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秒还在讨论怎么抓黑社会老大,下一秒你自己的老大被抓 | 大头马 一席第901位讲者
当这样一个一个具体的人,他们命运的起伏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发现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超出了我的表达能力。那这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我写不出小说了。
大家好,我叫大头马,我的职业是写小说,这也是我今天演讲的题目。
和很多人一样,我也是先工作了几年,拿了一些文学奖,获得了出版机会后才逐渐走上职业写作的道路。
当我把这件事变成自己职业的时候,我发现最大的挑战是如何持续地进行创作。因为总有一天你自己的人生经验会枯竭,那么你就要学会跳出自己的人生经历去讲别人的故事。
怎么去讲别人的故事呢?写作这个领域有一个术语叫做“体验生活”。我个人其实不是很喜欢这个讲法,因为它显得有点轻浮,好像既不尊重生活,也不尊重写作。
不像他们搞人类学的,会换一个用语叫“田野调查”,听起来就很严肃,像是去干正事的。我觉得这两个事情在本质上其实差不多,都是为了搞清楚在别人身上发生过什么。
今天我想跟大家分享的是过去几年,我为了写小说在刑警队的一段工作生涯。
碎尸案
事情开始是在2017年冬天,当时我回老家,在一次饭局上听到一个从公安出来的朋友讲了一件碎尸案。这个案件大概是十年前发生的,当时很轰动。
案子的起因非常简单,上下楼的两户邻居因为过道里的一袋垃圾吵了起来,继而变成了动手,然后一个人失手把另外一个人杀死了。
杀完人之后他想要毁尸灭迹,就开始碎尸。碎尸的过程中,警察上门了。
局势非常紧张,但这个人非常机敏,他立刻就躲进了受害人的卧室,一招调虎离山就把警察从屋子里面支开了,然后他就跑了,七十多天后才被抓到。
为什么能跑这么久?因为他有一些反侦查手段,是比较少见的那种所谓的高智商罪犯。这个案子还有一点引人注意的是,凶手并不是我们刻板印象里的那种杀人犯,而是一个高中老师。在他逃亡期间,有很多学生出来接受采访,说这个老师曾经怎么帮助过他们,他们还上网发帖说老师你快回来吧。
这个老师是从山区考出来的大学生,后来在庭审的时候,有一个他资助了很多年的贫困生跑到法庭上请求从轻发落。但最后他还是被判了死刑。
案子我就不继续展开了,因为我已经把它写成小说了,就收录在我的上一本小说集《九故事》里面,题目叫《白鲸》。我今天要是全部讲完,你们就更不会去买我的小说了。
当时听了这个故事后,我很感兴趣。案子看起来非常偶然,只是因为一件琐事,一个人死了,另外一个人也死了。我想知道,在这个看似偶然的故事背后,有没有一些更必然的东西。
所以我就跟朋友说,我能不能去采访一下当时办这个案子的探员?他说可以,没问题,我给你介绍。然后他就给我介绍了其中一个探员,我第二天就去找他了。
我并没有得到更多的信息。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他当时已经升官了,不是一个普通探员,而是派出所的所长。
第二个原因是我是一个没有什么名气的小说家,这个身份在一个警察——尤其是在一个派出所所长眼里,就显得非常可疑。所以无论我怎么问,他都说没有什么可说的,你去看报纸吧,那上面该有的都有了。
过了一年,我还是惦记着这个故事,这时候我就想到了一个办法,既然我是小说家,你是警察,我们是“对立”的身份,那不如我就成为你们中的一员吧。
还有一个促使我这么想的原因,就是我在现实中没有怎么跟警察打过交道,我不知道一个案子是怎么被侦破的,甚至分不清民警和刑警的区别,也不知道警察的工作是什么样的。
当我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剩下的问题就变成了怎样进入一个刑警队去体验生活。
这件事看似没有任何可以依赖的路径,因为不会有任何刑警队像创业公司一样有自己的官网,然后在上面发布需求,说我们这里有一个位置提供给小说家,请你们来体验我们的生活。所以我的办法非常简单,就是投石问路。
