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世纪80年代上海老城厢中人们的生活状态、黄浦江两岸的老工业、中华五十六民族的全家福到思南公馆的前世今生……陈海汶的作品真实而细腻。他的题材跨度之宽,开掘之深,用力之猛,集中资源之丰厚,都给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财经》杂志联合“巨浪视线”,推出系列影像专题视频节目——光刻。文艺评论家杨浪陆续对话数十位中国摄影家。通过访谈回顾摄影家们的创作与经历,再现他们镜头下的高光时刻。杨浪:《光刻》已经陆续采访了十余名摄影家,这次终于有机会到上海来跟海汶聊。杨浪:其实我只算是摄影文化的一个观察者,因为我的职业在很长时段里是记者,摄影师是离我非常近的一批朋友。在这批朋友里面,海汶是一个挺神秘的人。偶尔一见到海汶的片子就大吃一惊,在我眼里,你在上海滩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人。你拍纪实摄影是哪个时候开始的?陈海汶:有40年左右的时间了。你回过去看看,真正的纪实应该是有一个一辈子的专题或者一段时间有个专题,有纵面、切面和相当的深度。杨浪:我的思路是想把过去40年总结归纳一下。其实后面像王晓岩、陈杰的那种拍法,已经不是传统纪实摄影的概念了。陈海汶:他们带了一点当代的概念。
杨浪:对。
陈海汶:不管是意义上、内容上还是片子的形式上。
杨浪:而且他们不仅用影像来干预社会生活,他们已经成为新生活的一部分。
陈海汶:他们更像是世界摄影家那样干活了。
杨浪:我就想听你说,你是怎么切入到摄影里的?
陈海汶:我想先谈谈我的家庭。从广义上讲,上海是优雅的,充满浪漫情调。我父亲是浙江上虞人,解放前夕,他为了逃避国民党抓壮丁到了上海,帮人家拉搞运输的塔车为生。解放以后,就进了国营工厂。我从小生活在上海的下只角,那是很穷的地方,全是贫民。回顾起来,我真的要感谢我父母、感谢老天爷,让我在那个地方长大。高尔基笔下贫民窟的一些事情是很常见的,游手好闲、惹事生非的人不少,有可能大家把生活在那里的人叫“流氓”。但我在弄堂、在学校,在那个年代却很少被欺负过,即便我个子很小。陈海汶:对,我受了太多的保护。我家里有四个小孩,一个哥哥,两个姐姐,我最小。我们到一个工厂去学工。杨浪:我记得你是1958年的,1966年的时候,你上学了吗?陈海汶:小学二年级了。再后来学工的时候,我推着车子经过其他学校的区域,突然间一个班级出来很多人,把我的军帽抢走了。他们一堆人,我打不过人家,低着头就回来了。回来之后跟我同班级的同学一看,问我:“发生什么了?”我说帽子被他们抢走了。同学们一下就跳起来了,说:“你别动,告诉我在哪里。”我们全班的男同学,把手上的活全部放下,噼里啪啦把他们干了,把帽子拿回来,帮我认认真真地戴上。完了之后大家又继续干活去了。杨浪:可见你那个时候并不闹腾,并不调皮捣蛋,即使被欺负了,也是别人替你站出来。
陈海汶:这就是我的成长环境,这个尊严是他们帮我拿回来的。中学毕业后,我被分到饮食公司待训。待训完了把我扔到上海开平码头,那是开平路上比我们下只角还穷的一个地方。那有个饮食店,卖阳春面。陈海汶:当服务员。我表现挺好,老师傅都表扬我。有的时候进货、拿啤酒、拿菜,上桥下桥都是我一个人。杨浪:一个毕业分配在小饭馆里当服务员的人,现在居然拍出这样厉害的片子,这个变化太大了。陈海汶:那个时候给我养成一个性格,就是底色——仗义、血性。杨浪:我在想你说的这种底层生活,使你对上海滩乃至于对普通人的心境和生存状态有根上的关注,血缘血脉和江湖气息上的。这种非贵族、非精英的心态,显然是你的一个特征。1989年,陈海汶从上海华东建筑设计院辞职,离开体制,流入街头。
