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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青春期开始,我的视力不断下降,30岁成盲人,32岁在脱口秀里找到了光

从青春期开始,我的视力不断下降,30岁成盲人,32岁在脱口秀里找到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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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自拍》第356个口述故事

大家好,我是黑灯。2022年夏天的一场综艺把我送到大家面前,刚开始有人嘲讽:“盲人也来说脱口秀?”你还别说,我大概很难找到比脱口秀更好的工作。在此之前,我尝试了超过四十多样工作,每段职业都没办法做长久,最长半年,最短一两天。

当作为一个盲人从社会序列被抛出来,喜剧成了生活照在我身上最后一束光。我在舞台上给大家讲“盲人的小欢乐”,其中也交杂着我的“尴尬”、“愤怒”和改善盲人群体生活的野心,这些都成为了我抵御生活寒流的最后武器。

摘下墨镜的我。

1988年我出生在江苏宜兴,我的家乡盛产紫砂壶,这跟我父母倒没什么太大关系,我们家就是最普通的那种家庭,家族里很多人跟着我爷爷搞建材,主要就是把山上的石头炸下来,碾碎后往外地运,家里的爸妈、叔叔、姑姑都在这个行业,亲戚之间住得不远,可以彼此照应。

幼年时期的我。

13岁那年表妹要去医院配眼镜,爸妈觉得我读书写字总趴特别近,就让我跟着一起,顺便查查视力。没想到这趟竟发现我有大病。小县城的医生说不清,只是模模糊糊表达了是比较严重的眼底问题,得去上海看专家。

到上海一查,说这病叫“青少年黄斑变性 (stargardt)",1.2 万人里只有一个人得。患病的人眼球黄斑区会出现退行性病变,色素紊乱,中心视力急剧下降,进而造成不同程度的视功能损害,甚至失明。这种残酷的罕见病会让你先经历一段视力的缓慢衰落,直到某一天再迎来一个断崖式的下跌。黄斑变性在老年人里面非常常见,基本上是个老年病,我这种情况属于青少年时期发病,所以叫做青少年黄斑变性。

照片右边是童年时期的我。

据医生说,20岁到30岁的时候视力会掉到0.02左右(0.05以下为盲人)。虽然说得吓人,那时的我还什么都不懂,也体会不到,只觉得自己贼牛,竟然能让这么多医生围着自己转。医生所说的视力下跌也一直没发生, 所以我和家人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几乎都快忘了。

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中考前学校例行体检时,校医拿出一本看色盲的小册子,我发现自己能认出每一个色块的颜色,但它们组合在一起,就怎么也认不出是什么。如今想想,估计那时候视网膜上的锥细胞已经开始坏死,但校医和我都不懂,只在体检表留下了“色弱”两个字。

我和所有同龄人一样,参加中考、高考,进入大学……直到大学入学体检时,我的视力都保持在左眼0.6右眼0.8。这个程度的轻度近视甚至都不需要配眼镜。直到大学毕业那一年,人生却忽然被按下了暂停。

2009年我从苏州科技大学心理学系毕业,回到宜兴老家找工作。有天在医院做入职体检,这时候再看视力表,两个眼睛的差别极大,最差的那只眼睛只能看出最大“E”的方向,其他都已经一片模糊。

检测结果是一只眼视力0.3,另一只只有0.03。我还很纳闷,为什么自己平时生活里没有感受到视力的下降呢?经过医生提醒才知道,大脑一直在把0.3视力的眼睛作为主视眼,成像就还是清晰的版本,所以平时不太能感觉得到。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日常生活里,我的眼睛容易感到疲劳,且畏光严重,是我的主视眼早已用眼过度。

虽然视力差异大,倒没有影响我入职。但工作了一段时间我就发现,原本0.3的那只眼睛也开始视力下降,我开始看不清电脑屏幕上的字了,眼前所有的文字就是一片雪花,需要凑得极近才能看清。到后来甚至连填表格这种小事都没办法完成,纸上的那些细线在我眼前完全是“隐身”的。我开始回忆少年时期医生说过的话,又翻出了当年的病历一页页翻看,或许医生说的事情要发生了?

