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颂文,能耐是饿出来的
作 者:于启章
来 源:正和岛(ID:zhenghedao)
没时间了,我得拼命
13岁那年,生活就告诉张颂文,有些事得拼命。
那一年母亲被确诊为肝癌晚期,之后的两年半,张颂文的精神一直被反复拉扯:
上着上着学突然冒出母亲去世的念头,就猛地从学校跑去医院看她还在不在;
有人说一种草药能治癌,张颂文拼了命四处去找;
看母亲被疼痛折磨,他求着医生给母亲打杜冷丁止痛;
患肝癌的病人,总会因为肝腹水胀得难受,张颂文就每天帮母亲按摩腹部;
……
但生活的残忍就在于,他不会因为你的拼命而手软。
母亲去世没多久,16岁的张颂文开始打工——装空调、糊日历、洗汽水瓶、当酒店服务员,然后是导游。
在旅游大巴上,他通过观察锻炼着自己的敏锐,每个人的家庭背景、情绪和兴趣,张颂文都要快速判断。5年里他干得不错,一度荣膺“广东省优秀导游”,薪资不菲。
在那段平淡无波的生活里,张颂文最大的爱好就是看电影,同时也逐渐感受到一种因为缺乏热爱而造成的职业倦怠。在24岁那年,他决定向北影的导演系迈出一步。
奈何造化弄人,1999年北影导演系不招生,张颂文一举考中却阴差阳错去学了表演,入学的时候,已经25岁了。
到班里一瞧,同学都比自己小七八岁,他这个老大哥成了班长,于是每天早晨6点到7点带着同学们去操场出晨功吊嗓子,风雨无阻。
多年好友周一围曾经在博客中感慨:“没有你这个班长带的这个好头,我不敢想我们是否能坚持着每一天天还没亮就爬出温暖被窝冲向那冰天雪地的操场。”
另一位好友林家川也有类似的记忆,张颂文是班上年龄最大的学生,喜读报纸、热爱洗澡、文质彬彬,好像在追赶着什么,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情。
客观来说,张颂文确实是在追赶。毕竟他作为一个非天赋型演员,入行晚,外形不优秀,更要命的是,连普通话都不标准。
所以张颂文忙:
忙着洗几颗石子含在嘴里,给舌根和舌尖增加压力来练发音,和老师同学讲话时也不放下;
忙着半夜12点在电影学院的操场上高声念台词,当时跟他一样“傻”的还有另一个,南京人海清;
忙着参加大学生戏剧节,扮演舞台剧《霸王别姬》里的虞姬,得了“最佳表演一等奖”;
……
张颂文当时每天在操场上念绕口令练习普通话
(视频画面来自《人物》演讲盛典)
而在这些忙的背后,张颂文自己清楚,陀螺转得再快,没有轴心也不行,他比很多人都笃定:
“25岁考电影学院,我知道这应该是我终身的职业了,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我得拼命。”
我的记录很“不堪”
张颂文追了很多,补了很多,拿了优等生,得了一等奖,可毕了业,竟然四处碰壁。
图源综艺《演技派》
光是外形这一项,就让他被拒绝了不知道多少次。
有一回张颂文跟周一围去剧组交照片,正赶上副导演跟投资人聊天,说“什么样的人不适合演戏?”
俩人像是送上门的活案例:张颂文身高不行,脑门大,被点评为“猿人”;周一围嘴唇厚,被称作“香肠嘴”。
最后他们俩伴着一句“劝告”离开:“小伙啊,该干什么干点什么吧,赶紧,及时改行,啊,别走弯路啊将来。”
最困难的时候,母校北电聘请张颂文回校任职,没有编制,月工资1800元。那时他房租都要2500元,靠着早年打工攒下来的钱紧紧巴巴过日子,还学会了傍晚去菜市场论堆买便宜的蔬菜。
用他自己的话说,“每笔钱都要思考怎么开销,稍有不慎就会让日子难堪,后来收入无法支付市区的房租了,就搬到了远郊的农村平房”。
2005年,张颂文快心灰意冷的时候,等到了广东台的电视剧《乘龙怪婿》,120集,他演男一号。
他找学校请4个月假,学校说最好别去,他说他快活不下去了,领导就准假了。
那次最后挣了22.5万元,是当时广东省的最高价。这部剧也很成功,很多广东观众至今还记得。在那个时刻它救了他,让他一下子底气、自信全来了。
5年后,张颂文离开电影学院,开始一边拍戏一边教人演戏,基本是一对一,学费不会太高。
他的课堂教学方法就是带学生体验生活,让他们站到外面去,找一片叶子,看很长时间,学生问:看多久?他答,能看多久就看多久。
“他们老问为什么, 表演考的就是人的耐力、专注力和想象力。没想象力的人就觉得不就一片叶子吗?有想象力的人看着这堆树叶就会思考:为什么别的都是6片叶子,它却只有5片呢?为什么这个树叶有伤痕,它怎么来的?这个植物和另一个放在这里这么久了,它们认识不认识?”