杨浪:我很想听你谈谈黄浦江那个案例,它不只是上海主题,还代表了中国过去二三十年沧海桑田的变化,见证上海成为远东最大的都市,这里是怀着一份浓浓的情怀。陈海汶:我是为了纪念父亲拍的。我父亲年满60岁退休的那一天,挤公交车没挤上,人跌了一跤,脑子撞在马路牙子上,造成脑溢血,送到医院拼命抢救,人是救回来了,但却瘫了。他退休后一天都没有享受过生活,没几年就走了,这是我心里最痛的事。后来我就想着通过这份情感来做一个专题的拍摄。杨浪:尽管是从个人对父辈、对父兄的情感表达,但是由这种亲情延伸开了,你拍了上海19个区县,至少涉足了上海一半的区域。在当时没有人给你投资的情况下,你租用一个小时几万块钱的直升机,在黄浦江上空沿江拍摄如今已经逝去的上海工业面貌。陈海汶:这组拍摄从2000年开始,到2006年持续了六年时间。我在黄浦江两岸的上空累计历时100多个小时,就为了拍这个专题。螺旋桨一转就要算钱的,2.5万元一小时,后来涨到8万元一小时。陈海汶:没有,基本上都是胶片。记录了很多钢铁厂、造船厂和码头……那个时候拍摄是蛮困难的,因为老工业在上海是个难题。全部都敲掉,百万产业工人下岗,突然间英雄的一个转身,没有人有一句话的。陈海汶:都有,建厂多少年,什么时候建的,什么时候倒的,什么时候改变的。
陈海汶:再也看不到了,一个城市的即时肖像。现在的滨江,完全是现代文化。
陈海汶:这不是一个人的小故事,而是一条江上、一个时代的缩影。
杨浪:刚才我看到一幅工人临下岗前的群像,这是你那组照片里面很异常的一张。几十双眼睛,非常复杂地看着你。杨浪:你通过他们的眼神倾诉一种时代记忆,可以这么理解吧?
陈海汶:如果这些片子,最后能还给他们尊严,把那个时代曾经的表情记录下来,让后人肃然起敬。我想我们做摄影的,大概也就这点事情了。杨浪:我在家里仔细读了你的《中华五十六民族》。其实少数民族的题材在你之前至少有两位数的人拍过,题材本身没有多新鲜,但你是以一种人类学、历史学的方式来开展的,这种对国家民族整体上非常厚重的记录和呈现,我非常叹服。陈海汶:少数民族人的眼神是发光的,灵魂深处透出来的内心活动,特棒!每个民族的传承人物、灵魂人物,我大抵都以这样的方式拍了。他们中年纪大的老人,到现在离世的已占三分之二,后来我都去看过,查问过。(组图)《中华五十六民族》人物特写篇。摄影/陈海汶 杨浪:我在云南待了十年,边疆我也去过不少。我知道有些地域涉足困难,能够把这些人聚起来,本身就不容易。陈海汶:还要考证他们的身份。有的时候专题摄影跟碎片式的摄影完全不一样。你到那个地方必须要创造一定的条件,才能拍到有分量的片子。我希望在拍民族的时候,把认知的东西通过特定形式,展现出它的灵魂。不是我走到哪儿拍了跟民族相关的东西就叫地方,地方形成是有条件的,你要看见它的状态。另外还有造型和光线,我希望我拍的照片像油画一样,要有质感。这无形中就增加了难度,我反而想要的就是这种难度。艺术创作的手法,跟你想要的灵魂瞬间迸发的这种东西,结合起来就是我在努力适应的一个方向。杨浪:有灵魂的表情,有质感的画面,这是摄影家从内心深处阐述自己对拍摄的理解。杨浪:现在想见到这些画面很难。拍这些照片你需要向被摄人物付费吗?陈海汶:全部付费,他不要我也要给他,因为这涉及到肖像权的问题。2008年开始,我做的出版物需要肖像权的,我都与当事人签约了。陈海汶:我有个助手,搭档很多年,我心里想什么,全交给他来做。这算纪实吗?杨浪:当然算,文案帮助影像扩充了广度和张力,这也是我理解你所说的有别于碎片式的专题记录。陈海汶:我想我这个人运气很好,在1992年、1993年接了卢湾区政府的一个项目,那是我的第一单活。陈海汶:对,他们需要一本宣传册,找了六家国营企业,大家投方案,我也投了,我投的方案是“卢湾人的24小时”。真实真情,用阅读世界的习惯来完成这本册子。陈海汶:自己写,一二三四列出来,稿子都是用粗线画的,文字按照排贴的,给他们拿过去了。我想试试看,如果不成,也是一个尝试。我就想怎么用图片让人产生共鸣,不是简单地拍几栋楼,地域文化一定是跟当时的表情和生活状态息息相关的。最终汇报的结果是采用了我们的方案,而且一点都没有改,完全尊重我们的设想。杨浪:我理解你说的命好,是指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大潮。 陈海汶:这单活完了以后,正好上海市代表团要到美国去做上海市的推广宣传,就带了我们做的这个册子《上海卢湾》。