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中的惊悚:《我和我的年轻痴呆老伴儿》之十六
平静中的惊悚
服药控制病情发展速度的老伴儿,像是一泓澄清了杂质的清水,她很少主动说话,回答别人问题也很简单,一般只有“还行”“可以”“好吃”“饱了”几个字,但很少使用否定词语。她的脑海里是什么样的?没人知道。
照护老小孩儿,我担负起了全部家务事,从采购食材到下厨做饭,从打扫房间到洗衣服洗被单被套,好在我有十多年住校、12年单身在西藏生活的历练,这些根本不算事儿。更何况还有洗衣机的帮忙。
刚出院的老伴儿,虽然已经不会使用洗衣机、电脑、洗澡热水器和手机,但她做家务的主动性没有变,在厨房,她帮助剥豌豆,帮助包饺子,主动刷洗碗筷。每次总把洗好的碗筷一字排列在橱柜台面上,给人一种仪式感。我拖地时,她会拿起抹布擦桌子、窗台;我登着梯子取放物品时,她会在旁边用手扶着,不断叮嘱“小心,小心”。有时,她还坚持要自己洗内衣、袜子。虽然她已经帮不了什么大忙,还会不时“添些乱”,但这种微小的表现,常常让我回忆起她没生病时的甜美日子。
没有了病态的狂躁、冲突,也缺少了互动和交流。新生活,就像一条小溪,静静地流淌。
据说音乐对活跃病人的大脑有益,特别是一些病人过去熟悉的歌曲,能够“唤醒”沉睡的记忆。为了老伴儿,也为了活跃小家过于安静的气氛,我买了播放器,只要在家,就播放世界名曲和中国经典歌曲、儿歌。老伴儿会听着乐曲跟着哼唱,其中不少是过去能够熟唱的老歌。听儿歌时她总是笑呵呵的。
我还买了小鱼在家视频通话机器人,通过它,单独外出的我可以随时与反锁在家里的老伴儿互动,借以查看她的情况。在小鱼在家上还可以点播歌曲和戏曲,酷爱京剧的我,可以随着旋律为老伴儿演唱京剧唱段。老伴儿总是微笑地坐在一旁,打着节拍欣赏。母亲家也有小鱼在家,杨琼去探望老太太时,会和她一起唱《牡丹之歌》《一条大河波浪翻》《志愿军进行曲》等老歌。(九十多的老母亲<左>和痴呆的儿媳妇边唱边跳。)
平静,令人舒心,但也滋养麻痹。一次险些酿出大祸的突发事件,犹如在我耳边重重地敲了一声警钟:“她已经离不开人了!”
那是2018年6月23日,我们与二姐事先约好,先到离北京西站很近的她家汇合,吃好午饭后,五人(我俩,二姐,她儿媳妇和小孙子)一起到西站乘坐京九(北京—香港九龙)直通车,去港澳旅游。
早晨8点半,我俩带着行李出发,坐9路公交车前往。没想到,车过北京站时,我突然发现手机忘带了!而预定酒店等信息全在那里面!必须回去取。于是我们在崇文门站下了车,当天烈日当空,气温达30多摄氏度。我看着路边的新桥饭店,突发奇想,就别拉着行李让老伴儿冒着高温和我一起来回跑了,让她在酒店的大堂里等我。
在大堂把她安置在一个座位上,行李箱、双肩背包和一个装吃喝食品的提袋放在她身边,然后叮嘱她:我回家去取手机,你就坐这儿等着,哪也别去,我一会儿就回来。她说:“你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
我快步跑出酒店,搭上车就往家赶,到家后拿上手机就往回跑,往返也就40多分钟。而在拿到手机后,我突然清醒了:我怎么犯糊涂了?带着行李和她一起打个车回家、然后再原车前往二姐那边不是更好嘛!万一她走开了,怎么办?想到这儿,我的心一下子紧了,不断默默祈祷:千万别走,别走!可当我下车快步冲进酒店大堂时,杨琼坐的地方已经空了!人和行李都没有了!由于已经不会使用,她身上没带手机,所有证件也都在我随身的小包里。
我焦急地问前台的服务员,他们说“没注意,没看见”。像没头苍蝇似的,我小跑着在大堂及附近的空间边叫边找,还请一位清洁工到女士卫生间里查看,但也不见踪影。我提出查看大堂的视频监控,回答是“无权查看”。没办法,只能打110报警了,同时给二姐打了“杨琼走失”的电话。
很快,大姐的女婿小王开车拉着二姐、杨琼的小弟和尧尧(二姐儿子)赶来,问清情况后,大家分头往酒店周围不同方向寻找。我还给管辖我家的呼家楼派出所打了求救电话,请他们到我家和附近帮助寻找。管辖新桥酒店区域的东交民巷派出所民警很快来到了酒店,问明情况后,立即调取酒店监控录像查看。我多希望像一年前合肥车站一样,她没有走远,只是在酒店里找我。