从那以后差不多每隔半年,我就会发现自己的视力又变差了一点。乘高铁的时候,怎么连座位号怎么也看不清了,明明半年前还能辨认;走在街上,楼房和广告牌之间明暗交替的灯,看过去就像老式电视机里失去信号的雪花……如此迅速的变化让我慌了神,期间父母带着我在全国跑了不少医院,都没有什么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视力继续下跌到0.02。

视力出现问题后,我在2013年一个人跑去西藏尼泊尔旅行散心。

由于黄斑位于眼睛视网膜中央,它的病变会导致视野中心出现黑影,双眼视力跌到0.02时,我的中心视野已经全黑,只能依靠边缘眼部神经用余光观察。唯一值得庆幸的是,0.02的世界不是一片纯粹的黑,我依旧可以辨别模糊轮廓、对比明显的大块颜色,以及交通灯,只要跟着人流和车流,就可以坐地铁、过马路,基本生活不受影响。

但工作中就会发生很多问题,因为看不清楚和“病耻感”,我不知道该怎么向别人解释。如果我想看清楚对方说话时的神态、做的动作,就需要斜着身子用余光观察,这反而给别人一种我没有在看对方的尴尬。除此之外,别人五分钟填完的表格,我却要拿着手机放大折腾近半个小时,还因为怕别人发现每次鬼鬼祟祟、偷偷摸摸。

每当问题暴露,快要被别人发现,我脑子里想到的就只有逃跑。就这样,在那三四年“摆烂”的日子,我反反复复换了四十多个工作,有时候可能上午去报到,下午发现干不了就赶紧溜。三百六十行,行行出洋相。

我在尼泊尔散心,玩滑翔伞。

亲戚朋友知道我的状况也来想办法,比如介绍我去工厂当销售。在工厂里,有一次我隐约看到机床附近有一个露在外面的东西,准备好了要在经过的时候绕开,但因为看不清细节、对侧身的距离判断失误,没想到那个尖尖的东西是游标卡尺的针尖,“啪”的一下被它扎到腿。那天我还穿了条新买的牛仔裤,直接把裤子扎透,现在大腿后面还有一个疤。

也有朋友介绍我去当寒暑假班的早教老师,说只要照着教案给小朋友上课就好。备课太费劲了,虽然所有资料都是现成的,但当密密麻麻的字印在A4大小的纸上,我根本看不清楚。那时候我自己想办法,先用手机把内容拍下来,再放大了一点点看。那时候的手机像素没那么高,更禁不起放大,经常还都是糊的,折腾了几个月好不容易把教案记住,勉强给孩子上了几个月课。

在老家那几年,金融危机开始没多久,经济环境特别差,原本很多做出口贸易的公司纷纷裁员,就业环境更加别提。别人介绍的工作做不了,我还尝试过和朋友一起创业。专门卖户外用品,帐篷、登山包、徒步鞋都有,那时候啥也不懂,半年就黄了。直到现在还有一大袋徒步鞋堆在我家卫生间的隔间里,我妈最近有一次拿出来穿,隔着视频跟我说“儿子啊,这鞋底都脱胶啦”。也是没想到十年后,露营这么火。

我的心态还很矛盾,既不想被人觉得奇怪,又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我是盲人。逃避解释,无法面对,让我强烈感受到自己被从社会序列里抛出来,成了边缘人。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始终找不到稳定的工作,你所有的自信、自尊都无法重建,让人很有羞耻感。当时我特别消沉,感觉整个人在黑暗中一点点下坠。

我最后给自己的结论是,那我就不出门好了。父母对我的病情看在眼里,这些年过去的确没有什么治疗办法,只能在背后默默支持,让我干点自己想干的事儿。我妈这人有时候容易焦虑,但她对我的要求很简单,别干违法犯罪的事儿就行,这点期待想想还是挺容易实现的。

可这个社会对我的期待可不止这一点点,人们总是习惯用年龄来量化自己和他人,25岁工作、30岁结婚、35岁生孩子、进大厂、考公务员……在大学毕业前我也曾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过。直到眼睛出现问题,你被迫从这个既定的时间轨迹里出来,就再也进不去了。

这一切反而让你开始想一些人家60岁退休以后,或者得了癌症躺在病床上才有空去想的东西。在老家那段时间,我脑子里整天想的就是“眼睛看不清了以后要怎么办”、“没有工作要怎么活”、“你的同学可能都已经结婚生小孩了,你要怎么办”……

脑子里太乱了,那阵父母又在外地,我一个人,就想说不如买只狗来陪伴。买狗前我就想好了,得买最聪明的,于是就拿做早教攒的工资去买狗。那时候一个月工资满打满算才3600块,买这只边牧就花了3000块。这样的消费观过去我是不能接受的,当时我觉得自己都这样了,还不得干点想干的事儿?

