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吕萌
图 | 殷子
编辑 | 毛翊君
“我们祖孙二人不知何时还能在人民公园坐跷跷板，吃冰糕……” 60岁的梁丹坐在旋转秋千上，想起儿时祖父写的话。她一身潮牌，肩旁的白发飘在风里。50年前的夏天，也是在这里，她坐在跷跷板的一头，祖父压在对面，把她高高抬起。殷子用相机记录下这一刻，梁丹透过墨镜看着天空，嘴角微微翘起。她成了殷子拍摄计划中的第一位老人。
●梁丹在公园游乐场坐旋转秋千。
殷子是被奶奶带大的，对老人总有特殊的感情。闲暇街拍时，她喜欢观察公园里跳舞的老人，还有街头买完菜牵手回家的老夫妻。这些镜头总让她想起，小学时每天来接她放学的奶奶。
上初中后，她到学校住读，有次伯伯说，刚开始奶奶没习惯，有时候还会跑到小学门口等她。后来上课忙，殷子回去少了，奶奶生了病又意外摔倒，走得很突然。没过两年，患老年痴呆的爷爷也去世了。这些变成遗憾留在殷子心里，让她产生对老去的思考。
●梁丹换装拍照。
给老人拍摄的想法，殷子很早之前就有过，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做。直到去年，一位朋友和她聊起这话题。那时，朋友在四川雅安的首漾养老院工作，计划尝试给老人拍一组不一样的照片，让他们做一次“明星”。两人一拍即合，给计划起名“还年轻”，希望老人能重拾自己想做的事情。去年十月，殷子开始了拍摄，但养老院因疫情在封闭管理，她先走入了身边老人的故事里。梁丹是那位朋友在唱片店工作时认识的，那时她儿子总去听歌，她也常去送点儿吃的，喜欢跟年轻人聊天，很爱开玩笑，大家管她叫丹丹姐。说起拍摄，丹丹姐最初有些犹豫。几年前，她被检查出乳腺癌中期，动过手术，切掉了一侧的乳房，之后长时间失眠，没有了自信，也很少拍照。儿子知道她的痛苦，一直陪在身边劝说，你现在有你现阶段的美，能在拍摄中得到很多快乐。说了很久，她才同意了。
●在天台上，梁丹和年轻人一起互动。
和丹丹姐初见时，殷子很紧张，不知道该怎么拍，总是把她当往常那种拍摄模特来对待，直接换上了很潮的衣服，还搞出夸张的设计造型。丹丹姐有些接受不了，觉得太花哨，“你把我打扮成这个样子，回去老公要说我是妖怪的。”
那天成都的天气特别好，在人民公园里玩了一阵，梁丹慢慢放松下来。生病前，她爱旅游，喜欢尝试新鲜事物，有次老同学约她出去拍照，看到同龄人一身艳丽地摆“大妈造型”，她觉得好丢脸，还退群了。这次和几位年轻人一起拍，她终于找到自己心里的那一面。
殷子又带她去了一个楼顶天台，换上花头巾，还披了一件彩色的毛毯。梁丹恐高，那天主动尝试站到天台边上，手插腰，望着天空笑起来。“生病之后，就没有这么开心过。”
●站在天台上，梁丹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相比梁丹，康红英是一个不怎么爱笑的老人。丈夫四年前去世，家庭失去了顶梁柱，她变得有些孤僻，经常坐在阳台看着窗外发呆。她有一儿一女，孩子们不在家时，她就自己一个人。周围人问要不要再找个人，她说，“任何夫妻都没有结发夫妻感情深。”
●康红英在酒吧的镜子前拍摄。
康红英就是殷子朋友的妈妈，朋友想让她参与拍摄，当作生活的一次调味剂。殷子选了一家小酒吧，带了很多道具和衣服，一开始康红英有点害羞，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也不知道怎么摆动作。年轻人把音响打开，放起比较high的迪斯科，有人拿着泡泡机打泡泡，有人在阿姨旁边跳舞卖丑，逗她开心，最后拉上她一起跳起来。蓝色贝雷帽，配上碎花衬衫，在灯光下康红英戴着墨镜慢慢随音乐摆动肢体，逐渐露出笑容，还自己想出一些动作。那天结束，朋友告诉殷子，自从爸爸去世后，他就没看到妈妈这么发自内心地笑过。这让殷子觉得，拍摄的意义超出了计划，“感觉她还是喜欢做这些事情，只是之前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
●在年轻人的气氛烘托下，康红英露出了笑容。
●随着迪斯科舞曲，康红英起身和年轻人一起跳起舞来。
拍摄初期，殷子只是想把老人打扮成非常年轻的状态，拍完发现，其实过程中给他们带去快乐更重要，这种开心虽然不是一直持续的，但至少在那一天彼此都在享受那个时刻。直到去年六月，殷子才去到朋友提的养老院。此前，殷子陪朋友去过一家养老院看他爷爷，老人患有阿尔兹海默症，在那住了三年。那里是个平层，一进去很黑，老人的活动范围有限，也不能出去。“当时就在想，以后自己老了，要是住在这种养老院，会很孤独。”殷子之前和朋友们聊过集体养老，租个房子住一起，请几个护工照顾。但她这次去过之后，想想那种生活，还是害怕老去。
