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议中的《无名》，梁朝伟扛起来了吗？

2023-01-30 04:01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 | 猫梦哒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商业片就像汉堡包，有着固定的结构和类似的配方。这是一种标准化的承诺：面包和肉饼，再点缀一些蔬菜和沙拉酱——虽然不一定多好吃，甚至不一定管饱，但这些元素总要齐备。

《无名》在宣发上，自称“超级商业片”。但导演兼编剧程耳，并没有真的端出一个“超级汉堡包”。《无名》若以食物类比，其理想形态应该会恰好很像片中意外火出圈的那道高级甜点——“拿破仑”。理论上来说它比汉堡高级，但却更加吃不饱，缺乏碳水和肉饼带来的原始快感。

拿破仑的构造是：三层反复折叠的酥皮，夹两大块奶油。《无名》也有三层：第一层是真实的历史，第二层是虚构的故事，第三层是对其它电影的致敬/化用。双男主，何主任（梁朝伟饰）与叶先生（王一博饰），相当于两大块奶油——他俩占据主要篇幅，也是主要看点。

拿破仑因其精致，而异常脆弱，稍不当心，便支离破碎。到底怎么吃，一直是个难题。据说在法国一些餐厅，谁要是能吃拿破仑而不留下一个碎片，可以免单。

《无名》作为电影，同样精致而脆弱。其脆弱已经体现为不甚理想的票房（6亿）和口碑（豆瓣6.8）。但同时，网上也在流传各种故事还原和历史揭秘，似乎只有“不留下一个碎片”，才能还电影以公道。

若非利益相关方，我们没必要以票房和评价的一时成败来论英雄。艺术领域，一个失败的“实验者”往往比循规蹈矩的“成功者”更有意思。但一部电影的好坏也不该取决于观众在场外做了多少功课。读《红楼梦》也不需要去索隐原型。

《无名》的遗憾是，由于种种原因，它最终没有变成理想中的拿破仑，反倒像在千层酥里强行夹进几块碎肉饼。这种错位在多大程度上是可以避免的？

让我们跟随梁朝伟演的何主任，先把故事捋一下。何主任是一个打入国民党内部的共产党，后又凭借表弟唐部长（大鹏饰）的关系，顺利打入汪伪政府内部。他经常主审要犯，出入日方代表（森博之饰）的内部饭局，得到不少机密情报，如德国将进攻苏联、日本贵族的儿子驻扎在上海奉贤等等，因此屡建奇功。

何主任的老婆陈小姐（周迅饰），也是个地下党，不料有一天她的搭档（名义上的假老公）张先生（黄磊饰）投敌叛变。何主任不得已杀掉张先生，也因此暴露了自己身份。他的部下叶先生（即王一博）将其逮捕，并以此赢得日本人信任，得窥军事机密，帮助解放东北。

故事基本就是这样，250个字内就能说完。但程耳并不是这么讲的，他把线性的故事打乱成一个非常零碎的拼图，在不同的人物、年代和事件之间跳跃。这给了导演很大的灵活度，但也不是没有代价。

这代价就是疏远了观众。倒不是说观众不愿多动动脑子，或者无力拼出故事全貌，而是说，观众没办法投入情感。我们就像坐在一个转盘边，上面摆的每道菜都挺精致，可刚下一筷子，吃出点味儿来，就给转走了。如是三番，不是脑子累，是心累。

而碎片化带来的灵活度，并不仅仅在于故事本身，更在于不同的艺术风格。如果不同的艺术风格排成线性的一列，会有非常明显的突兀感。但如果本身就是独立的碎片，就可以抽出来单品。所以，打碎只是手段，目的是容纳。既然有多种人物和时空，有追求的导演不会满足于千篇一律，而是希望做出变化，赋予各种不同风格。

某种程度上来说，《无名》像它的前任《罗曼蒂克消亡史》（2016）一样，不是一部电影，而是一个互相关联的短片集。只不过《无名》的片段更细碎，甚至都不算板块组合，而近乎油画里的点彩。

《罗曼蒂克消亡史》剧照

说到这里就必须猛夸一下梁朝伟了。也许只有他可以同时兼容几种不同类型的何主任。

第一种何主任，很明显，源自《色戒》里的易先生，只不过这回他换了边站，他的眉头真是为了“千秋大业”而皱，不是只愁个人安危。《无名》的一大看点，正是平行时空的易先生。而且在片中他也确实擅自网开一面，放走了平行时空的王佳芝——江小姐（江疏影饰）。

《色戒》剧照

第二种何主任，是《无间道》里的陈永仁或《一代宗师》里的叶问，说打就打。《无名》百分之九十都是暗流涌动的文戏，但最后却突然转换成枪战动作片。此前从没有展露过武功的何主任，拿起手枪，挥起拳头，有板有眼，像那么回事儿——就因为他是梁朝伟，他有过那样的履历，就算不看他的身手，看他的表情和眼神，你也觉得他是个真有本事的战士。