那段时间《学警狙击》这部港剧特别火,我特别喜欢里面谢天华饰演的角色Laughing哥,于是就给边牧起名叫Laughing。Laughing特别聪明,教了一分钟时间就能学会握手,也特别傻,看到天上有鸟飞过就能开心地疯跑一下午;带它外面遛弯跟它说别走了、歇会吧,它就想不会是点我呢?我去年在脱口秀大会上说“边牧不仅通人性还通人情世故”,也是它带给我的感受。

我在家里教Laughing学握手。

躲在老家“摆烂”那段时间,我还加入了些QQ群,混在里面找资讯和病友,尝试寻找治疗机会。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不少视力辅助工具,比如读屏、手机放大等等软件,自己摸索着用。我发现只要把这些工具用顺了,就能和正常人一样。

这样一想,心态上的别扭慢慢消解,一下子觉得自己准备好了。你要是心理上过不去这个坎,它其实带来的是不必要的麻烦。旁人只是因为不了解,才对你的举止感到奇怪,如果你因为“病耻感”拒绝解释,这就给双方带来了信息误差,给自己制造障碍。你大可简单地说“我视力不好”,这本质上不是你的错,大多数人都能够理解和接受,麻烦就解除了。

我需要借助手机上的盲人辅助功能工作生活。

所以说心态这个事情还挺重要,我在2009年刚查出两个眼睛视力0.3和0.03的时候觉得自己废了,到2018年左右眼视力跌到0.05和0.02,反而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自那以后也就再没去查过。

或许是曾经做过一些互联网相关的事情,朋友觉得我在文案和创意方面有点小想法,2014年邀请我去北京一起创业。我觉得换个环境挺好,是重新开始的机会,于是就答应了。那段时候我和同事们一起合租,住在东四北大街那一片儿的胡同,经常加班和同事们熬夜做项目,“一心扑在工作上”的感觉让我获得了不少满足感和成就感。

在北京期间我接待国际友人沙发客。

接受了自己的视力问题,我把心理调整得很从容。还是拿坐高铁举例,坐车时,我也不着急,别人在那里排队,我就慢悠悠跟在所有人后面,等着最后一个上车。进到车厢先拍个照,搞清楚是几号,再一个个数过去。

对于视力带来的一些麻烦,我摸索到了自己的应对方式。比如我的眼睛对光线的要求比平常人苛刻一些,因为眼睛无法适应强光,我会把手机调整为深色或者反色模式。如果突然从亮到暗,或者从暗到亮,正常人可能就觉得闪了一下,但我需要半分钟的时间去适应,于是,我每天带着五副给视力障碍人群设计的墨镜出门,根据外界的光线强弱,调整佩戴的墨镜进行遮光。

手机屏幕反色设置的效果,我对智能手机的依赖很高,没有它就跟外界隔绝了。

我一盲人,下了班也不太打游戏追剧,没什么娱乐活动,就听听新闻查查资料,什么都愿意去了解一点,至少要知道这个世界在发生什么。除此之外,最大的爱好就是听播客。

我从2011年有了第一个iPad,就开始用播客,是重度使用者,对脱口秀的了解也是从一档名叫《大内密谈》的播客节目上开始接触。后来在上面听说节目的主播之一石老板不当金融狗,开始搞喜剧了,我就一直挺想去支持。

那地方离我住的位置很近,平时晚上下了班,我吃了晚饭,就去一个叫Camera Styo的酒吧,听单立人喜剧。说是演出其实就是开放麦,各种演员轮番上台给大家讲段子,也不收费,我呢,就是去听听图个乐。

记得有次下班迟了,眼瞅着要错过开场,我直接从公司赶了过去。当天正赶上周奇墨在演出,一进门听到他在那儿打广告,凭门票现场消费打八折之类的,我顺手买了包薯条,刚巧又坐在第一排,准备边听边吃。

周老板从台上探着身子,抽了一根,说“你这好吃吗?”。几年后我遇到周老板,跟他说起这件事儿,周老板说“我当年那么没溜儿呢”。那阵子看了好多现在特别牛的人,像石老板、六兽、周奇墨、小鹿、博博、教主,觉得脱口秀还挺好玩的,既轻松又时尚,还能吸引这么多年轻人。

我拿着笔记本电脑在工作。

我原本还挺喜欢北京的,老胡同周围有烟火气,一推门就到街上,四处都是小吃摊,气氛热热闹闹的。有段时间住在景山公园附近,吃住上班都特别方便。后来那个房子不能继续住了,接着又搬了几次家,几次下来我这个南方人就对北京产生了距离感。

