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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走恶婆婆的孝顺媳妇,决定“离家出走” | 人间

熬走恶婆婆的孝顺媳妇,决定“离家出走” | 人间

文化


“我要对人家有用,人家才肯施舍一样看我一眼。我婆婆也是,没用了以后,自己的儿子都不去看她一眼。我是在哭她,也是在哭我。躺着的是她,躺着的也是我……”


配图 |《世上最美的离别》剧照





雨刚下完,空气有些冷,稀薄的水珠挂在干瘪的树枝上,偶尔往下坠下一滴。天空灰蒙蒙的,如同笼了一层雾,雨似没有下透,但下了这么久,似乎也真没什么好下的了。就这样僵持着,僵持着,直到放了晴,或再象征性地下一点。

陈雨果从五爱街里走出来,身体笔直,黑色大衣从肩膀一路朝下,一直笼罩她全身,使人都看不清楚她的轮廓了。身后的人往前一拥,她的手被迫自大衣口袋里拿了出来。是谁撞了她?她回过头,已经找不到撞她的那个人了。五爱街的人那样多,像潮一样地涌。或者不像潮,像瀑布,“呼啦”一下全部坠落下来。

陈雨果的丈夫林立人从对面朝她走过来,陈雨果有些不知所措。林立人刚刚完成一场地下赌球,这场球自昨儿晚上一直持续到今天下行。这么胡混一宿,他已经没什么人样儿了:大衣歪着,头发歪着,身体似乎也歪着。

“又输了?”陈雨果走上前去。

林立人动手解她的衣襟,问:“钱呢?存了没?”

“刚存完。”陈雨果说。

这是所有五爱街人的日常:每天卖完了货,把收到的钱存进一楼大厅的银行。为了安全,或者什么也不为,反正大家都这样做。

“你妈病着。”陈雨果生气。

每天下行,她都会先跑到公婆家去照看婆婆。婆婆小脑萎缩,失智了,说话做事样样让人无所适从,却还记得对儿子好。每天她一见陈雨果,就问:“立人在哪里?是不是你不让他来?”等林立人来了,老太太就神秘地掀起自己的外衣,从里面的老式上衣兜儿里掏出两百块钱。趁陈雨果不注意,她迅速将钱塞进儿子的手掌心。隔一会儿,她又掏出两百块钱,再偷偷地塞。

陈雨果看着这个打第一次照面就瞅她不顺眼的老太太,感慨不已。现在,老太太拥有一张干核桃一样的、刻着深深纹路的老脸,发紫的嘴唇四周的皮肤也失去了弹性,皱得如同一张被揉乱了的草纸,那些纹路呈放射状,环绕在她嘴的四周。老太太咀嚼东西时习惯闭紧了嘴,咕涌着,咕涌着,直到一伸干皱的脖颈,吞咽下去。有时,她会突然“噗”一口,把食物的残渣喷到陈雨果的脸上。陈雨果很想骂娘,但是不能。那是她的婆婆,更何况,公公也在,有时丈夫也在。

林立人碰到这种情景会发笑,笑得很开心。陈雨果问他:“有那么开心吗?”她试图睁开眼,但那些带有唾液的食物糊住了她的眼。

“你看看你,咱妈不是有病吗?”

“那是你妈。”

“我妈不是你妈吗?”

接下来,陈雨果有两个选择:吵,矛盾升级,吵完了甩手摔门,愤怒离去;不吵,忍了,换片刻清净。其实她想吵。她不愿意侍候婆婆。她曾私下对我说,她们没有感情。

说这话的时候,陈雨果摸着自己的手,摸一摸,停下,将自己的手翻开来看一看,两只手又重新绞在了一起,似乎那样做可以给她能量一样。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过头对我说:“你知道吗?从前不懂‘恩爱恩爱’,有恩才有爱。她对我没有恩。我生了姑娘,她还怂恿儿子跟我离婚。那时候我们住在一起,我跟林立人一吵,她就站出来‘呸呸’地朝地上吐,我知道她是在吐我。”

“这些话不能说,只能往肚子里烂。”

桌子上有个小马蹄表,粉色的,白色的表盘,针脚一走起路来便发出“咯哒咯哒”的响声。陈雨果摆弄了一下那块表,又将其放回原位,然后觉得位置摆得不对,又稍微往左移了一下。

“找个保姆。”我提出建议,“你们也不是没有钱。”

陈雨果说,林立人不让,说把他妈交给任何人他都无法放心。

是个死局?

