。
如今,在这个非必要不可取的时代,上海也成为了他们舍弃的首选。
有人说,解封后,离开上海的人有将近一千多万。也有人说这是谣传,实际离沪的人数只有几十万。
其实,计较这个数字本身没有太多意义。
无论如何,大量的人们选择离去,都昭示着一种「非必要生活」正在被时代摒弃。
为了体面和尊严来到这里的人们,现在正为了保留仅有的体面和自尊离开。
这种集体的尊严丧失感,失落和无望的情绪会延续多久?
未来会有人前赴后继地涌入上海?抑或是上海就此成为一座唯有旧日辉煌的孤岛?
我们很难判断。
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在这场「离沪潮」中,人们留下的东西,正是昔日上海的魅力所在。
奢侈品、书籍、漂亮的餐具、爱人、美酒、挂耳咖啡……如今,这些都是被人们舍弃的「非必要」生活垃圾。
在最后一批沪漂撤离之后,它们也即将被社区工作人员打包收拾,一同送进时代的搅碎机。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