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我们学会了那些曾经不敢的事

文化

2023-01-04 06:01

文 | 李厚辰

《谷子和鲻鱼》

在上一篇文章中，提到一种悲观。从很多角度上看，2022年的惨痛经历并没有留下足以改变人们的经验和教训。从那篇文章之后，公共舆论环境愈发混乱。在越来越多人逐渐感染，亲身沉入疫情后，恐慌情绪开始蔓延，随后谣言四起。

疫情三年过去，社会依然无法在染疫中保持从容，掀起谣言浪潮，自然令人失望。不过在这次谣言浪潮中，确实涌现出比之前多得多的科普媒体。如果你想找一些辟谣信息转发，也能找到学术素养和表达能力都相当不错的内容。

如果将社会比作一个有机体，你也能感觉到属于它的免疫系统虽然缓慢，但正在被慢慢唤醒。全社会正在学习和适应一个谣言高发的环境。

对于这样一个巨大的社会，从移动互联网勃兴的10年左右到现在，不过12年时间，对于一个社会，这并不长。看到我们的社会在2022年所实现的潜能，和我们面临的处境，我兴许还要说，用12年时实现这些，或许已经不算太慢。

因此换个角度看待2022年，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个学习之年，开始之年。整个社会还没有成熟，但很多技能已经进入了学习的阶段。从万事开头难的角度，我们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一个社会的学习和适应，需要很长时间。

这一年我们开始的事

对于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人，包括我在内，2022年是有生以来挑战最大的一年。这一年的重要性，或许还没有完全向我们展开。

但即便如此，今年社会开始了一些全新的尝试。比如网络求助信息汇总成为一种熟练的机制。

还记得在2020年疫情的时候，网上就形成了各种自发的物资小组，在全球采购所需的物资，不过那更像是一种临时的特殊工作办法。但在今年，基于网络文档等各种在线协作的网络求助信息汇总，已经成为了很多人逐渐“熟练”的一种方式。最近，这个机制还帮助很多人在药品资源紧缺时，熬过这一轮疫情。

从4月的上海，到年末的总结，我们经历了非常多次朋友圈接力。使用各种各样的平台和方式，针对很多关键的内容，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有了应对这套过滤机制的方式。

这一年，人们也学会不盲信很多资讯和新闻。无条件的信任被瓦解，这逼迫人们走入寻求真相的需要和过程中。虽然我们也不总会获得真相，这个新的过程甚至需要面对更纷繁和复杂的资讯环境，这是一种可能失败的挑战，但我们从一个不加分辨的轻松位置走到这里，也是今年不小的进步。

《野梨树》

今年我们还在网上学会了很多东西，努力模仿了很多行为。其中显著的一个就是以法治的方式维护各自的权益。

以往，这种行为从来没有到达如此大的规模，很多人第一次知晓法条的名称，并惴惴不安压抑着自己激动紧张的心脏，大声提出对程序的要求。这些尝试有的成功有的失败，但至少，行政惩罚与行政限制需要完成程序的要求才可以实施，这个观念已经深入人心。

很多人也建立了更近的邻里关系，现代小区井水不犯河水的格局被打破，邻里开始了解彼此，建立关系以及探讨、合作的氛围。虽然在疫情之后这样的关系可能会重新疏远，不过这种种尝试就像一种“演习”，一旦有一次体验，下一次就不会太难。

经过这一年，大家更切身地感受到对真相掌握的必要，而不是将这一切交托他人。

我一定没能穷举今年所有的进展，但这真的不少了，不是么？当然，以上一切都仅仅是开始，人们大有可能退回过去轻松的位置，或者长久停留在这样的状态不再有任何长进。不过我对这个过程有更多的信心。

这一切学习的基础——互联网

虽然在之前，提到互联网我普遍持有批判态度，不过从长期来看，依然可以感受到互联网本身具有的“方向性”，以上提到的诸多可能性和学习的开始，都离不开互联网。

这得以让我们思考互联网积极的一面，并因为这一面，可能令我们对长期的生活更有信心。

第一部分所有的事例，都可以从一个方面予以理解，即社会的自我整合。社会不总是需要自我整合，如果权力自上而下在系统内良好地整合了一切，在社会的层面，人们就可能维持在一个高度原子化的结构，仅仅与权力机器和市场的各个部门建立关系。

但当面对2022年的处境，即权力机器对社会整合的失灵，社会便开始横向自我整合。于是上面的一切发生了，而离开互联网，即便社会拥有这样的冲动，也很难完成这个目标。这样说起来，2022年像是一个特例。

上述问题还有另一种审视的方法，就是可以不把权力对社会整合失灵当作一个“特例”看待，仿佛明年社会就没有这样的需要。

《社交网络》

我们从2011年开始有微信这个工具，实际进入移动互联网时代仅仅10余年。并且在这10余年间，以互联网公司为代表的社会整合水平已经达到全球顶尖水准，而社会自发的，通过互联网的整合却长期被压抑。

但每个人对互联网的10年经历，都是对各自互联网经验的逐渐积累和掌握。因此在2022年迎来基于互联网的社会横向整合，可以被看作一种必然发生的过程。如果不是今年，也会在未来因为别的机遇而发生，这可以看作技术逻辑下的必然结果。