是个死局。


林立人终于决定不再赌球了,这对陈雨果来说是一件好事儿。但他生性爱玩,没多久又迷恋上了钓鱼,成宿成宿地在外面钓,有时能钓上来一条,有时一条也没有。当然,他玩儿也不耽误做买卖,陈雨果家的买卖越做越大。

“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呢?”搁谁也是这样劝。

陈雨果最近一次的崩溃还是来自于婆婆,婆婆蹲在客厅中间便溺。陈雨果打电话给林立人,林立人问她:“就这事儿?”

这三个字儿把陈雨果后面的话给堵了回去,她张目结舌——这真不是一件大事儿吗?是自己矫情了?她拿电话的手哆嗦着,只见婆婆站起来,没有擦屁股,甚至没有提裤子,朝沙发走过去,要往上坐。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一声惊叫没来得及发出来,林立人的声音先自听筒那头传了过来:“我找你是干啥的?”

当时陈雨果张了张嘴,声音还没发出来,婆婆已经坐到了沙发上。陈雨果肩膀一垮,手一松,手机差点儿从手里滑出去。丈夫的声音极度不耐烦:“我正谈事儿呢,挂了。”

“有一秒钟,我想逃离那个屋子。那个屋子里的气味儿……”说到这儿,陈雨果皱皱鼻子,仿佛那味道从来没有消散过,像幽灵一样一直跟随着她。“(其实我可以)撒个谎,就说我当天有点儿事儿,没过去,也就不用收拾那个烂摊子了。但是我刚给林立人打完了电话,他知道我过去了。还有公公,我去了他才走的。为什么要给他打那个电话?”

我盯着陈雨果,她瘦长而白晳的脸上充满了疑惑,她躲过了我的眼睛,仰起头叹了一口气:“那是他妈,他应该侍候,为什么侍候公婆一定要儿媳妇儿来?他爸说‘他不是干这个的’,我就是干这个的吗?白天我也上行,档口里哪样事儿能离得了我?为什么?”

“找个保姆吧。”我坚持旧提议。

“林立人不同意。”

“不同意就让他自己侍候。”

“他不是干那个的人。”

说完这话,我们先是沉默,然后几乎同时抬起眼睛看着彼此笑了。要说为什么笑,其实也说不太清楚。




遇上突然停电的时候,五爱街就会放假,这种时候并不多,却被陈雨果赶上了一次。

那天她照例去婆婆家,到了开门,看见公公跟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从卧室里走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殊的味道。那个女人的口红和眼影已经花掉了,她见了陈雨果一点也不尴尬,尴尬的反而是陈雨果——那是她的公公,被她撞到这种事情,真是造孽。

“这是你李姨。”公公介绍完了就把女人送到门口,回来后就跟陈雨果大眼瞪小眼儿,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突然,公公像想起了什么事,迅速跑进另一间卧室。陈雨果跟了进去,发现婆婆被绑着,嘴里还塞着一团抹布——那曾是公公的一件破背心,他舍不得扔,说纯棉线的吸水,可以留着做抹布。

陈雨果的双脚被钉在原地,没敢动,也没敢惊呼。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婆婆的手腕有时是红的。这种情形持续多久了?这一刻,她自内心深处生出对婆婆的可怜来。原先她从来不认为婆婆可怜,只觉得她是一个十恶不赦的老巫婆。

“她罪有应得,才有这样的报应。”她私底下不是没有这样想过。现在看,这也许是命运对她的一种厚待——至少,有些事儿她再也不会知道了。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真的是厚待吗?这种低质量的生存,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被放开的婆婆没有丝毫反抗,她眼珠木然地转向陈雨果,问她:“我儿呢?我儿子呢?”