当晚我就一直关注着电视上的新闻,我想他们这次去了,或许可能会展示宣传册。果不其然,总长一分半的新闻,有20秒定格在翻阅画册上。我心想,这条路走对了。杨浪:所以你有一系列拍上海的专题,一个区域一个区域成套地拍,原来是这么摸索出来的。陈海汶:我就是找规律,学着去看政府的工作报告,探求每个区的灵魂。比如说关于老建筑保护这一项,2021年是三行字或者两行字,2022年突然改成15行字了,这就是政府需求。它要发展,要有理念,需要专业支撑来配合他一起做这个事情。杨浪:你这套方法确实很独特,这既是商业机会,也是文化需求,你展现的是整个上海城市现代化改造过程中的变迁,这也是政府和时代的需求。你仔细研究了政策的驱动力,所以你所有的拍摄恰恰反映了上海城市化进程的沧桑变化,记录了最珍贵的那一瞬间,这就是纪实摄影。陈海汶:是那个时代给了我们一次机会。后来我就这么积累,一步一步走过来,做印刷厂,做老相机博物馆。陈海汶:上海最早的民间摄影学校叫上海育人摄影专科学校。那里有一位叫陈怀德的老先生,拍得相当好。陈海汶:就是一所民办的夜校,一个星期上四个晚上的课。
陈海汶:1981年开始,回过头来看,上海摄影界半壁江山的人物全都出自这所学校。
陈海汶:我在黄山待了两三年,时间长了跟大家都处成了好朋友。有一次在玉屏楼跟前台的朋友聊天,上来一对度蜜月的年轻人。那个年代,一听度蜜月一定得给人家解决房间。最后空出了一间房,一说价格要20元。他说我们商量一下,然后就走了。晚上,我例行查岗的时候,发现在前厅,一束灯光打在长板凳上,正是那对年轻人,一个靠着一个躺着。一个水壶,一根拐杖,一件风衣披着,把头盖上。我赶快回房间拿来相机,拍了三张照片。当时脚底出汗,心里颤抖,大家都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把对新的生活方式的追求,那种无知、无奈的状态,都拍下来了。陈海汶:发表之后引起了轰动,当时刊载这张图片的杂志一下达到120万的发行量。那个标题是一个诗人帮我写的,叫“蜜月的梦”。陈海汶:第一张照片,这对一个摄影师来说真的很重要。那一刻我明白了要拍自己想要的东西,风光片和我没有缘分。杨浪:也就是说你拍过风光,拍过都市,搞过航拍,也拍过市井,尽管你肯定不扫街,但是这张确实是属于广义的扫街作品。陈海汶:那时喜欢摄影就是这种状态,扫街、愤青,拍了一点东西就以为自己是个艺术家了,现在回过头来看发现这仅仅是个训练,是必须要经历的学习阶段,当你把快门按下去的时候,能成片子,或者不能成片子,你要有个准确的判断和鲜明的感受。陈海汶:1999年10月,我在上海发起了一个论坛,叫做“传媒时代的摄影·专题研讨会”,当时目的很明确,就是想把大家聚在一起,讨论探索摄影多元的可能。1999年10月,传媒时代的摄影·专题研讨会在上海三亚摄影画廊举行。 陈海汶:我们把当时在摄影领域里比较活跃的人全都请到了上海,比如朱宪民、王文澜、苗姐、海龙、延光等。那个时候纪实摄影已经走到一个相当辉煌的地步,引领着全国的摄影爱好者进行创作。此后的2000年,我在这个空间做了一个三亚摄影画廊,是中国第一个摄影画廊。陈海汶:就是现代性质的画廊,艺术家、摄影人都能进去,能买卖的,在我之前没有,算是中国第一号。第一个展览叫“与我有关”。这是中国当代摄影这批人第一次集体亮相,就在我这个地方。杨浪:我捋一下,从1999年发起论坛,招来各路豪杰,试图系统关照影像在当代生活中的作用,紧接着第二年就开始真刀实枪地干了。其实这也反映了你的国际视野和学习借鉴的能力,通过这个渠道,在上海成立了中国第一家以摄影主题的画廊,开始折腾了。陈海汶:折腾来折腾去,我也没有把它当主业,因为我还坚持着拍自己的片子。我拍的很多专题是交叉着做,人家是两条腿走路,而我总感觉自己像八爪鱼,分身有术。杨浪:不光在各个影像题材中交叉,还要穿梭在影像和其他工作之间。陈海汶:参与社会工作,拓宽视野,不停地思考。我拍任何东西都需要先找感觉,再拍出样片,模块样片得往我心里那个调子走。你想想看,北京那么多摄影师,没有帮过我忙的好像蛮少的。那个时候我给不了太多钱,包他们在上海的吃住,提供胶片。