情感方面也不太顺利。在北京上班那段时间,我交过两个女友,对方家人都不同意我们在一起,理由无非就是我的眼睛。第一段感情里,女生的父母一知道我的事情,立刻就跑来了北京闹;第二段感情谈了一年多,我还去过女生家,她父母虽然没有那么强硬,但你能在言语间感受到那种坚定的拒绝。

2019年下半年,我决心换个环境去上海工作,一方面那里再位置和气候上和我的家乡更近,同时也隐隐期待着上海也许可以带来新的可能。期间接触了一个电子助视眼镜品牌,找我帮他们做品牌运营,又靠着这工作维持了一段时间的生计。

品牌运营的工作不是很忙,我还花精力和一位少年患者的家长一起,做了一个病友公众号“青少年黄斑变性关爱中心”,在上面跟踪、翻译国外的最新研究,也把自己的经验总结分享在上面。做这个公众号的初心是在为病友提供便利的同时,汇集更多“我们的人”,也许未来能够推动相关药物的研发。

过去也接触过不少药企,了解到这个病在国外已经开始了一些临床试验,我就写邮件问人家进展如何、能不能引进到国内等等,但我们这个群体实在太小了,对于药物研制公司来说研发的回报率太低。全球的青少年黄斑变性患者大约有70万,这些年通过各个病友群聚集起来的中国病友则不到1000人,所以经常是到后面再追问时对方就不理我了,事情也不了了之。

我在公众号做了一系列无障碍设置教程的视频,帮助病友缩短摸索和适应的过程。

有一次听说上海要组织一个罕见病大会,我就想去学习一下。去了之后发现,比你惨的人多了去了,有的人路都走不了,完全依靠轮椅;还有那些肌无力的患者,呼吸都费劲;也有的人今天不吃药可能明天就挂了…… 在他们面前,我感觉自己就是个近视,比我需要关心的人多了去了,那时候我甚至生出了一种无力感,没法靠自己的特殊为我们群体获得关注。

从那里回来后我就在琢磨,也许应该考虑用脱口秀的方式,你首先得用一些好笑又利于传播的东西让别人喜欢,才能获得别人的关注,甚至说看到你背后的这些东西。要是上来就说我很可怜,求求大家,在这个信息量爆炸的年代,真不会有人理你。

2020年年底,我32岁了都,盘了盘这几年积攒下来的钱,在上海生活半年没有问题,于是想到去报名开放麦。至少先要人被别人觉得你这个人好玩、有趣,愿意去了解你身后更多的东西,才更有一种传播的可能性。

想清楚了这些,我就开始了。

刚开始的时候我去报名开放麦,那里是给新手演员提供练习、打磨段子的场所。一般就在小酒吧、小剧场这类的地方,每人有5分钟的表演时间,演员可以借助这个机会调整自己的表演和文本,克服舞台紧张感。我给自己起了个艺名,借鉴了瞎子阿炳,叫“阿灯”,后来觉得这名字没有辨识度,就改成了“黑灯”。我就是一盏灭了的灯,黑灯瞎火。

第一次开放麦是在一个酒店的会议室,在舞台的强光下,我一点也看不见底下的观众。那天我十分怀疑台下是不是真坐着人,反正我讲完以后现场完全死寂、冷场到不行。讲的内容和我的眼睛或经历有关,但大多天上一脚地下一脚,没有章法。

脱口秀是个口语表达的东西,写的时候是一种思路,你能想出好多不同的说法,最后从嘴里讲出来,这要顺。最开始背的时候,发现好多都不顺,来回倒顺了,下面又冒出一句新的来。

这些经验我都是在摸索中逐渐发现的,上台前我习惯在电脑上准备段子,白天人总会被各种事情打扰,我就半夜写段子,夜深人静的时候感觉自己文思泉涌,劈里啪啦写两千多字,觉得这内容太好笑了,我可真牛逼,都不用去开放麦练习了。到第二天早上睡醒过来再一看,写的什么玩意儿,全是垃圾。

一些舞台的灯光特别强烈,我一般就需要换上遮光效果更强的墨镜。

也是在那段时间,我看到笑果训练营在招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就发了邮件报名,经过几轮笔试和面试,就被选中了。2021年5月,我和其他50位选手一起,参加了笑果训练营为期五天的封闭式训练,培训期间表现好的选手就有机会被笑果选中,参加节目录制或是被培养成为签约艺人。

