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妓女在他的镜头里卸下伪装

社会

2023-01-05 11:01

这是“顽石”的第 261 篇文章

黑白照片中，环抱着男友的小姑娘叫阿V。

一头方便面似的小卷毛儿、一件宽大的无袖斑点裙。

眼神赤裸裸的，直视着镜头，又透过镜头直视着我们。

照片的拍摄者是赵铁林。

1999年4月，《聚焦生存——漂泊在都市边缘的女孩》出版，赵铁林整理了十几个人的生存故事，其中绝大多数女孩说好听点儿是坐台的小姐，简单粗暴一点，是“鸡”。

阿V环抱男友的照片成为这本书的封面。

那会儿，阿V刚刚满17岁，从事卖春这个职业，已经有一年多的经验。

那会儿，是赵铁林挎起个相机，在海南海口走街串巷的第三年。

他的镜头对牢的，是以阿V为代表的小姐们。

他叫她们作女孩子。

通常，我们看不见小姐们，看见了也不会提起她们，即使提起，脑海里浮现的画面，或许是也只是夜幕、大街、霓虹灯，和床。

赵铁林则用他的镜头，真实地记录了一张又一张朴素抑或美艳的脸，平等地记录下一个又一个在真实世界中谋一条生路的女孩子。

赵铁林镜头下的发廊姑娘们

1998年3月底，海南。

赵铁林顺着和平桥的便桥而下，走过小卖部时，他的目光落到了蹲在小卖部门口，捏着一张百元假钞一筹莫展的阿V姑娘身上。

阿V对着这一张假钞很是发愁

经过一周左右的接触，赵铁林了解到阿V只有16岁，之前在贵阳的一所中学念书，和28岁的男友小吴离家出走后流落到十庙。

十庙不是庙，而是一个村，没有耕地，地全被买走建起了又大又漂亮的商住楼，搬进了不少有钱人。

十庙的村民们，有地的卖地，拿到手的钱即使够不着豪华的商住楼，也能盖个两层小楼或者捯饬一下祖上流传下来的房舍，让房子变得更敞亮一些、更体面一些；没地的就去海岔子里捉鱼捕蟹，或者出赁自家的小屋，这类小屋别指望装修，就一个土坯房。

但是，这样的小屋，身无分文的阿V和小吴还是租不起。

他们租到的，是把土坯房中的某一间房间做了隔断后把头的那一间。

一张破旧的床、一顶蚊帐、一张小小的方桌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房间里最值钱的玩意儿，是缺了顶盖的电风扇，小吴花了十块钱从废品贩子手里买的。

海南的中午，太阳很大一个，很晒，小小的房间立刻变成了一个闷闷的蒸笼，蒸腾起浓烈的汗臭味、劣等的脂粉味、刺鼻的煤油味，与又咸又涩的空气混杂在了一起。

在这股说不出来的味道中，赵铁林、阿V和小吴养的几个“食客”围坐在一圈吃饭。

赵铁林请的，他还特意嘱咐给阿V姑娘带瓶饮料。

大家伙儿让赵铁林上座，叫阿V陪着，方便给他挟菜。但是赵铁林坚决不同意，因为这样一坐，他就没法子拍片了。他选了一个靠近门口的地方坐下。

阿V姑娘不喝什么饮料，啤酒一杯接一杯下肚，筷子一口又一口地夹菜吃。

蒸笼之中，赵铁林满头冒汗，阿V姑娘也受不了地掀起裙子来扇风。

这时，赵铁林才注意到，阿V姑娘没有穿内裤。

阿V和大家伙儿在一起吃午饭

在十庙村，女人卖一次，报酬大概三十块钱。

“生意”好的时候，阿V一天里接待了13位客人，挣了380块钱，她瘫在床上，连穿裤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旁的小吴虽然很高兴能赚到那么多钱，但是看到累到虚脱的阿V，心里也发虚

过着这样的生活，童心未泯的阿V姑娘也极少露出真正痛苦的表情。

她可以把泡泡球吹得很大，身边的老者一个劲往她身上凑。

她贴在男友身上，拧着小吴的鼻子叫他说“我爱你，我要娶你”，不管男人说的话是真是假，阿V都会欢喜地撒开脚丫子跑去玩。

她喜欢猫猫狗狗，即使是谁都不要的杂种猫杂种狗，她也喜欢。阿V抱着小猫玩到误了生意也是有的，后来，这条猫被男友摔死了。

阿V光顾着小猫，不理身后的打工仔

她会和刚刚办完事的客人一起搬两张小板凳坐在屋头，余兴未尽的客人正在教阿V一些为人之道，她就托着腮听他讲。

赚到钱的时候，阿V会请小伙子们去外面的小餐馆吃炒菜，她负责雄赳赳气昂昂地打头阵，小伙子们就跟在她的屁股后面。

她的口头禅是：“不喜欢你，不给你饭吃，饿死你……”