有时候你会发现自己很容易就被接受了,比如我曾经为了写一个和医生有关的小说,就直接去问一个当医生的朋友,我能不能去你那边实习一段时间?她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还给了我一件白大褂,唯一的要求是,千万不能给别人看病。
有时候你会被拒绝,这也没什么,因为你也不损失任何东西。
所以我就申请到当年侦办案子的另外一个探员所在的刑警大队去体验生活。一开始我也以为会被拒绝,没有想到最后竟然通过了,然后我就成了这个刑警队的一个闲杂人员。
进入刑警队
进入刑警队之后,我很快就发现之前那个探员没有说假话,在他眼里这个案子确实没有更多可说的。因为刑警大队办理的都是一些恶性案件,在众多的恶性案件里,这个案子不算什么特殊的,有很多案子比这更离奇、更曲折,更精彩。
当我在使用这样一些词语去描述我了解到的故事时,其实我是没有底气的——
你要怎么去问一个探员你办过哪些“精彩”的案子?或者你要怎么去问一个法医,你解剖过哪些“精彩”的尸体?要知道,“精彩”这个词是建立在一些真实的人、一些曾经存在过的人的痛苦之上的。你要怎么去面对你的写作伦理问题?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很快就开始反思。
但是我的反思来得快去得也很迅疾。为什么呢?因为我在刑警队每天五点钟就要起床,然后搭同事的车去队里,每天八点钟开早会,晚上六点钟下班,但通常这个时候也不会下班。我有时候要跟着去看守所提审,有时候要开晚会,有时候要看卷宗,有时候要陪同事打牌,所以很快我就没有精力去反思了。
现在经常说996,其实对于一个刑警来说,他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不分昼夜地连轴转是他们基本的工作状态,很多时候还会有突发状况。你甚至可以说,他们的日常就是由无常构成的。所以当警察的人离婚率很高,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烟不离手。
作为旁观者,我们看到的可能是一个故事,一个新闻,一份警情通告,但对于警察来说,他要处理的是一种非常复杂的社会情境。
最直接的是他要跟一个个具体的人打交道。这些人中不仅有受害人,有犯人,也有他的领导,有检察官,还有大量与事件无关的路人,有时候也包括公众。这件事情的复杂之处就在于,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无常的因素,人既有趋利避害的倾向,人也有情感。
当时我在跟的一个案子是套路贷。这个案子有两个细节让我印象深刻,第一个是主犯看上去一点都不像犯人,他非常斯文,非常彬彬有礼。每次去提审,不管警察怎么问,他都指天发誓,说不是我干的。
直到有一天,警察问了他一个问题,说你把那个谁的房子弄到手,把人家全家赶了出去,他们全家痛哭流涕,你看可怜就给了人家2000块钱,有没有这件事?他沉默了,然后说有。
这个人是幕后主犯,所有的脏事他是不碰的,都是指派手下去做,唯独这一次他亲自出马了。当身处那样一个画面的时候,可能那一刻他真的于心不忍,做善事似的给了人家2000块钱。可是他没有想到,他们全家被他赶了出去,下一秒就要流落街头了。
第二个细节是,这个案子有很多受害人,但是很多时候受害人比犯人还要难找。为什么呢?因为套路贷的源头都是一些本身就不合法的贷款公司,你去这种地方贷款不需要任何信用证明,可想而知,会去贷款的人都是一些本身就走投无路、去正规地方没有办法借到钱的人。而在这样一些人当中,甚至有一部分人自己就有案底,他根本就不敢来作证。
我刚刚说的那个给了2000块钱的受害者,他就属于这种情况。非常讽刺的是,过了一段时间他自己也因为诈骗别人被抓了。
你会发现犯罪往往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你很难找到一个独属于这个人本身的原因。在法律层面我们可以划出一条界线,这部分是犯罪,这部分不是犯罪,但是在个体层面,如果你不断地追问一个人是怎么走上犯罪道路的,你会发现答案是很模糊、很庞大的,它超出了个体经验。
我一开始进来的目的是为了了解那样一个个案,但是很快我就发现,这样一个由犯人、受害人、警察所构成的特殊社会剖面——我称之为“罪侦世界”——这个世界对我的吸引要远远大过那个个案。
就在我着迷于这个世界的时候,生活很快以一种非常戏剧性的方式给了我教育。
无间道
当时我在刑警队已经待了几个月了,但是还没有参与过抓捕行动,因为有一定的危险性,所以他们一直都比较谨慎,一直都拒绝让我参与。