现场很多和我一起的选手就挺崩溃,每个人都卯足了,拿出自己最牛逼的5分钟准备上台讲,但台下坐着的都是笑果的演员、编剧这些人,商演里好用的段子在他们这儿根本没戏,你说了个开头人家就知道你后面是什么东西。不过我没想这么多,反正就讲了3个月的脱口秀能有啥,心态就很随意。

当时训练营里设置了一些教练点评环节,第一轮程璐挑了三四位他觉得还不错的新人,这里面就有我,还挺受宠若惊。到了第二轮他又提到我,给了一些意见,说内容开头氛围挺好的,后面一下子又太沉重了,让观众不敢笑了。有些理论和想法,当时听了不知怎么改,还是要靠时间,慢慢把它内化成自己觉得适合、舒服的方式。

训练营结束后的第一个月,我开始尝试接一些拼盘类的商演。这类商演和开放麦不同,你必须得准备能讲足15分钟的素材,因为经验不足,第一次商演还挺糟糕。那会儿既不懂节奏也不会应变,归根结底还是差劲。一冷场,我就想,这也太尴尬了,得拿出自己最牛逼的梗才行。人一着急,更加容易动作变形,憋着一股劲儿不断地想出梗,然后整场演出就垮掉了。

其实同场演出的人里,大多都是和我类似的演员,就是有的人一讲就能让观众笑得开心。虽然你也知道他们演出的经验大概比你多,有更成熟的老段子,心里终归会觉得失落,我下了台,就在那儿琢磨“我怎么这么不好笑”。

我在拼盘商演的舞台现场。

沮丧归沮丧,我心里安慰自己,这都很正常,无非是再回去多跑几趟开放麦、多练习的事儿。后来我养成了习惯,把自己在现场的音频录下来,回家路上反复听,然后根据现场观众的反应,不断地去改去琢磨,反复调整内容和节奏。这回观众能有反应了,在该笑的地方大家会笑了,这让我感到似乎摸到了一些感觉和窍门。

我其实还是有一些野心,每一次的表达对我来说也特别重要,想讲自己作为盲人的“愤怒”。比如盲道的问题,它在盲人的生活里存在感其实很低,我自己就几乎不走盲道,有时候走走走,突然就出现消防栓、共享单车,或者有些盲道,走着走着突然就没了。所以我在台上说“盲道是盲人修的”、“非机动车道上停满了机动车”……吐槽这些不够人性化的无障碍设施。

我也讲作为盲人的“尴尬”。我在舞台上常说,对盲人来说“不打扰是最大的温柔”,即便没有恶意,很多时候人们的帮助也容易成了搅和。比如每次去外地演出,我特别怕主办方来接机。每个地方的机场都不一样,出了站台又是看健康码又是测核酸,各种事情稀碎。

这时候来一电话,问“您到哪儿啦”。就我这眼神,既不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也不知道对方说的是哪儿,对方还一个劲说“您往哪儿哪儿走”。还有朋友总是喜欢帮我拿行李箱,我就告诉他,我自己推,遇到障碍了我才能知道,这就是我的导盲犬。

我手机里拍得最多的是各种站牌、座位号,高铁上我会拍下座位号放大看,然后顺着数字找到自己的座位。

我视野中心黑,只有余光能看到东西,为了不“斜眼看人”,这么多年下来,我说话的时候都是正面朝着对方。怕自己显得特严肃,我虽然完全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也习惯了脸上保持着微笑,已经变成了一种肌肉记忆。

我原本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直到有一次在心理咨询师的培训课上,当时老师在旁边观察了我半天,结束以后把我拉到一旁,说我这个心理辅导整体都挺好,但对方都在说自己爸死了的事儿了,你怎么还在那儿笑呢?

这个世界挺荒诞吧,把这种荒诞和负面情绪用段子表达出来,就足够“好笑”了。脱口秀这个东西,我一直觉得真诚是最重要的。如果你的东西很假、很无病呻吟,台下一听就听出来,肯定不会笑;也不能整太多套路,演多了,技巧成熟了之后,就容易油,最后你发现,你能逗笑人家,是你的真诚打动大家。

不过,你真诚了,也可能遇不到观众的真诚。有一次我在台上还是说自己视力的事情,讲完正往台下走呢,台下一位观众忽然就指着我问主持人“他这是不是装的,说的都是真事儿吗?”