“演戏就是演人,只要你认真地去揣摩,你的角色会变得越来越丰满,变成一个真实的人。”
他还挑戏,对剧本的流畅程度要求高,有时候要求片方把剧本改到合理,他才愿意演。
有一年冬天,他正谈着一部戏,如果谈成了,家里这一年过冬的煤就有了,但后来,因为大家对角色的理解不一致,张颂文选择放弃。
周一围来劝他现实点,先把煤的事儿解决了,张颂文回道:“我冷死都不会去拍。”
说起冷,2013年四川雅安发生地震,他还发过一条微博,演示了露宿时保暖的方法:把报纸平铺在衣服里面,再把外套裹上,相当于多穿了一件保暖内衣。
怎么知道的?张颂文说这是以前做导游常用的应急方法。但他没说的是,在那个最困顿最寒冷的冬天,他也是这样裹着报纸睡觉的。
作为少有的敢对媒体聊自己收入的演员,张颂文2019年曾提到:
“我的记录很不堪,有一年我全年收入就3万多,后来变成7万多、30多万,过100万一年的几乎是零。”
“我到今天,我的所有收入勉强够我支撑全年的正常开销,以及赡养老人的开销,没了,真的。”
“没饿着,明白吗?
能耐是饿出来的”
大众视野中的明显转变发生在2020年,张颂文第一次出圈小火,得益于家庭悬疑剧《隐秘的角落》。
入组的第一场戏,张颂文饰演的父亲朱永平去馄饨店吃馄饨,彼时,小女儿朱晶晶刚刚意外身亡。
准备这场戏时,张颂文又一次想到了母亲去世时自己的崩溃。开拍后,张颂文饰演的朱永平坐在女儿晶晶平时常坐的那个座位上,低着头,含着泪,把那碗馄饨一颗一颗地咽了下去。
这段表演也成了那部剧讨论度最高的片段之一,公众给了张颂文至高的赞美,一次网络投票中,他饰演的朱永平得到了41%的票数,被评为这部剧里最受欢迎的演员。
但在所有赞美的背后,回到那一天,咽下那碗馄饨的,是失去女儿的朱永平,也是年少时失去母亲的张颂文。
每次演到与别离、死亡相关的情节,他都会调出这个记忆,因为只有这样,那个痛苦才是真的。
图源《隐秘的角落》
张颂文从事表演,但他看重的是真实,彻头彻尾的体验派。
在综艺节目《我就是演员3》中,这种特质更是展露无遗。
当时张颂文位列导师席,被现场起哄即兴表演“试戏失败后接到家人的电话”的场景。
他是这样表现的:
接通父亲打来的视频电话,语气故作轻松,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压抑着自己倾诉的欲望,用力抹脸,不让对方看出太多情绪;
“嗯,好,没事,就这样吧。”挂掉电话的一瞬间,他先用手捂住了摄像头,因为,眼泪已经快落下来了。
这种情绪的流转,几乎是张颂文生活中和父亲相处模式的复刻。
《我就是演员3》中张颂文的表演
他的父亲是个退伍军人,对待子女拘谨、严肃,除开具体而微的生活,很少言语:
“你有时候买点猪蹄子吃。”“有啊,有在吃。”
“你脸色好像不是很好。”“没有,灯光的问题。”
“你要觉得身体不舒服,记得去医院看看,别担心距离太远。”“好。”
看完那段表演后,李诚儒说自己找到了一些其他演员演不好的原因,“没饿着,明白吗?能耐是饿出来的。”
张颂文的这种“饿”,有生活的外力因素,就像《人物》对他的描述:
“作为一个拥有‘教科书般演技’的演员,张颂文所谓的表演质感,都是他用过往人生中真实经历的难堪、窘迫、挣扎、苦痛置换来的。”
但很大程度上,张颂文其实也有意识让自己从内在保持着“饿”的状态,这样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他的养分。
他很清楚,“对演员来说,最悲哀的就是你不知道大部分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比如如果你没去过菜市场,你就永远不知道那些阿姨买青菜时,为什么要拿起来甩几下。”
因此只要不跑剧组,张颂文就去步行街、去菜市场、去医院、去人才市场……日常生活、求职、生老病死,他时时惦记、时时琢磨:
菜摊的老板娘举着手机,声音放得很大,一般人可能要么请她声音小一点儿,要么赶紧买完菜离开。但是张颂文接过菜停住了,“大姐,你在跟谁说话啊?跟你的小学同学啊?你们现在60岁,这么多年一直都有联系,真是个很幸福的人”。
演《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时,张颂文饰演“建委主任唐奕杰”。为了找角色感觉,张颂文特意去某城建委呆了半个多月,每天跟着主任上班、下班、开会、视察......为了展现啤酒肚和秃顶的“官员特色”,他一个月增肥30斤,把前额的头发一根根拔出,以提高发际线。
