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开玩笑说,我们打针把诊所都打关门了"
► 文 观察者网 王恺雯 编辑 冯雪、于文凯
“他说,自己做了30多年村医,还从来没见过这种场景。”一位老村医的话,让常在农村做调研的李萌印象深刻。
去年12月,当城里人忙着准点抢药的时候,疫情已悄然蔓延到以老年人和儿童为主的农村地区。一些村民甚至不知道频频冲上热搜的布洛芬为何物,出现症状后,能扛则扛,实在难受了就去村医那儿打针输液。
近期,3名长期关注农村问题的学者向观察者网讲述了他们的见闻。
李萌表示,有的村医平时一个月的接诊量也就100多人次,但去年12月在20天里接待了500多人次,“不少村卫生室一度因为没有医疗物资而关门”。
在和家乡亲友沟通的过程中,上海某高校博士生张成发现,村里老百姓对新冠的感受似乎没有大城市那么强烈,除了受到网上“大号流感”言论的影响,很多人为了生计,还没康复就出去干活了。
去年12月,国家层面接连发布《依托县域医共体提升农村地区新冠肺炎医疗保障能力工作方案》、《加强农村地区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和健康服务工作方案》、《加强当前农村地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疫情防控工作方案》三份文件,不断强调农村地区疫情应对工作。随着春运来临,面对更频繁的人口流动,各地也纷纷出台政策,保障农村就医用药需求。
在一些地区,本轮疫情的感染高峰已逐步过去,村卫生室的人潮正慢慢退去,药品供应也在跟上。
回忆起前段时间对村民的访谈,华中科技大学国家治理研究院博士生黄丽芬希望,疫情能成为推进农村养老服务的契机,让一些好的方案尽快推广到更多农村地区。
以下是他们的讲述:
2023年1月5日,长沙县,江背镇中心卫生院的医护人员向当地居民免费提供新冠防治中药,并为居家老人送药下乡 图源:视觉中国
“病人开玩笑说,我们打针把诊所都打关门了”
李萌 湖南某高校博士生
我老家在湖北中西部地区某乡镇,疫情是从去年11月下旬开始的,当时有一部分年轻人返乡,导致疫情传播。不过那时还处于防控阶段,发现有人阳性会及时管控,我们还静默了三天,所以一开始情况不算严重。
12月初疫情防控政策调整,不久后,发烧感冒的人越来越多。由于长期缺乏抗原试剂盒,农村也就压根不存在“检测焦虑”,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新冠这种病毒,一人中招全家感染。
这几天我访谈了几位老家的村医,大致了解了一些情况。在农村,很多中老年人缺乏对新冠的认识,认为这就是一种很小的病,除非很难受了,一般不会主动去村医那里。年轻人对新冠稍微敏感些,很多人一旦出现症状,就跑到乡镇卫生院。卫生院人太多,他们只能再去找村医。这次疫情中,村医也承接了不少乡镇的病人。
一位村医向我提供了一些数据,他平时每天接诊3-5人,感冒高峰期大概是6、7人,但这波疫情期间,他最多的时候一天要接诊30-40人次。平时他一个月的接诊量可能也就100多人次,但去年12月,他在20天里接诊了500多人次。
这名村医的家是一栋两层小楼,一楼相当于诊疗室,人多的时候家里坐满了输液的病人,屋里坐不下就坐到外面去,还有很多人干脆回家输液。
当时村医本人也感染了,说自己昏昏沉沉的,一开门就是大量病人往家里涌,累得吃不消。但对村医来说,你开着门,别人来找你,就必须得接诊。他还说,自己做了30多年村医,从来没见过这种场景,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12月下旬,部分农村出现村卫生室爆满,村民只能在室外输液的情况 社交媒体视频截图
去年12月感染高峰时,村里最严重的问题是医疗资源短缺。村卫生室一度连输液用的药和器材都没有,去乡镇卫生院也批不到药。村医们一方面是松了口气,因为没药他们就能关门休息了,但另一方面他们也担心缺药会导致严重后果。
我们当地有30多个乡村医生,很多村卫生室因为没有医疗物资临时关门。有些病人还开玩笑说:“我们打针把别人诊所都打关门了。”后来乡镇卫生院去县里争取,才缓解了药物短缺的问题。