“她心里就有她大儿子。”公公表示不满。


那天,陈雨果侍候婆婆时格外用心,还为好长时间没洗澡的婆婆洗了个热水澡。自从上了年纪得了病,婆婆的身上总有一股“老人味儿”,其实陈雨果并不嫌弃,之前不给她洗,就是单纯的不想给她洗。公公并不在乎这一点,反正他们早就不在一个房间里睡觉了。

洗完澡,陈雨果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让新鲜空气涌进来。窗子对面的路灯杆上站了一只喜鹊,只停留了一小会儿,就“扑”一声飞走了。婆婆换了新内衣,闻起来没有“老人味儿”了,陈雨果握着她的手问:“老太太,香不香?自己闻闻香不香?你瞅你年轻时候,多爱干净。”

陈雨果想到自己刚嫁进门时,无论是洗碗、洗衣服还是擦地,爱干净的婆婆总要在旁边盯着,令她如芒在背。想到这儿,陈雨果放开了婆婆的手。这时,老太太朝她啐了一口:“香你奶个×!”

陈雨果愤恨地站了起来,这时公公换了衣服,穿上大衣,戴了帽子,说要出去转转。

“又死哪去?成天往外跑,咋不死外头?”婆婆回过头来高声詈骂。有一瞬间,陈雨果怀疑婆婆根本没有得老年痴呆。

公公没有理会咒骂,还说:“她都傻了还骂哩,骂了一辈子了也不嫌烦。”说完关了门,下楼了,听不到一丁点儿声音了。

“骂了一辈子了”这句话使陈雨果的心里轰然一声,像有什么倒塌了,又像有什么突然间被建立起来一样。她望着婆婆,婆婆也望着她。她歪着头望婆婆,婆婆也歪着头望她。

“一辈子了?你骂了他一辈子了?”陈雨果问。

“跟个公狗一样。”婆婆干瘪的嘴巴里突然飙出这句话,紧接着又是一堆外人听不懂的咒骂。

后来,陈雨果问我:“你说,是我公公惨还是她惨?是被骂了一辈子的人惨,还是骂别人一辈子的惨?”

我没有回答。

“她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陈雨果感觉难以置信。此后,她内心少了一些对婆婆的怨恨,“都这样了,恨她什么呢?再说了,恨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天气好的时候,陈雨果会推婆婆出去晒晒太阳。阳光下,老人沉默得犹如一尊雕塑,她的目光长久地盯于某处,满是老年斑的脸凝得如同一块儿风干的肉冻。

一天,正在外面晒太阳的老太太突然暴跳如雷,开始莫名其妙地咒骂起了路人。陈雨果赶紧出面解释,说婆婆小脑萎缩,没有恶意。对方一听这话,紧绷的面部表情立马松懈下来,不再生气了。

就是在这一转头的工夫,婆婆悄无声息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她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鸡,乍起两只秃秃的肉翅膀,迅速扑向了车流如织的街心,动作之快令人匪夷所思。

好在那台车在老太太面前一个急拐,陈雨果趁机一把抱住了婆婆,司机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怒骂:“你他妈傻X啊!”

在车流中,陈雨果抱了婆婆好久,她想不通她为什么要突然冲出去。车子纷纷从她们身边经过,直到红灯,车子减速,缓行,终于停止。她护着婆婆,两人安全回到路边,太阳已经渐渐西沉,斜射的阳光使婆婆的脸背了光,看起来更加灰暗了。

事后,陈雨果对我说:“她是我,我是她。”她越来越善待婆婆,并坚持认为她善待的不是婆婆,而是她自己。

“那么,”陈雨果问,“我还有机会吗?不过成她那样?”




那天,陈雨果跑来我家,跟我抱怨林立人去大连海钓了。他不管生意,也不管爹妈,只管自己。

我对她说:“生为男人真好,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儿,追逐自己喜欢的人,可以建立自己的事业版图。不像女人,大多数女人的‘战场’都离不开锅台、产床、病床,男人,孩子。都说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条骨变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是对的——男人把琐事都抛给自己的那条肋骨了,所以有时女人被定义为是男人的附属品……”

这还是陈雨果第一次听说“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条骨变的”,她低下头想了想,却并不认同这种说法:“男人没了一根肋条骨,或者这条肋条骨伤了、病了,男人得多疼啊,能疼得喘不了气。但事实上,大多数男人不会疼,只会考虑换一条肋条骨罢了。这说明这是个谎言,是谁编织了这个谎言让我们去相信?”