这种时候，连她的男友小吴都不得不掂量一下后果，毕竟他和他的“食客”们都倚仗着这个小姑娘养活，阿V万一有个好歹，他们这群大男人可真是无饭可吃了。

慢慢地，阿V姑娘这句话的对象还扩展了，不论是她比较喜欢的客人，还是小猫小狗，她都会撅起小嘴巴说：“不喜欢你，不给你饭吃，饿死你……”

有时候，阿V也会流露出一种很茫然的神情。

尤其是当人们问她，为什么离家出走的时候。

阿V大大的眼睛被迷茫浸湿了，只是说：“爸爸领别的女人回家睡觉，妈妈忍无可忍，只好和他离婚……当然他也就不再管我了，从没给过我一分钱，妈妈收入少，我也不想增加她的负担。”

阿V的妈妈在贵阳的一家浴池当保管员，月薪300元。

独自一人静坐的阿V

1998年4月6日，赵铁林在一家私人诊所的门口等着阿V和小吴。

阿V已经有四十余天的身孕，再拖下去“生意”就不好做了。

阿V三个多月的孕肚

16岁的女孩子躺在诊所的床上，下半身赤条条地裸露着，被一束从房顶射下的阳光照了个通透。

穿上白大褂的医生把小吴喊到跟前，用手指着阿V的下体不住地念叨：“哎呀呀，宫颈全部烂了，你是怎么搞的，也不带她来看一看，花不了几个钱嘛！”

小吴不吭声也不表态，等阿V停止了痛苦的呻吟，小吴才扶着做完手术的阿V到另一张床上去休息。

赵铁林去给他们结账，手术费和今后几天所须的医药费，一共300元。

阿V看到赵铁林在掏钱，和纸一样苍白的一张脸上扯出一点笑容，似乎是在说“谢谢”。

回去的路上，坐在路边纳凉的姑娘们盯着阿V的脸，像是要将她盯出个洞来，眼神也逐渐变得异样，“哪有这样的男人，将自己的老婆搞怀孕。”又指着阿V的脸，骂她是个“傻妹”、“这里是什么地方，也敢怀孕”、“看她往后拿什么挣钱”。

打完胎被男友扶着回家的阿V

阳光很白，白晃晃地刺眼。

为了拍片，赵铁林走在阿V的前面。透过35毫米的镜头，赵铁林清晰地看到了她的脸。和阿V接触的几个月来，赵铁林极少见到童心未泯的阿V姑娘露出真正痛苦的表情，这是第一次。

其实，阿V也有自己的期待：

攒6000块钱，然后和小吴离开这里，回贵阳，给男朋友开一间杂货铺。

其实，阿V初到十庙村的时候，不过一个多月就已经赚了3000多元了。

她没能走得掉。

直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阿V有没有离开那里、有没有回贵阳，阿V的小铺子还有没有开张的希望。

因为赵铁林死了，看得到底层人的眼睛没了。

世界上本就没有多少“赵铁林”，如今更是稀有。

曾经，赵铁林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主儿。

他的头衔多，而且长。

北京航空学院（今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在北京科学院计算机技术研究所先后任软件室副主任及技术后备科科长、以及研究所在中关村“大乘技术开发部”的经理。

直到1990年，赵铁林“闯海”开公司。

20世纪90年代，那是一个淘金的时代。

谁都想抓到钱，赵铁林也不例外，他的视线瞅准了刚刚被设立为经济特区的海南。

十万人才下海南，赵铁林就是其中之一。

当时，在海口市人民公园的一段斑驳墙壁前，每日里人潮涌动。墙壁上时常贴满花花绿绿的自荐书、招聘信息，这面墙是“人才墙”，也称“闯海墙”。

30岁左右的潘石屹结识了冯仑、王功权、张民耕，在海南省合伙成立了万通的前身——海南农业高科技联合开发总公司，随后高息借贷1000多万元炒房地产，收入直接翻一番。不久以后，他们成为那一波楼市泡沫中少数的幸存者。