村民出现症状之后,医生都是对症下药,发烧就给发烧药,疼痛就给缓解疼痛的药。如果这个人很能扛,一般就给你点药让你回去吃。扛不住就输液,高峰期输液用的液体一天可以用掉100多瓶,这是过去一个月的量。
其实村医也不愿意随便给老人用抗生素,觉得这种药会对身体带来一定损伤,但在医疗资源紧缺的情况下,能有药用已经很好了。
乡镇卫生院给辖区内的村医建了一个群,遇到症状严重的病人,村医会及时向乡镇卫生院反馈,以便转诊。乡镇卫生院也会告诉村医,新冠感染是严肃的事,对有基础病的老人来说可能危及生命,所以有情况要及时反馈,不要为了钱随便给人打针。如果乡镇卫生院也没办法处理,就会向上级医院转诊。
疫情三年,村医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我访谈的一名村医说,他们是一个村医负责一个行政村,平时主要关注三类人群,包括高血压、糖尿病患者,65岁以上老年人,精神病患者。村医经常要入户随访,包括上门测量体温,对他们的情况是很了解的。
2022年12月27日,贵州岑巩,思旸镇坪坝村,村医正在为村民检查身体 图源:视觉中国
目前老家已经度过了这波感染的高峰期,去看病的人没那么多了,医疗资源也逐步恢复了基本的供应。
“为了生存,老百姓的忍耐力是非常强大的”
张成 上海某高校博士生
我老家在河南省驻马店市,亲戚朋友基本都接种了加强针。
国家刚放宽疫情防控措施的时候,我已经开始留意各地的感染情况,也及时去买了药。但当时,村里的老百姓对这些政策并不清楚,他们看到我给我妈寄的药,说“2003年非典那会儿买的板蓝根后来也没喝完,没必要买药”。
另一方面,受到网络上一些“大号流感”言论的影响,大家也没把这次疫情当回事,甚至还有“早感染早好”、“感染之后就不会再感染”的错误观念。
大概在去年12月19日至25日这周,我们村迎来了感染高峰,人们大面积感染,我认识的人都中招了。村里早已不做核酸,也买不到抗原,即便在市里,也因为突然增加的需求导致抗原供应紧张,很多人抢不到。所以大家也不用去测阳不阳,基本症状差不多,心里都明白是染上新冠了。
乡亲们出现症状后,因为发烧、浑身酸痛,就去村诊所打退烧针、输液,其实就是按照平常的发烧去治疗。
但由于突然的大面积感染,刚开始那几天,人们都涌到村诊所去打针,一度把退烧针都打完了,诊所打退烧针还停了两天,大夫赶紧去县里进药。村里人只能轮换着去不同大队的诊所。
排队输液的人也很夸张。我妈说,村民们早晨5、6点就去诊所排队,室内空间小待不下,就坐在院子里输液。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最近网上讨论很火的“村医四件套”(抗病毒、抗生素、激素、退烧药)治疗新冠,我们村里就是这种情况。像布洛芬和对乙酰氨基酚,村里是买不到的,很多人甚至不知道有这两种药,诊所的村医倒是知道,但他们进不到货,只有安乃近。
安乃近这种药是有争议的,在村里却被广泛使用,每家每户都有,村医也给我妈开了一盒。我们是一知半解地知道这个药有副作用,但村里人不知道,因为没有布洛芬和对乙酰氨基酚,救急的时候不得不用安乃近。我妈第三天复烧的时候,她对我说:“要不还是吃安乃近吧。”至于这个药的副作用,只能说短期内还没看到。(观察者网注:安乃近是吡唑酮类解热镇痛药,可能引起粒细胞缺乏症,该症起病急,或致严重感染甚至死亡。安乃近也可能引发皮疹,甚至过敏性休克等。2020年3月,经国家药监局评估“风险大于获益”,注销安乃近注射液等品种药品注册证书,并修订安乃近片说明书,强调本品一般不作为首选用药,仅在病情急重,且无其他有效药品治疗的情况下短期使用。)
说到输液,在农村,即便是没有疫情的时候,大家有个大病小病也习惯性跑去输液,他们认为输液好得快,也不清楚习惯性输液带来的激素、免疫力下降等不好的影响。而村医,在农村是一种“兼业”,他们既是医生,又是农民。作为农民,和村里的人是伙计,作为村医,他们靠给村民看病打针配药赚钱,而输液可能算是赚钱较多的商业行为了。所以,村里人和村医,在输液这个问题上也就这么无言地“两相共存”了。
2020年12月2日,村民在贵州省毕节市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云贵乡马街村卫生室输液 图源:视觉中国
现在,我们村已经逐步走出第一波感染高峰。据我所知,村里只有一位老人感染新冠后去世,其他人都是靠着打针输液慢慢康复,也没听说谁重症了。