我被问住,愕然地看着她。从这个中年女人的脸上,不难看出她往昔的美丽,显然她的头脑较之于外貌,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笑笑,下了地,突然发现桌子上的粉色马蹄表已经不再走动了,可能是电池没有电了。我伸手将马蹄表拿过来,抠开背部的电池盒,把电池从里面拿出来,一看是南孚的,咬也不能咬,只好把那节电池丢弃了。

“有备用的吗?”陈雨果问我。我拉开一个抽屉,翻了翻,发现没有电池。

“那你别买,我家里有,下次来我给你带过来。”不等我回应,她强调,“你千万别买,电池放久了自己放电,我上次买多了。”

陈雨果拿起大衣,穿上,一粒一粒扣好扣子。离开之前她感慨道:“世界上那么多的谎言。”

等她下了楼,我到窗边看着她的影子在小区的通道里被斜斜地拉在身后,有些矮,也有些小。


那天以后,我有一阵子没见陈雨果。她说婆婆感冒了,总是咳,给她买了药,吃了也不见好。她就带婆婆去社区的卫生院打点滴,点了3天,社区的大夫就不给打了,让她们去大医院检查检查:“这么大岁数了,可不敢过度用药,万一打坏了,咱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医生说完,婆婆就打开门跑了,她跑得那样快,穿了高跟鞋的陈雨果捉住她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婆婆挣扎着,哈下腰抓了路边的一小块干狗屎朝陈雨果砸过去,她一侧头,没有砸着,但婆婆却趁机从她手里滑脱了。她又跑,直到再次咳嗽才停下。

“活该!让你跑!”陈雨果骂了起来,但这种骂跟从前的那种诅咒肯定不一样。“这下好,咳嗽了吧。就不管你,管你干啥?也不是我亲妈!也就是我……”说到这里,陈雨果感觉自己的眼圈有些发红,可当她意识到婆婆什么也听不懂的时候,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带婆婆去大医院就诊这件事,陈雨果本不打算告诉林立人。她想用一条红色的羊毛长围巾把婆婆绑了,防止她再乱跑遇到危险。可是,婆婆喊着骂着,坐在客厅的地上愣是不肯起来,陈雨果试图抱起她,却发现婆婆已经很轻了,像马上要消失不见了似的。

趁陈雨果走神的时候,婆婆后脚却一使劲,蹬在了她的小肚子上。陈雨果一猫腰,婆婆掉在地上,紧接着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冒出来,那张干皱的老脸霎时变得苍白,没了血色。

“完了,闯了祸了。”陈雨果蹲下来,着急地问婆婆摔到哪儿了。婆婆当然不能答话,她只好向林立人和我求助。

“人就是那样脆的,人像个瓷器一样。”陈雨果问我,“你说人像什么?人到底像什么?这样韧,又这样子的脆的。韧也是他,脆也是他。”




林立人终于来医院了,他赶得满头大汗、呼哧带喘的。一见面,他就开始责备陈雨果:“咋整的?你是死人吗?”

陈雨果没说话,眼皮朝下耷着,安静地听着。我见势头不妙,赶紧打岔开始介绍我哥:“XX科的主任。这是林老板,林立人,雨果的爱人。”

两个男人的手热情地握在一起,待松了手,林立人立刻掏出一根烟来。我哥摆了摆手,林立人有些不好意思,他把烟放回烟盒,再把烟盒放回夹包,认真地看着我哥。

“目前是这个情况:小腿骨,骨裂,已经拍完了片子。这是片子,但是问题不大。主要是这儿,这儿,看见了吗?会诊结果怀疑是肿瘤。但是这个岁数,这个情况,还得家属商量,动手术还是保守治疗。决定了再找我,我给你们安排。我妹妹的朋友,都不是外人,千万别客气。”

“哎呀,太感谢了!”林立人双手伸出来,弯腰重重地握住我哥的手。

“行,那我先走了。有事儿找我。”我哥回头看了陈雨果一眼,她也道谢。

林立人决定做手术,多少钱都花。陈雨果提醒他,婆婆的岁数大了,有一定的风险,可能下不来手术台,术后恢复也是个漫长的过程:“你想过没有,与其这样低质量地活着……”

“不可能!”林立人手一挥,“你是不是不爱侍候?她是我妈!”