第三种何主任，看出来的人可能相对较少，是《无耻混蛋》（Inglorious Basterds, 2009）里奥斯卡影帝克里斯托弗·瓦尔茨扮演的纳粹上校。《无名》开头，何主任审问黄磊那场戏，显然脱胎自《无耻混蛋》里的审问戏。这场戏要求审问者耐心礼貌、始终挂着亲切甚至带点调皮的微笑，但同时却让人感到完全被操控，隐隐不寒而栗。

真要复刻这等影帝级别的表演效果，我心中除了梁朝伟，大概只有“千面郎君”梁家辉，而众所周知，伟仔的眼睛更有戏。当时我看着梁朝伟眨巴的眼睛和那几道恰到好处的鱼尾纹，就知道黄磊演的张先生不可能活着走出这个房间了。

顺便一提，《无名》最后，日本军官想脱下军装做平民，被王一博演的叶先生很酷地喝止，这一段也脱胎自《无耻混蛋》的结尾：当纳粹上校窃喜于可以不负责任地做回平民，就被布拉德皮特演的美国大兵，在脑门上刻下陪伴终身的法西斯标志。

《无耻混蛋》剧照

至于叶先生用剃须刀让日本军官“被切腹”，是有点不合理。但是正如本文开头所说，《无名》的构成有三层，有时为了再现历史，有时为了致敬经典，并不完全从故事本身出发。

举例来说，广州遭受大轰炸一场戏，从叙事角度而言，并不一定要拍出来，相信是导演带着历史责任感要情景重现。由此带出的几条狗的意象，从艺术上来说，对比有些过于直露，但导演应该是觉得，从汪伪的角度拍，没有走狗的意象可不行。

只是还有一场戏我实在不明白为啥要拍：叶先生得知恋人张小姐（张婧怡饰）惨死后，去随机痛打一队日本宪兵发泄——而且是穿着西装，赤手空拳地痛殴个个持枪的日本军人。这场戏介于《黑客帝国》和抗日神剧之间，相当莫名。且不说伪政府公务员有没有“权限“殴打日本兵，至少这完全不符合叶先生的人设——一个深层卧底怎么可以做这种节外生枝的傻事？整场戏似乎完全是为了预告片里能多一段武打。

这就说回开头那个往千层酥里塞肉饼的问题了。商业片最基本的面包和肉饼，是爱情和动作，但是这两部分内容，在《无名》都没有什么展示。这怎么可能取得商业成功呢?

如果说动作戏是不得已硬加了些，那么感情戏在《无名》中似乎刻意省略。

江小姐和唐部长的爱情，只通过两三句话独白交代，这还情有可原，毕竟他们不是主角。而且这个故事《色戒》（2007）已经详细拍过了。

而何主任和陈小姐的秘密婚姻，这是全片最重要的一条爱情线。但他俩如何深爱，除了片尾处的一个拥抱，再无别的展示。他们的爱是一个设定、是一个结论，但偏偏省略了最重要的过程。周迅的角色与其说是人物，不如说是一个“麦高芬”——那种需要抢夺和保护的宝物。

叶先生和张小姐的爱情，戏份稍微多了一点，但主要集中在他俩的最后决裂。之前的婚约，只是一句带过。叶先生每晚对张小姐的守护有片段呈现，但也没有引发任何互动。

不过程耳倒是借分手给了张小姐最耐人寻味的精彩台词：“我厌恶你衣冠楚楚的样子。打倒你们之后，我们要建立一个朴素的世界。”——这段话本身把当时革命者改天换地的决绝，抓得很准。不过今天，我们不难看出张小姐的天真和偏颇：其实该打倒的，不是精致美好的生活本身，而是垄断美好生活的腐败特权。革命的意义，不是让所有人一样朴素，而是让所有人都能衣冠楚楚。

然而，在电影方面，也许程耳应该听一下张小姐的建议，拍得更朴素一些。《无名》的人物比起《罗曼蒂克消亡史》，已经有所精简，其实还可以再好好做个减法。比如：双男主可以精简为一个，主要矛盾集中到何主任和他表弟唐部长身上。至于叶先生，可以单独再拍一个他自己的故事片。他俩本就是两条故事，在结尾大战前，没有多少交集，更不存在交锋，属于最后时刻，强行粘贴。

一个很明显的事实是，不论导演如何闪转腾挪，《无名》的故事总量仍然超出一部电影所能承载。有些戏看似能省，其实损害了宝贵的乐趣和韵味。时间之神还是公平的，不可能同样这点时间，别人只能讲好一个故事，你却能讲三四个故事。这种实验姜文也曾做过，可是你看《一步之遥》(2014)、《邪不压正》(2018)，票房口碑也都不甚理想。

或以程耳师法的王家卫而言，后者评价最高的作品始终是极简的《花样年华》（2000），总是远远高于后面巴洛克式繁复豪华的《2046》（2004）。当然，反过来说，非要做加法也未尝不可——或许以程耳的才情、视野和野心，HBO那种一套十来集的迷你剧，才是更合适他尽情挥洒的形式？

排版：田甜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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