有的主题需要拍两份,一份你带走,还有一份得留给我。杨浪:这是生产力问题,因为有了需求,所以你再去组织摄影师进行创作。陈海汶:对,我自己的摄影组有11个人,其中一部分到现在已经成了艺术家。杨浪:众人拾柴火焰高,所以你的公司就是这么起步、发展起来的。陈海汶:就这么慢慢积累,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做印刷厂,做老相机博物馆……陈海汶:我们经常提起“职业摄影师”这个概念,这是错的,他们是从业。职业和从业的区别是什么?面对一个选题他保持独立思考,并且在整个摄影过程当中他是有经济活动的,是有偿工作的。杨浪:我觉得这就是你的核心观点,也是你的摄影态度。在你丰富的摄影实践中,你对社会的发音和表态,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愤世嫉俗。难能可贵的是你在新世纪开端时就意识到这个问题,明白职业和从业的区别,关系着一个摄影家能否成为社会主流和时代主流。你去访学,到国外拓展自己的事业,游刃有余地利用影像作为记录社会的工具。陈海汶:我一直想研究国际上的职业摄影家他们靠什么活着。其中有两个摄影师我一直密切关注,一个是安妮·莱博维茨,她是一个时尚摄影大师。陈海汶:萨尔加多。萨尔加多大家很熟,但是很多人不知道安妮·莱博维茨。我关注的点是什么?一个摄影人,社会对他究竟有多少尊重度。你看安妮的一生,从年轻时候那种疯狂的、自由的人生态度,到后来令人叹服的业务能力,我觉得她太牛了,一个女人,现在已是一个老人,她的片子太有魅力了。我办公室门口有一本大画册,就是安妮·莱博维茨的。她如果要拍片子,找好莱坞任意一个名人,没有人会拒绝,包括美国总统也曾是她的模特。我们再说萨尔加多,他早期离开巴西,一个偶然的改变,他发觉了自己的天赋,后面一单单地拍,拍到1991年海湾战争……杨浪:你想到的是拍两伊这样的题材,他自己怎么生存。陈海汶:对,1991年、1981年、1971年,不同年代你都要分析,他是一个独立摄影师,他拍的片子实际上是马格南签约摄影师里营收最好的。陈海汶:一定是先解决你自己的生存立本问题。别以为穷人家出身,老想凭性子做大事,别唱高调,一定要脚踏实地。杨浪:这很重要,你讲到了安妮的生产方式,也讲了萨尔加多的生存方式。只有先解决依存问题,才能轮到你想表达什么。杨浪:在过去这几十年中,有越来越多的历史是被影像阐释的。你建议用广义的纪实摄影,你关注摄影人的生存能力,要想获得话语上的主动权,就需要适应这个社会和时代的需求。尽管你讲的故事涉及具体人物的生产、生存话题,但你的观察越来越宏观。2022年5月,疫情防控下的上海广东路、海口路交叉口。摄影/陈海汶陈海汶:我一直在寻找这条路,职业摄影师所谓的独立性究竟在哪里。如果任何事情被卡脖子,你哪里有独立。从平民,或者从民族、人类生存的角度而言,中国很多的历史是用文字写的,现在有了影像作为直观见证,最起码能以这种形式被后人看见。我不是学者,我也没有在这方面下功夫去研究,我只关心影像能做什么?就是帮你的文字做历史参照,还给那个时代的人们以尊严,仅此而已。2022年5月,疫情防控下的上海淡水路。摄影/陈海汶杨浪:咱们是从1999年那场“传媒时代摄影专题研讨”开始谈,慢慢聊到摄影史、摄影人,你的画廊和老相机博物馆,以及你的摄影经历、摄影语言,你的影像有那么多的门类与专题,你是当之无愧的高产摄影家。你对年龄和生命的活力就那么自信吗?你已经64岁了。陈海汶:我撑都要撑到70岁。有很多专题你可以备着,不着急,我最想干的还是最后一本。陈海汶:世界的古老民族。我已经把资料、线路全整明白了,前期调研全做完了。杨浪:巨浪的观众朋友,我们今天跟海汶谈了三个小时,我们期待着他的下一本作品,我建议大家注意这个叫做陈海汶的摄影家,市面上一些片子是你能看到的,他还有许许多多的好片子,希望有机会能浮出水面。谢谢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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