在《狂飙》里,演绎卖鱼小商贩时期的高启强,把鱼给客人的时候顺手添两根葱,有人来找就在鱼缸里涮涮手。网友问他怎么能做到这么真实的细节,他回答:“见过鱼档老板这样做,就用上了。”
著有《演员的自我修养》一书的表演艺术大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提出过一个双重生活论,认为演员应该“一面勤于感受,一面像骑师驾驭烈马似地引导和控制自己的感受,以使观众也有所感受”。
张颂文显然做到了——从唐主任、朱永平到高启强,张颂文就像一个介质,让角色的经历、感受流向观众,直抵人心。
我都规划好了,
到死的那一天
“你会觉得,他不红,你会很不甘心。”
曾经采访过张颂文的吕彦妮发出过这样的感慨。
从《隐秘的角落》到《狂飙》,越来越多人知道了张颂文,越来越多的人为他感到不甘心。
2020年,一篇《张颂文买不起房》的报道登出后,张颂文的私信箱塞满了安慰的话,甚至有观众说要众筹给他买房,前来联系的制作团队也会调侃,“张老师来演我们的戏,我们在买房的路上助他一臂之力”。
张颂文的父亲甚至看到一些媒体报道,说儿子为了省钱,傍晚去菜市场捡烂菜叶,忍不住喊他回家,“回韶关吧,别在那里待着,你捡烂菜吃,容易致癌”。
最后张颂文不得不在微博上作出澄清:
来过我家的朋友都知道,我租的平房宅子虽然质朴但被我收拾得非常舒适,满园都是我种的花花草草;
这几年特别感谢同行前辈们的肯定,他们一直找我拍戏,让我在各方面都有了很大的改善,可能是我努力的回报,也可能是所谓的命吧,尽人事听天命是我爱说的一句;
幸运的人会等到春暖花开那天,不幸运的话,就只是一份杯水车薪的工作而已,但没人逼你要做这个,自己选的,所以一定是乐在其中吧,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抵过热爱两字,是不是?
……
群体总是容易寄情,而张颂文的故事又是如此“符合期待”——一个人,他有着超一流的实力,却只有不入流的待遇。
除了扼腕痛惜,打抱不平,有人甚至直接问到张颂文面前:“这么多年还没成绩,你不着急吗?”
张颂文倒是气定神闲:“我已经把表演事业规划好了,到死的那一天,所以有什么可着急的,每个小角色都是我的机会。”
长久以来我们习惯了以世俗的成败论英雄,张颂文却在这其中活成了刚硬的理想主义者,相信着,然后看见。
德国著名社会学家、哲学家马克斯·韦伯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人是活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
有人因为张颂文“买不起房”而深感同情,张颂文自己其实没把这件事看得太重,回应说“很苦吗?抱歉我并没有”。他真正赖以生存的那张“意义之网”,比很多人都要坚实。
张颂文也信命,他曾经说过“一个演员成不成,命是第一位”。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在生活的有限游戏和无限游戏之间选择了后者。
有限游戏在边界之中,以取胜为目的;无限游戏则探索边界本身,创造无限的可能。
如果非要加个限定条件,今年46岁的张颂文提到了健康:
“只要我的生理极限还能承受,就一定要演到最好。”
参考资料:
[1]. 张颂文 一个名为「表演」的残酷游戏,人物
[2]. 和演员张颂文一起郊游
[3]. “野性”张颂文:二十年“狂飙” | 半城男人,半城会
[4]. “建议查查张颂文,不像演的”,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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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校 | — — 轮值主编 | 徐悦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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