还有一次,我在台上说自己现在看不清,只能看到一点点,然后台下第一排就有个观众举着手指问“真的瞎了?这是几?”同样的事情那天还发生了两次,下午四点半发生了一次,晚上七点半又发生了一次。我当时就挺生气,然后就在台上怼了回去“我确实看不出来,但是听声音你应该是个0”,现场“哈哈哈哈哈”,其他观众就笑他。

我在脱口秀现场的演出。

去年夏天,节目组邀请我去参加第四届《脱口秀大会》的录制,虽然没录几场就遭到了淘汰,但给我生活带来的改变还是挺大的。节目刚播出时,走在路上每天都有人跟我打招呼,说“我好喜欢你”“能不能合个影”之类,也会因为有更多人认识你有点小开心。

后面慢慢过了一两个月就恢复了,能认出我的人基本就在剧场周围,有去看演出的观众看到我,大概率我当时正在楼下找路,有观众喊“欸你是黑灯吗?”,我就说“是是是,你能带我上去么”,然后我就跟着他们进剧场。

认识你的人多了,就相当于在名气上多了一些加持。现在我对自己熟悉的场地基本都不太紧张,如果到了一个陌生的场地,可能有点小紧张,会在演出前再背背段子什么的。不过基本上开场讲了一两个段子,把观众逗乐以后就有把握了。《脱口秀大会》录制结束后不久,我开始全国各地巡回讲专场,一讲就是一小时。

其实名气这个东西也分两面,既然别人认识你了,对你就会有期待,如果没达到,可能就会适得其反。有时候是有客观原因的,脱口秀表演的氛围有时候和场地、观众和时间都有点关系,比如说周五的晚上大家状态都特别轻松,你讲什么段子感觉大家都能笑,同样的内容放到周日下午,就不行了,台下的观众都愁眉苦脸的,明天就要上班了,演出效果怎么都不如周五。

有时候也有临场感觉的事儿,不过,当积累了足够多的段子和舞台经验,对现场的掌控能力也会越来越好,发现不对劲了,调整个三五分钟,慢慢地能感觉到整个表演节奏在变得更舒服。

我最大的焦虑还是准备内容,专场的时间长需要更多的内容储备。写段子这事不是定时定点的,哪天你觉得,有写的“点”了,其实这是焦虑,逼着你去写一写,弄一弄。去年年底的时候,他们发了一个《脱口秀大会》第六季选拔赛的报名,想上节目的演员都开始紧张了,要写点段子了。我过完年要开始搞新的专场,大概要演两三个月,现在写了有十来分钟的内容吧。

创作永远都是痛苦的,这很正常。痛苦的同时,我也明显感觉创作的速度比之前快一点了。我目前自己感觉还行,最近有一次还讲超时了,整了90分钟,在舞台上我看不到大家的表情,可是能清楚地听到一波又一波的大笑。

我在个人专场的演出现场。

现在我和女友住在杭州,我俩是交友APP认识的,当时就觉得和她聊天特别轻松,在一起就像两个孩子,幼稚且快乐。对于我俩在一起她家人也是反对的,她也不去听父母的,我俩的人生观一致,更看重的是自由。现在我每周的五六日都在外面跑商演,周中回去杭州和女朋友住在一起。

他们夸我是圈里最勤劳的脱口秀演员,入行两年多演了1200多场演出,光是去年就演了674场,其实这么勤劳还有一个原因是要还债。

2019年的时候,有个大学同学管我借钱,说马上要过年了,供应商货款和员工工资什么的需要周转,我当时也没多想,就刷信用卡再加上信用借款之类的,借了他一大笔钱。接着过完年以后,这个人人间蒸发,我的噩梦就开始了。

我是差不多去年年底,才还清了所有的钱。到现在我爸妈都还不知道这件事,一直是自己在默默还债,所以我可能还要感谢这位同学,给了我更多赚钱的动力,客观上促进了我水平的提升。

虽然现在因为脱口秀,这个社会稍稍看到了我,但离我最初期望的,为盲人群体带来更多关注的目标依然很远,我也会尽自己所能继续努力。无论如何,脱口秀对我来说是一份不错的工作,它带来了可观的收入,一个可以畅所欲言表达的舞台。所以这个能让我养活自己的工作,我会一直干下去。

而那些在20多岁曾被迫回答的“人生问题”,现在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脱口秀,或者说喜剧告诉我的一个道理是,人这一辈子来世界走一趟,玩儿就得了,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儿,其他的不要想那么多。

*本文由黑灯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注明外均由黑灯本人提供。
*本文在今日头条首发,未经授权禁止转载。  

黑   灯 口述 
Phyllis 撰文 
孔宁婧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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