但是,这一次我错了,监控录像显示,大约在我走后20多分钟时,老伴儿起身,背上背包,提着食品袋,拉着行李箱出了酒店大门!没在酒店里,只能去派出所,调看道路上的监控录像。民警小李带我和二姐来到东交民巷派出所。立即调取酒店外面人行便道上的监控录像,查找老伴儿的去向。
录像显示,她出门后,先往东走,然后向北拐,走向崇文门内的同仁医院。再变换南北向的监控录像,只见她背着包、拉着箱、提着袋的她,径直走到东单路口南侧的一个过街天桥边,在一位热心行人的帮助下,走过了天桥,然后继续北行。因为那边已经不是东交民巷派出所的辖区,需要到那个辖区的派出所才能继续看录像、找杨琼,派出所领导决定指派小李继续跟进、追踪。小李二话没说,骑上摩托,顶着中午的骄阳就出发了。
所里的一位女民警不断安慰我们:”你们跟着也没用,就在这儿等着吧。也别太着急,既然监控已经找到她了,就丢不了。110总台接警后,会向附近的所有派出所都发通报,无论她从东单路口往哪边走,都会找到。”听了这话,我们平复了不少,但在没得到确切消息前,谁能放下悬着的心呢?从附近买回的盒饭,谁也没胃口吃。我不断责骂自己犯糊涂,暗暗祈祷赶快找到、找到。
“前方”不断传回的新消息不断安抚我们煎熬着的心:她从东单路口往东拐,朝北京站口方向走了;她过了站口的马路,走向建国门立交桥……那边属于第三个派出所的辖区,小李继续跟踪。日坛路、永安里,终于在大北窑立交桥附近找到了她!下午4点接到小李这一报喜的电话时,我们都喜极而泣,立刻打的赶往京伦酒店,同时告诉还在外面寻找杨琼的小弟他们。
四点半,我们走进京伦酒店大堂,二姐不禁扑上去搂着妹妹痛哭失声。老伴儿却笑着安慰起姐姐:“别哭别哭,我不就是在酒店外面走了一圈嘛。”对于上衣完全湿透的小李,我们无以言表地表达深深的感谢,完全发自肺腑的感谢。他冒着正午、下午的骄阳,在35度的热浪中,奔跑了四个多小时!而从九点半算起,杨琼则负重走了六个多小时。
一场吓人、揪心的惊险剧总算落幕。为了满足二姐一家的心愿,我当即决定,把原定的今天中午乘直通车“滚”去港澳(车票已经延误作废),改为搭乘明天清早的航班“飞”往港澳。这样,一点儿也不耽误行程。不过是把在火车上过夜,改为在自家睡觉。
一星期的港澳之行,顺风顺水。二姐他们三口,沉浸在海洋公园、迪士尼乐园的欢乐之中。我和老伴儿则忙着办理杨琼在香港银行理财的遗留事宜,与几位老朋友聚会。老朋友们都说,杨琼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根本不像有病。
是啊,与朋友聚会,在海边漫步,在铜锣湾逛街,老伴儿一点儿没有病状,但我清楚地意识到,她的病情又有了发展。主要表现有三点:一,在银行,她已经不能自主签字,要照着我写的样子,反复几次才能写下自己的名字。二,在马场看赛马时,曾经的选马高手,已经不会填写最简单的马票。三,在回住处时,不经人提醒,她会“过门不入”—完全忘记自己就住在这儿。
至于她的理财,更是业绩糟糟。三个保险合同,一个数额最小的,正常缴足了保费,两年后到期,还本付息;一个数额最大的,买的是与股票挂钩产品,本钱随挂钩股票下跌而损失了百分之七十;另一个只缴了两年费就断供,三年欠费加利息要20多万港币,银行账户里和所带现金,远不够数。为了制止继续损失,我只能把第一、三两个退保。病人理财,把我俩五年的香港工作收入“理“赔了百分之九十。
港澳归来,为防止再出险情,儿子买来了具有定位功能的手表、外甥女赠送了能定位的挂坠,但因她很抵触,几次之后就搁在一边了。反正凡是外出都寸步不离,戴不戴区别不大。(下图,外甥女的儿子小虎子给姨婆戴上生日礼物—有定位功能的挂坠。)
“6.23”惊悚虽然过去了,但很长一段时间我余悸难消。这声震耳的警钟,不光再次告诫我:她已经离不开人啦!而且警示我:七十周岁的你也老啦!出门忘记带手机,只想着“天热,让她少受罪”,却忘光了医生的再三叮嘱,把“离不开人的痴呆老伴儿”单独留在酒店,险些酿成大祸,就是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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