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期间，我又去刷了几十关消消乐。活力值没有了，我又抠门，不想花钱买，就去做系统任务。可能因为我是云南人的缘故吧，系统经常分配给我一些观看赌石的直播。
赌石，其实就是赌翡翠，是一个由来已久的民间传说。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知道和我们云南毗邻的缅甸盛产翡翠。翡翠是一种玉石，产自翡翠矿。工人从地底挖出矿石，看上去就是一块块石头。而翡翠就藏在石头的皮壳之下，需要打磨或者切割开皮壳才能显露出来。这就存在着赌。人们从矿区购买的是翡翠矿石，或者称翡翠原石。买来一刀切开，可能开出翡翠，也可能开出石头，这就是赌。但真实情况要复杂得多：在漫长的开采和发掘过程中，人们对翡翠原矿有了丰富的经验，可以通过原石的皮壳、断口、脱沙、色带、裂纹，对原石内部是否有翡翠，翡翠是什么品种什么等级进行预判---因此，即便是翡翠原石也会有不同的定价，那些品相好，看起来有潜力的石头交易价格会很高。在这个很高的基础上买来，一刀切下去，露出优质翡翠可能一下子价格会暴涨几倍乃至上百倍，也可能一刀下去价格只剩下原先的百分之一。赌石说的是这个，赌经验，赌眼力，赌玉质，也赌资金。
当然，人们最喜欢的故事莫过于“捡漏”。也就是以极低的价格，买来一块无人问津的破石头，拼着最后的饭钱，请师傅来不情不愿地切开。结果，一刀过后，要么切出帝王绿，要么切出冰种翡翠。所有人立即围上来，双手捧钱过顶，跪成一圈求结识，求购买。我在云南的时候，没有亲见过。几十年间，我最多和茶叶圈的人打过一点交道，没办法，他们的生意模式就是要请人不断喝茶，不停聊天，怎么轮也能轮到我一回。翡翠圈不同，翡翠圈非常封闭，我们这些外人只会在市场和商店里接触翡翠的最终成品，类似手镯、玉牌、项链这些东西。翡翠原矿从开采到运输，从交易到切片，从切片到加工，我们完全接触不到。赌石在当年，那是专业人士之间的游戏，我们只能听闻一些都市传说，动辄以千万计，以亿计。而且，听多了就容易犯困，因为故事都大同小异，感觉始终就只有那么两三个人。所以在直播间里看赌石，可能是我活了四十多年来第一次见到活体赌石。非常新鲜，非常震撼。镜头里只有一张满是泥沙的破桌子，上面放了一张纸，用小学程度的中文书法写着顾客的ID，购买原石的总价，以及一共几块石头。直播间里的翡翠原石报价高低不等，从几百块钱一块到上万元一块的石头都有。主播他们很慷慨，许多家都有大赠送活动，买一赠一，买二赠三，买三赠四，以此类推。
顾客下单和客服确认之后，就有马仔拿着塑料框子装了石头上来。主播带着线手套数过，当场交给对面的小弟用机器切割。每切一块，就送过来给主播。主播则用电筒照射截面。如果是毫无反应的石面，就反手一扔，说句“垮了”。如果是绿莹莹的一片，主播就会用他的公鸭嗓大喊大叫：恭喜老哥！起飞了！
这可能是我所见过的所有语言艺术门类中，仅次于评书的极简表演。就一桌、一手电、一纸、一手套，脸都不需要露，就能吸引上万人整晚围观，听着公鸭嗓嚎叫。而且，从画外音可以听得出来，这不是一张桌子一个人，估计是一排座子N个主播。因为长期嘶吼，全都是公鸭嗓，远远近近都是公鸭嗓在嚎叫，感觉应该叫黑马会所，或者癫马会所。我对翡翠鉴定没有任何经验，也不懂鉴别翡翠原石。不过我是云南人，对翡翠也很好奇，这些年也听过一些翡翠商的科普。直播间里的那些拳头大小的所谓翡翠原石，按照他们翡翠界的标准，就是公斤料，也就是论公斤买的垃圾。事实上也是如此，所有切垮了的石头截面，都能看出来石质极为粗劣，说是敲碎了铺马路我相信，说是里面能长出玉质细腻的翡翠，除非是老天闲着没事，用公斤料包翡翠汤圆玩。
但是主播们会的确会开出绿莹莹的一大片来，这就有点奇怪了。本来每次我都是看满10秒，拿到体力值奖励转身就走，不可能看完赌石全程。有一晚我很好奇，就连续看了好几家的好几个回合的赌石。路数都一样，主播先呼叫大家上车，于是就有人上车。上车之后主播小学书法填单，填好开始切石。我看到第一个人出了一万块钱，切出了三块绿成一碗水的翡翠。主播当场让人过来估价，结论是价值人民币300万，立即收购。直播间里锣鼓喧天，掌声一片，新订单雪片一般纷纷而来。主播很贴心地提醒顾客某大哥，说是半小时后检查账户，300万是大额转款，需要的时间多一些，请耐心等待。接着是第二个人，切出了两块翡翠，现场估价100万，立即收购。看到这里，我就有点难过，默默关闭页面退出。多么好的表演啊，多么好的套路啊，毁就毁在了吹牛屄上。这都不需要什么鉴别翡翠的经验，凭借社会上的常识常理就能够判断：
缅甸矿主多少代人都在开矿，手下一帮缅甸山民拿着小铁钩小铁铲，撅着腚挖石头。挖出来的石头，在送入国境之前经历过多少道手？多少个经验丰富的中间商把玩过多少次？这些专业人士在那么多轮鉴定之后，从手里如果还能漏出那么多高品质翡翠原石，他们不如头顶内裤去跳海好了，就不配做这种生意。
主播切出来的翡翠，用手电一照，绿莹莹的一大片，绿光从皮壳上都能透出来。那么反过来说，这帮孙子闲着没事的时候，就不会用手电筒逐一检查一遍自己手里的货？看见有绿光透出来的，自己先切开。300万也好，200万也好，自己直接赚了不好么？为什么要先直播，切开了又买回来，买回来再卖出去。自切自卖不好么？泡泡玛特如果有价值300万的盲盒，我相信从仓库出来的途中，就一定有人会先花钱送去X光机检查，轮不到顾客拼运气。最后，我在直播间里看着这个赚100万，那个赚300万的时候，本能地就感觉到恐惧。它像什么呢？就像是我梦见自己在森林里，看到左边一头豹子捕捉到了一只肥兔子，大口开吃；又看到右边一头老虎捕捉到了一只肥兔子，大快朵颐。我的想法会是：我怕不会就是一只胖兔子吧？而那些进入直播间参与赌石的真实顾客，估计他们的想法和我相反，看到猛兽吃肉，就觉得自己也是猛兽，那多半是要把自己当做外卖给送掉的。当你看到所有人都在弯腰捡钱的时候，正确的理解不是自己也能弯腰捡钱，而是他们在等着你弯腰好捡你的肥皂。总之我感觉很神奇。如果有个人，在你面前放一个骰盅，让你猜大猜小，用钱下注。猜错了没收你的钱，这是你错误的代价，猜对了用几倍的钱买你的正确---这叫赌博。如果有个人，在你面前放一块石头，让你猜绿或不绿，猜错了你要石头可以包邮寄给你，不要的话钱是货款归零。猜对了你就大发利市，对方用上百倍的钱买你的石头---这叫直播带货。标题：《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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