我感觉,村里老百姓对新冠的感受似乎没有大城市那么强烈,这一方面是部分网络舆论的错误引导,导致很多人真就把新冠当成“大号流感”。另一方面,老百姓也是为了生计。
我们村有个木材加工厂,村里大规模感染的时候,偏巧赶上厂里的大老板下来检查,所以员工在发烧期间还要去上工。比如我妈,我已经告诉她感染的那一周要好好休息,不要去干活,结果她高烧退下去后的第二天、第四天还在偷偷上工。我批评她,她说没事,退烧了,还说我一个叔伯大爷发着烧还在干呢。
对很多村民来说,他们不清楚病毒学知识,对新冠不了解,不知道“放开”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也不知道感染以后还会再感染,不知道这波感染会给免疫力和抵抗力造成什么样的损害,以为自己的身体扛得住。
为了生存,老百姓的忍耐力是非常强大的,而城里的人,对身体的不舒服可能更为敏感。
“希望疫情成为推进农村养老服务的契机”
黄丽芬 华中科技大学国家治理研究院博士生
最近一段时间,我比较关注中部地区农村老年人的情况。以湖北省为例,我调研的农村多数人都感染了新冠,有些村子感染率甚至到了八、九成。这波感染的高峰大概出现在去年12月底,现在已经过去了。
据我了解,农村老年人大多没有提前备药,也难买到药。大多数老人出现症状,治疗方式就是去村卫生室打针。
我还关注到了一个现象,老人们打完退烧针,就会马上投入农业生产,或者去打小零工赚钱,不少人干的还是重体力活。新冠感染康复后是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的,但老人并不重视这些。等他们干完活,很多人又出现了无力、胸闷,甚至口鼻流血的情况,只能再去打针,甚至有老人打了10来天针。
即使出现了一些比较严重的症状,有的老人也觉得拖拖就好,去县医院就诊的并不多。我调研的一个村子,出现了三例老年人感染新冠后吐血的情况,只有一个老人症状持续一天多,最后实在受不了,才打电话给儿子,去了县人民医院就诊。后来我回访了他们家,万幸老人已经平安回家了。
有些人可能认为,打针输液在农村是村医获利的一种手段,或者认为农村老人不懂抗生素的副作用,只想着快点见效。但以我了解到的情况,前段时间很多农村是真的买不到其他退烧药物,只能去打退烧针。
我发现,防疫政策调整后,有的村庄对新冠的宣传不够到位。以我近期访谈过的一个村子为例,很多村民并不知道新冠康复后不能马上去干活,也不清楚用药、防护的知识。在疫苗接种方面,低龄老人大部分都打了,但高龄老人接种存在漏洞。
2022年12月12日,贵州黔东南,丹寨县龙泉镇马寨村,接种小分队的医务人员上门为老年人接种新冠疫苗 图源:视觉中国
过去三年的疫情防控对农村起到了很好的保护作用,农村都是独门独户,可能会因为村民参加红白事出现群聚疫情,但基本上没有暴发比较大的疫情,相对城市来说比较安全。但在放开后,我认为农村比城市更艰难,尤其是独居老人的问题比较突出。虽然很多问题之前就存在,但我觉得疫情是个加速器,把农村老人对养老的担忧提前现实化了。
我希望,疫情能成为推进农村基层养老服务的契机。
据我所知,现在一些地区的农村已经推出了很好的方案,像是“敲门小队”“敲门行动”,让农村低龄老人组成一支队伍,每天去敲敲门,看看独居老人、高龄老人、生活不便利的老人等是否存在问题,有什么需求。如果老人病了,也能尽快找到家属和就近就便的社会支持。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互相比较熟悉,老年人从心理上也比较容易接受。
这种方式的成本很低,但能避免很多我们不想看到的意外发生。而且互帮互助的氛围建立起来之后,能成为日后可以转化利用的资源,推动农村养老事业的发展。
在访谈的过程中,我也和很多老人交流过这个事,他们很愿意提供帮助,就是觉得没有人带这个头,如果自己出头去做,可能缺少合法性。所以需要有人把他们组织起来,发个红袖章,或者做一些宣传。村级组织完全可以扮演组织者的角色。
希望经过这波疫情,这些好的方案可以尽快付诸行动。
(应受访者要求,李萌、张成为化名)
来源|观察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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