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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欧阳狂霸
“立春一过,实际上城市里还没啥春天的迹象,但是风真的就不一样了。风好像在一夜间就变得温润潮湿起来了。这样的风一吹过来,我就可想哭了。我知道我是自己被自己给感动了。”“我去北京了,中央歌剧院正调我呢。他们请我去看《托斯卡》。”“年轻的时候一根筋,就迷芭蕾,啥也不顾,昏天黑地地跳了十几年,想想真后怕。”每到立春这天,这几句台词总会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充斥我的头脑,然后在某些场合脱口而出。大概是因为对我来说,这个日子早就和一部名为《立春》的电影紧紧联系在一起。这几句台词属于电影里的几个角色,其实也早就属于我自己。
查一下才发现,这是一部2008年上映的电影,已经是15年以前的事了。情节说起来其实简单,在一个看上去各方面都乏善可陈的北方城市里有一位叫王彩玲的中年妇女。王彩玲热爱西洋歌剧,坚信自己一定能被调去北京歌剧院,甚至能一直唱到巴黎歌剧院。后来她没成功,不过在中间发生了一些事。让我们看看电影里生活在这个乏善可陈的城市中的四位角色:爱好朗诵和声乐的男青年周瑜;炼钢厂职工,市美术家协会会员,醉心绘画,连续多年报考美院又连续落榜的男青年黄四宝;曾经在音乐学院进修过的市师范学院音乐教师,一心想要调去中央歌剧院的王彩玲;以及就迷芭蕾,昏天黑地地跳了十几年的胡老师。他们在这座城市里,都曾经生活得像是“六指一样”,被周围人投以异样和排挤的目光。他们都曾经生活在自己瑰丽的梦想里,不过梦想破碎的声音各有不同。到底要拿着自己的梦想和生活死磕到什么时候,是《立春》提出的一个问题。有人的梦想相对来说更现实,只要能认真准备全力以赴,大约总有实现的机会。梦想实现,即谓之“上岸”。人生从此进入到另一个阶段,或许有了新的梦想,或许便从此一成不变地度日,坦然面对生活。有人的梦想则没那么容易实现,甚至看不到一点点“上岸”的希望。无论多么努力,梦想与自己的距离似乎总是无限远。这些人有的站在梦想的对岸,有的则被困在河水里,对着这条叫做“现实”的河流无可奈何。如果说少年时大多轻狂,青年时还有本钱不管不顾地一味向着梦想冲刺,那么当人到中年,这些多年来一直生活在幻梦之中的“梦想家”该如何面对生活,面对自己,以及面对其他的梦想家,一下就变成了一个残酷的问题。梦想家之间存在着一种天然的吸引,他们能够发现彼此眼中的光。周瑜在广播里听到王彩玲演唱的歌剧,被深深地感动,立即找上门要拜在王彩玲门下学习。王彩玲看到落寞的黄四宝,便送给他一本关于梵高的书,鼓励他不要放弃,后来甚至答应做黄四宝的人体模特。王彩玲和胡老师的会面,更是两位赤子之间一见如故的交流。两人在见面之前就早已相互闻名,一见面更是觉得彼此亲近。这些人到中年的梦想家们,早已受够了生活的寒冷,来自其他梦想家的温暖可能已经是他们所能得到的最大安慰。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理解自己,明白在那无限远处,梦想散发出的无限魅力。但在梦想家之间也并非只有引力,若是距离太近便又会生出巨大的排斥力。一群理想破灭的人聚在一起更可能相互嫌弃。志大才疏的周瑜想和王彩玲凑活在一起,老老实实过日子。王彩玲看着周瑜那张乏善可陈的脸说,“我是宁吃仙桃一口,也不吃烂杏一筐。”论艺术才能,周瑜和黄四宝未必有太大的差别,王彩玲坚定地把他们区分为烂杏和仙桃,主要恐怕还是看脸。黄四宝考美院落榜,意乱情迷之下与王彩玲发生了关系。王彩玲认为这是爱情的结果,但黄四宝却认为自己是被王彩玲引诱,从而失去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王彩玲。胡老师受够了周围异样的眼光,虽然性取向并不是女性,仍然提出要和王彩玲结婚,却遭到了王彩玲的断然拒绝,最后只能做出更加激烈的选择……接下来的一个问题是,在梦想无情地破灭之后,究竟该如何度过自己注定碌碌无为的一生?这样的问题,注定不会有一个标准答案。《立春》中的四个角色,最终都不同程度地选择了与生活和解。周瑜把梦想抛到一边,之前虽向王彩玲求爱不成,也迅速娶妻生女,过上了幸福且平凡的生活;黄四宝在外闯荡不成,回到故乡开了一家坑人的假婚介,想必日后也会混得风生水起;王彩玲收养了一个女童取名“小凡”,虽然最终也没能调去中央歌剧院,起码也带着养女来到了北京,在天安门广场上久久不愿离去;关于胡老师没有交代,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狱中,估计还会昏天黑地地跳芭蕾……“往前一步是黄昏
退后一步是人生
风不平 浪不静
心还不安稳
一个岛锁住一个人
当梦想破碎,如何与破碎的梦想一起生活,何尝不是一个全人类共同的问题。电影《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The Banshees of Inisherin)所讨论的,其实也是一个类似的问题。剧中一心想要追求在艺术中达到不朽的科尔姆·多尔蒂(Colm Doherty)先是毅然决然地与庸俗的老友帕德莱克·苏利亚巴(Padraic Súilleabháin)绝交,之后又毅然砍掉了自己左手的手指。只不过这样的毅然决然并没有带来艺术的不朽,而是为多尔蒂带来了另一种东西——自我毁灭。我们甚至可以把《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看做是对于《立春》一种极致的延伸。在与生活和解的选项之外,梦想家们甚至可以选择自我毁灭作为一种补偿品。《立春》何以如此长久,深刻地打动我们?就是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每个人都是王彩玲。我们的梦想未必相同,我们未必有剧中人物的勇气,但无论如何,或早或晚,我们总会瞥见在遥远处梦想那瑰丽的色彩。即便我们没有勇气用一生去追求,那种远超凡俗的美也必定会刻在我们的心里。梦想属于每一个人。但想要实现梦想则需要天赋、时机、运气、乃至一股子和生活死磕的狠劲。这是一个属于冒险家和幸运者的游戏。春天依然会到来,平等地降临到每个人身上。春节过去,我拿出海子诗集,朗诵那首《春天,十个海子》。早逝的诗人已经在艺术中达到了他的不朽。我追不上诗人的脚步,却可以沉溺于诗人瑰丽的想象,无限的诗意,缅怀诗人过早结束的生命。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
……
春天来了。就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给我们讲述关于梦想的诗意和永恒。不过在立春这天,我仍会看一遍《立春》,跟着剧中人念叨一句“年轻的时候一根筋,就迷芭蕾,啥也不顾,昏天黑地地跳了十几年……”这是属于王彩玲的一天,同样属于许许多多和王彩玲同样平凡且坚强的人。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