直到有一天他们终于同意了。那是一个已经办了很久的案子,要去打击一个涉黑性质的团伙,这次行动就是为了抓团伙的二把手。因为已经布控了很久,比较有把握,所以就同意让我去了。
我肯定是很兴奋的,也有一点紧张。那天,我一大早就到了队里,我们的大队长正在给要参与行动的几个人开早会,当天下午我们就要出发去外地了。
这个大队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性格大大咧咧的,具体表现就是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接到电话开头都是“他妈的”三个字。那天开会的时候,他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也是说“他妈的”。这三个字刚说完,他就挂了电话,默默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外面有几个陌生人走了进来,把他桌上的东西全部收起来,也走了出去。这个时候我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我也只好跟着走出去,然后就发现门口站着全是人。
这些人,怎么说呢,一看就不是警察。刚进刑警队的时候,我有一个特别深的感触,就是乍看上去你其实分不清谁是警察谁是犯人。现实生活中的刑警其实更接近《无间道》里梁朝伟的样子。
门口站着的这些人看着都有点太体面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纪委。
当时这个画面对我的冲击力是非常大的,上一秒你们还在讨论怎么去抓一个黑社会老大,下一秒你自己的老大就被抓了。
这个事情为什么会发生,我们就不去深究了,总之它发生之后我就暂时终止了实习,然后回到北京把小说写完了。
写完这个小说之后,我其实内心非常压抑。我一开始的目的可以说非常功利,就是为了写小说。但是当我站在一个我自以为安全的位置去旁观他人的生活时,我发现生活是很严肃的,是需要你去敬畏的。
当你想要体验它,想要站在一个自以为安全的位置去旁观的时候,就像尼采说的那样,“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当时我其实还遭遇了一场个人的危机,最深刻的感受就是文学是很无力的。当这样一个一个具体的人,他们命运的起伏呈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会发现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你的表达能力。那这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我发现我写不出小说了,我好像失去了我的语言。
警犬三立
又过了一年,疫情爆发了,我被困在老家。这个时候我的生活状态非常封闭,我就又想到了刑警队的事情。我发现那个世界对我的吸引力还是非常强烈,我特别特别想回去,但不是为了写作,我只是想要待在人群里。
所以我就又申请回到了刑警队。这次我换了一个辖区,也不再是刑警大队,是一个刑警支队。
支队处理的都是一些比较小的案子,最多的就是电信诈骗,比如说我们现在经常听到的杀猪盘、裸聊诈骗什么的。我到刑警队的第一天就发生了一件杀猪盘的案子,一个女孩被骗了十几万,因此割腕自杀。
刑警支队的楼下正好是一个派出所。在派出所可以接触到警情的第一现场,因为110指挥中心接到报警之后都会指派给最近辖区的派出所,民警就会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但是这些警情大部分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比如说纠纷、扰民,家里进了一条蛇,男女朋友吵架之类的,很多事情其实都不构成案件。
有一天,有个人报警说街上有一条走失的狗,没有办法,民警也只好去把那个狗给领回来了。
对,就是像这样的一只狗。
过了两天,他们找到了狗的主人,但是他不愿意来领,原来这个狗出了车祸,它是被遗弃的。这条狗在派出所大厅待了三天,他们都不知道怎么处理,我肯定也不想管这个事。