在社会逻辑这方面，情况同样导向社会整合，因为现代社会是一个巨大的有机体，城市尤其是一种复杂多元的结构。对于这样巨大的结构，任何政治实体希望长期自上而下完成所有社会整合都是不可能的。不管是社会自然发展，还是在每次出现危机和管制缝隙之处，社会基于互联网的横向整合都会出现。

这个过程被两个要素主宰，首先是社会对互联网“技术”的掌握能力，这随着庞大数量人口网龄的逐渐上升，其熟练程度大致会呈现为逐步上升的趋势。

其次是对社会整合紧迫程度的感知，例如在2022年，严峻的危机让大规模的人口感受到了必要性。但紧迫性从来不是客观的，而取决于人的认知，人可以选择居安思危，也可以选择麻木侥幸。在这方面，这个社会也许还有很多需要成长的的空间，如何能够提示并保持市民对彼此合作的必要性的感知，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不过，我们依然可以说是有希望的，因为吃一堑，长一智，也近乎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

重复博弈的澄明

今年人们逐步放弃对一些报道和通告无条件的信任，这不是谁的“智慧”和“教育”形成的，而是依靠一次次对信息的失望累积而成。

在经济学理论中，这个过程大致被称为“重复博弈”。经济学界对于重复博弈的一个未证实的假说，认为只要重复博弈进行足够次数，人们就会倾向于合作解（社会各个主体的良性合作过程）。而2022年出现的新情况，就是政策和社会舆论高度密集推出，从而短时间不断重复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绝大多数人，和社会主流舆论都已经在其中对很多问题慢慢积累了判断。这能够让我们对社会中的重复博弈过程有一些信心。

重复博弈是常态，我们面临的社会政策和方向是有限的，不管在各个产业政策、城市市政管理等诸多方面，也就是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都面临和权力主体重复博弈的境况。

博弈的重复频率与所处城市规模有一定的正比关系，越是在大城市，这种“祛魅”的过程可能就会更快，甚至已经降临，而社会的合作解决的局面，也会更快出现。

这同样符合我们的历史经验，从古到今，还从来没有在哪个文化，哪个地区，出现一种可以持续依靠虚假和隐瞒完成的管理过程，不可能在与社会的重复博弈过程中，保持持续遮蔽。只不过这个过程，在一个人数巨大的地方，需要较长的时间和过程来完成。

有时这个重复博弈的澄明过程也会很快，例如2022年，想想我们带来了多大的改变。

《寂静人生》

这其实也为我们的努力指明了一个重要的方向，对于公共舆论，是要持续输出道理，提供本质，提供意志力的资源，唤醒同理心，还是有更有效的途径？

从重复博弈的视角，我们可做的事情便是促使社会博弈过程和信息透明，重复博弈的一个重要条件，是博弈者对博弈过程和中间所发生的信息是知晓的。不断帮助社会挖掘事实，并提供回溯、总结。促使社会中的大多数居民对“发生了什么”，什么是事实，什么是虚假，哪些是完成的社会过程，哪些是再次被辜负的承诺有所掌握，这个重复博弈的反复过程就会更加顺利。

对于一个长期进行的社会过程，事实恐怕会比“道理”更明晰地影响人。放弃毕其功于一役的“意识形态”争斗，协助社会揭示这个“重复博弈”过程的进展和事实，是2022年可以给我们的关键信息。

面对过程，相信过程

我们当然不可以将以上现象描述为“自动的”，好像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假以时日，互联网技术的内在逻辑和社会重复博弈过程就会搞定一切。

但我们也许可以注意的是，我们不必从短期反复中过度悲观，并且不必夸大不同人，不同群体的“想法差异”，以及当下的“争端”对社会的瓦解能力。毕竟想法的改变，在我们不长的移动互联网历史中，已经见过太多了，不管这个改变的方向是好是坏。

因此，2022年的历程可以让我们的视野转向“过程”，比想法、观念、意识形态更重要的就是这个社会过程。如何能够基于互联网技术加速社会整合过程，创造与推广新的“应用”，并与对这些整合过程的污名化斗争（例如最近网上很多人用“写小作文”来污名化网络求助）是个需要继续探索的问题。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可以更关注以各个互联网功能为基础的集合和推广，可以是求助、信息汇总、辟谣、调查等等非“简单互联网表达”的功能，并将互联网应用技术普及，帮助更多人掌握使用互联网为自己生活服务的能力作为目标。

《寂静人生》

在重复博弈方面，关注“社会事实的揭示过程”，这里尤其注意不是那种“混剪视频”式的片段事实，而是有前因后果，有来龙去脉的事实叙述，也许这种总结、回溯、过程揭示，可以是接下来一段时间互联网内容的一个关键策略。

其实对于这两种过程，最关键的困境不在想法和意识，而在一个简单又复杂的问题，即互联网如何突破“篇幅”障碍。

当前互联网的一个顽疾就是信息越发碎片化，承载的信息量越来越小。在最近一个月的谣言潮中，简单的焦虑信息，其传播力比更复杂的辟谣信息明显快速且强大。如何可以帮助社会突破信息篇幅越来越短，依靠多个碎片信息拼凑阴谋视野的困境，用相对中等篇幅的内容承载社会整合所需内容，或对事件和事实的揭示回顾，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尾声.

这何尝不是充满希望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