●养老院里，刘爷爷和杨婆婆坐在椅子上休息。
在朋友介绍的养老院，殷子发现房间都是以水果命名的——苹果一号房、香蕉二号房……老人住在小两居里，一个客厅，配个阳台，阳光充足。院子里还有很多原创设计指示牌，这里是“晒太阳区”，那里是“闲聊八卦区”，还有“遛弯区”……
创办者两个90后女孩。2017年夏天，其中一个女孩的爷爷生了病，她们一起考察了成都及周边多家养老院，结果都不如意。看到都是冷冰冰的氛围，她们打消了把老人送进去的念头，决定自己开一家养老加文创相结合的养老院，一个“养老无龄化”的想法冒出来。
除了照顾老人的护工跟后勤，文创团队都是90后和00后。他们会定期搞些活动，天气好的时候，带老人在广场上搭帐篷，支起火炉烤红薯、土豆，有时候鼓励老人做游戏，比如扔骰子、投球，参加一次发张刮刮卡，能得个小礼物。
这些年轻工作者一毕业就进来了，拍摄前，殷子有了个更具体的想法，让他们和老人角色互换，能有一个“反差萌”的互动。
他们最先找到85岁的刘爷爷，他能自己走路，但还是喜欢吃完饭坐在轮椅上绕着食堂遛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殷子过去，他不会主动打招呼，但围着她转起圈圈，和他招一下手，他就显得开心起来。
●饭后，刘爷爷坐在电动轮椅上围着食堂绕圈，年轻工作人员戴着卡通头套观察他。
在拍摄时，工作人员准备了毕业证给爷爷奶奶看，陪他们下棋、打麻将。刘爷爷思维非常清晰，一直在想怎么出招，年轻女孩的棋艺不如他，就把爷爷的棋路放进手机游戏里，抄机器给出的下一步，最后就赢了。结果爷爷发现了作弊，开玩笑地要把她们毕业证拿走。
●工作人员给刘爷爷展示自己的毕业证。
●刘爷爷戴上爆炸头套拍照。
趁着玩的时候，殷子给老人们稍微打扮了一下。有之前的经历，殷子刚开始担心他们也会不接受这样的方式，但没想到相处后发现，几位老人挺接受新鲜事物的。殷子给刘爷爷准备了爆炸头的假发，他不但没有抗拒，还喜欢上自己的新造型，主动让殷子拍照。“牙都笑没了，很有意思的。”刘爷爷最后还把电动轮椅借给她坐。
●工作人员和杨婆婆在院子里跳舞。
杨婆婆是殷子印象最深的一位老人，特别爱打扮，每天都穿新裙子，总是小碎花连衣裙再搭一个小包出门。她还不摘吊牌，说这样人家就知道她穿的是新衣服了，养老院的其他老人还给她起了外号叫“老妖怪”。
衣服是孩子们寄来的，杨婆婆穿上后，表现欲特别强。殷子用美颜相机拍摄，杨婆婆没见过，很感兴趣地自拍了很久。她年轻时是部队的文艺兵，听说很多人追求过她，如今89岁了，心里还住着个少女一样，喜欢粉色。
●杨婆婆展示她收藏的新衣服。
杨婆婆和殷子相处熟悉了，邀请殷子去她的房间参观，里面摆着粉色洋娃娃，打的毛线也是粉红色的。床头墙还有一个红包做的纸盒，可以抽拉，都是她自己做的。杨婆婆是自己来的养老院，有一次二儿子想把她接回去，她不愿意，觉得在这里生活更自由。如今孙子孙女都长大了，回家可能还会跟儿媳妇吵架，她不想再为这些琐事烦忧。退休金可以支付院里的生活，她就租了个二人套间，布置得像个家。
●杨婆婆穿上提前准备好的服装在院子里挥手。
养老院里，每位老人的性格各异，他们会选择自己的方式生活。罗婆婆是个比较严肃的老人，年轻时候在医院做护士。她非常勤劳，每天都在养老院找活儿干，帮大家打扫卫生。拍摄时，殷子每次都看见她在食堂里洗碗，总是最后一个出来。
●带着墨镜的罗婆婆和年轻人一起玩麻将。
工作人员察觉，这里老人们其实很怕年轻人离开。每天一件很小的事情都能影响他们的心情，只要有年轻人来，就算不跟他们互动，他们也会显得开心些。一次，一个爷爷把工作人员当成自己的孙女，一直喊她萍萍。他孙女出国了，疫情这几年都没有回来，他很想念她。
●老人们自己缝制的鞋垫。
殷子在养老院的几天，用诙谐的方式记录了老人的部分生活。杨婆婆每天打毛线，织一些颜色鲜艳的毛衣，刘爷爷会手工制作草鞋，还改造自己的座椅。最近，养老院把她拍的照片打印出来，加上相框送给老人。他们看到后都非常高兴，还分享给家人。殷子感觉，年轻人对老人的内心并不了解，这次给自己的困惑找到了一点答案，也希望通过记录打破“老去可怕”的偏见。
●带着遮阳帽，系着格子领带的刘爷爷坐在轮椅上和年轻人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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