到了第四天,他们商量要把它扔出去。我一时于心不忍,可能就像那个套路贷的主犯一样,我把它送到了最近的一家宠物医院,给它做了手术,花了很多钱。
做手术之前,医生跟我说可能做完手术之后它还是只能用三条腿走路。他问我,狗叫什么名字?我说就叫三立吧,跟我一个姓。
因为我自己是一个对狗过敏的人,所以我从来没有养过狗,于是我就问派出所的所长,说我能不能把狗放在所里的院子里养?我发誓会把它培养成一只警犬。
所长说不可能,只有牧羊犬才能成为警犬,而这只狗是泰迪。他还说了一件事,其实所里以前也养过两只流浪狗,但最后的结局很不幸,都被人毒死了。
所以没有办法,我最后只好把这只狗带回家。我没有想到,我的生活因为这只狗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我已经离开家乡十几年了,这是离家之后第一次在家里待比较久的时间,可想而知我跟我妈的关系也非常紧张。狗来到我家之后,极大地缓解了我们的关系,因为以前我妈喜欢批评我,现在她主要是批评狗。
我每天待在房间都能听到她在外面跟狗聊天,说你看看你,又不读书又不看报,也不上学,什么事都不会干。
还好它也不生气。
事实上这个狗很快就成了我们家最热情的一员,每次我回家,刚走到楼下它就在楼上叫,热烈地欢迎我,我从来没有在人身上感受过这种热情。
做完手术之后,它还有一些后遗症,因为骨盆狭窄,没有办法顺利地拉屎,所以半年之后又不得不去做了第二次手术,但第二次手术之后医生就宣布没有办法了。
我妈之前也是一个医生,这个时候她也不想放弃,所以她就想了很多办法,比如说每天都给它喂中药。为了让这只狗活下去,我和我妈都付出了巨大的时间和精力,我们每天的目标就是要让它拉出屎来,如果它完成了这个事情,这对我们来说就是当天最高兴的事。
刚刚我说我遭遇了一场个人危机,其实是在那个时候,我被诊断为抑郁症,已经开始接受治疗。医生跟我说必须暂停写作。在遇到这个狗之前,我已经吃了一年的药,但是作用不大。
我没有想到这只狗就像奇迹一样闯入了我的生活,它虽然饱受折磨,但是从来没有丧失过对生活的热情,比如说它每次拉屎都痛不欲生,可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吃肉。每次出门虽然是同样的一段路,但是它每次都像第一次发现新大陆一样好奇。
在它身上,我感受到了巨大的鼓舞,同时我也感受到了一种责任,我决定我要好起来。很神奇地,我真的就好起来了。
过了一年多,狗还是死了。
在这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我其实很难感觉到什么情绪了,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封印住了一样。但是当这条狗去世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巨大的悲痛,我特别想要把它的故事写下来,我发现语言回到了我的身上,我又可以写作了。
再让我们回到这个故事的一开头,最开始我是为了写作而进刑警队,但是我没有想到会因此而遇到一条狗,这只狗又是如此深刻地影响了我的生活。当你回头去看这一切的时候,你会发现所有的事情都是一环扣一环,起先是生活推动了虚构,而后虚构又推动着生活向前。
大队长
故事说到这里其实已经接近尾声了。我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大队长这个人,在最后可以多说两句他后来的故事。
在第二次回到刑警队之前,我还在检察院短暂地待过一段时间。非常戏剧性的是,我跟的那个检察官手里的案子,就是大队长的案子。
于是我不得不去旁听了他的庭审。还好因为疫情,庭审是远程的,他并不知道我就在现场。不然当他看到我这样一个人又出现在他的生活里,而且是坐在那样一个位置,他的心情应该也会挺复杂吧。
几个月前,我又听说了他最新的消息,他已经改判从监狱出来了,现在正在为自己申冤。
我其实并不知道这中间有什么样的曲折,但是我已经接受了文学可能是无力的。作为一个写作者,我能做的就是不仅表达出我能表达的,也去坦诚我所不知道的生活的神秘。
这就是我今天想要分享的内容,谢谢大家。
策划丨Holiday
剪辑丨F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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