陈雨果闭了嘴。

林立人说完,转向我:“找专家,该多少钱咱花多少钱,肯定不能差事儿。另外看方便不方便给咱要个单间,陪护啥的都方便。风险的事儿,你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活着还有风险呢。”

我看了看陈雨果,她偏过头去。

当晚,陈雨果没有回家,留在医院陪护。晚上9点多,病房的灯都熄了,全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偶尔听见护士推着小车走几步一停,走几步又停下来。

在病房里,陈雨果感觉到了一种少有的放松——婆婆没闹,这是她始料未及的。眼下,她只需要管好老太太,明天档口几点开张、哪里又到货了、哪个客户需要发包、女儿早上吃什么……她暂时都不需要想了。

陈雨果和衣躺下,手枕着后脑,享受着这久违又陌生的安静。


术后的第二天晚上,老太太因为急性肺栓塞被送进了ICU,可情况仍旧没有好转,甚至并发多脏器衰竭,不能自主呼吸了。主治医生来征求家属意见:“是‘气切’然后上呼吸机?还是放弃?”

陈雨果想放弃,她说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这样躺在病床上,她希望女儿能放弃继续抢救:“对我来说,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可林立人却坚持要求气切再上呼吸机,理由是:“她是我妈!”

“哪怕她是你妈,你也没有理由要求她继续陪你在这个世界上遭罪。”陈雨果说,“你不觉得吗?对她来说,早一天离开早一天解脱。你是没有见过她拉完了屎往自己嘴里填的样子。”

“那是你没照顾好!你还有脸说?”

陈雨果被这话气得直哆嗦,她回头看了大门紧闭的ICU病房一会儿,继而转过头,十分坚决地对林立人说:“知不知道,她的生命,在她得老年痴呆以后,甚至是更早些时候,已经结束了。”陈雨果的眼泪流了下来:“但是她,她选择继续活着。也许,她只是想多陪你这个儿子一程,但是你——”陈雨果仰起头,拼命控制自己的眼泪,“但是你,可能早就已经不需要她、她再陪了。你,让她走吧!”最后,她不再管流出来的那些眼泪,恳求道:“让她走吧!我求求你了!我替你妈求求你了。她一定是想走了,你还不明白吗?”

林立人看着陈雨果,暴怒的眼神是掩饰不住的。

“你知不知道你爸……”

“陈雨果!你给我闭嘴!”林立人扇了陈雨果一耳光。

陈雨果捂着脸,突然明白,自己知道的那些龌龊事,林立人可能早就知道了。最后,她冷冷地说:“你花钱让她手术,买的是你自己的心安。”

之后,我陪陈雨果离开了医院,送她回家。她的家空旷静寂,保洁早把卫生都做好了,阳光从落地窗洒进来,铺满了整个法式雕花沙发。那些温暖蓬松的沙发毯、抱枕、靠垫,都在沉默地迎接着女主人。

陈雨果将疲惫的自己扔进沙发,开口说道:“很多时候我一个人在家,感觉自己就像这沙发上的沙发毯、抱枕和靠垫。”她拿下巴轻轻一指:“我跟它们似乎没什么两样,只是这个家的一个摆设。我不是花瓶,只是个摆设。摆设也不对,只是一个工具——一个痰盂?一口水缸?一个饭盆、尿桶……”

我只能劝她“别想那么多”吗?其实也不是。这一次我选择了闭嘴。




熬了两个月之后,陈雨果的婆婆还是去世了,林立人为她治病花了近百万元。老太太去世那天,林立人却不在沈阳,这大概就是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因缘际会吧。

陈雨果一个人守在医院,我赶过去帮忙的时候,林立人还在电话里骂她,似乎如果没有陈雨果,他妈就不会死。实际上,一直是陈雨果在代替他行孝,他不但没有感激,还始终认为那一切是身为儿媳的陈雨果应该做的。

我本来不想给我哥打电话,那天他带着嫂子回娘家给老丈人烧头七了。可眼下实在缺人手,最后这个电话我还是打了。我哥接了电话,二话不说,飞车跑了200多公里赶了回来。

我们在医院碰面,陈雨果拿眼死死地望着我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我哥站在她的面前,看她的眼神也不太对劲儿。我丝毫不怀疑,如果当时我不在场,陈雨果会扑进我哥的怀里,而我哥也会毫不犹豫地接纳她。我很疑惑:这俩人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呢?怎么发生的?怎么会?