1993年，组建万通集团时的核心团队

（左起：冯仑、潘石屹、王功权、王启富）

赵铁林没那么幸运。

1994年5月，他在河南郑州和海南海口开的两家公司一夜倾覆，化为两堆废土瓦砾。

为了求一口饭吃，他不得不举起一部入门级的单反相机，尼康F801，游荡在海南的大街小巷。

住在他隔壁的，是“阿V”们，是他口中的“女孩子”们。

起初，他还抱有那种读书人浪漫穷酸的幻想，指望能找到一个识货的“杜十娘”或者“李香君”来满足他“救风尘”的情怀，后来才发现“根本没那回事儿”。

他比小姐们更穷。

赵铁林只得老老实实地给她们拍“美人照”，一张二十块；小姐们也可怜这个和她们一样漂泊异乡、一贫如洗、挣得甚至还不及她们多的摄影师，也就让他拍去了。

于赵铁林而言，一开始拍照或许只是他迫于生计的无可奈何之举，他没得选。

但是，巧也不巧，20世纪90年代恰恰是中国纪实摄影发展得最为红火的时代。

丢了生意，捡了摄影。

1995年，赵铁林参与《大众摄影》主持的论坛栏目“红星茶座”，那期的主题是关于自由摄影师的讨论，包括“自由摄影师、纪实摄影师怎么生存”，包括“应该怎么去拍摄记录中国以及这个时代”。

赵铁林的脑子里本来就一直萦绕着那种想为社会做点贡献的念头，参加完栏目以后，他寻思着公司开不下去了，纪实摄影总得干出个名堂来吧，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总得有镜头记录吧，底层生存的人总得有人看到吧；更何况，他的朋友们，那日松、李玉祥、张谦等等也一如既往地支持他，帮他出主意、给他找媒体刊登照片……这种精神支持成为赵铁林创作极大的原动力。

赵铁林还是在拍照，他有学问傍身、有工作经验、有朋友相助，他有得选了，他选择了摄影。

赵铁林，海南，1998年12月，那日松摄

海南脆弱的经济泡沫被戳破后，小姐们的胴体成为郁郁不得志者的泄欲对象、落魄者的临时安慰所、成功者的炫耀工具。

可是，在赵铁林的镜头下，她们那么美丽、单纯、脆弱，又带着一丝哀愁，她们那么贫困，接受的教育也是那么的不充分。

人们会猜测，手持相机的赵铁林会不会成为某一位女孩子的“客人”。

不会。

时间拨回1998年4月，16岁的阿V姑娘将门关起来，问赵铁林做不做“生意”，他慌张地说：“不、不！我的年龄太大，当你父亲都有资格……”

但是，赵铁林和她们的关系也着实亲密，融入到小姐们生活中的亲密。

他了解她们，尊重她们，平等地和她们交往。

一开始，他是收费照相；后来，是他给她们拍照，拍完还要倒贴钱请她们吃饭。

在小姐们的眼中，赵铁林也不过是一个以照相片为生的乞食者，既然都在为生存而挣扎，那么谁也别看不起谁，谁都犯不着指责谁。

拍摄照片时，赵铁林会告诉她们他要拍了以及为什么要拍，在他看来，这是对女孩子的尊重，小姐也是有尊严的，并且她们的尊严绝对不允许被侮辱。

赵铁林和小姐们走在一起

也有人给赵铁林扣上“专拍小姐的摄影师”的帽子。

其实不止小姐，还有城市边缘的渔民、农夫、流浪汉、失学儿童、外来拾荒者、驼背摆渡人……

他的镜头对牢的是底层人，是我们看不见的人、看见了不会提的人，即使提了脑海里浮现的也只有刻板印象的人。

他的镜头对牢的也不是“小姐”这个职业，而是无数成为小姐的女孩子在城市的角落里生存的状态。

他的镜头下，小姐终于不再是且仅是夜幕、大街、霓虹灯，和床的分泌物。

她们的血肉和灵魂，在赵铁林的胶卷里滚烫地涌动着。

2009年，在北京东四十条老筒子楼里的两居室里，一本未出版的《老北京话城南》、几千卷底片、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成为这位中国纪实摄影师全部的遗产。

图片来源：凤凰卫视《冷暖人生十五周年特别节目》（2019/02/02）

参考资料：

1、《她们美丽、单纯、善良……一些底层站街女孩的故事 | 黑镜头》作者：凤凰网读书

2、《一个＜16岁妓女＞的摄影集——当你在为生存而挣扎的时候，咱们就是平等的》作者：柴静

3、《真实的背后：赵铁林为何要拍摄“小姐”阿V？》作者：那日松

4、《“现实问题”纪实摄影第五场：黑白岁月——赵铁林和90年代的海南“女孩”》主讲：那日松，整理：王洁辰

5、《冷暖人生十五周年特别节目》（2019/02/02）凤凰卫视

本文已完结
作者：墩墩
主编：海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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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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