没一会儿,我哥叫来的哥们儿就陆续到位了,丧葬的人也来了,说现在就能拉人,问我哥怎么处理?陈雨果只顾着坐在那里哭,她瘦削的肩膀、白晳的手指、蓬松的卷发都随着她哭泣的节奏,轻轻地颤动着。如果眼睛可以拥抱人,显然,我哥已经在抱她了。

不久之后,林立人着急忙慌地从外地赶回来了,虽然他没有继续对陈雨果破口大骂,但也没给她好脸儿。在葬礼上,夫妻二人几乎没有目光接触,但厌恶和鄙夷的情绪还是透过身体语言准确无误地传递给了对方。陈雨果苍白瘦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种刻意的忽视无疑增强了林立人对她的愤怒——可能在他的头脑中,陈雨果应该向他忏悔、认错、低声下气地哀求他的宽宥。

陈雨果在婆婆的葬礼上伤心地哭了,好多人都说“像她这样孝顺的儿媳妇儿很少见了”,林立人仿佛也因此“原谅”了她,他收起了冷脸,试图去抱她,但被她轻巧而不着痕迹地躲掉了。

林立人面色深沉,悲伤和痛苦交织在眼底,也许其中还有更加复杂的情绪。比如:疑惑、因无力控制而产生的脆弱。所有的人都是脆弱的。

我转过头,在人群里四下寻找,谢天谢地我哥没有来。如果他来了,我怕他的眼神会出卖他,如果让林立人看出端倪,那这场葬礼就热闹了。


当一切尘埃落定,我哥和陈雨果之间的事儿就像一根刺,时常扎得我坐立不安。

那时我侄子刚上小学五年级,每天只知道傻吃,偶尔装扮成奥特曼疯跑惹得四邻讨厌。如果他在学校闯了祸,我哥再忙也得出面解决。晚上他在办公室里写病历,还得抽空辅导儿子写作业……这些大大小小的事,嫂子是不大管的,自从结婚以后,她的心思就放在了如何将娘家人一个个地扯到自己的身边来。

嫂子的弟弟因为残疾,没办法获得更好的工作机会,嫂子就要求我哥出钱请他到家里来做保洁,打杂。后来,嫂子又想把寡母接过来养老,买房款当然由我哥来负担……我哥说,他感觉有点儿累,他的工作已经步入瓶颈期,过重的工作、家庭责任时常让他生出想逃的念头来。

同为中年人,陈雨果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林立人始终沉迷玩乐,她在家里除了“妻子”这个身份外,还背负着财务、出纳、保姆、厨师等职责。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都是各自家庭里的“工具人”,时常感觉不到自己活着,更多的体验是麻木。

就在这时,命运让他们相遇了。我哥可以证明陈雨果还是女人,陈雨果可以证明我哥还是男人,但一旦扑过去,就是引火烧身。

我找到机会对陈雨果旁敲侧击:“人这一辈子,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战胜了自己,就是个人物。”

陈雨果低头想了想,却说自己不想当个人物:“我婆婆到老,活得都不像个人。她年轻的时候厉害得很,干净利落、顾家、能事、里里外外一把好手。老了老了,却经常抱着屎尿一块儿睡觉。老头儿找个女的来家里,就在她隔壁房间,把她用绳子捆了,嘴巴塞住。儿子?哼!”

陈雨果说,婆婆刚走没多久,公公就开始公然带女人回家了。林立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说他爸这辈子不容易,从前他妈管得挺严的,现在终于自由了:“他还能自由几年?再说,老太太也没了。”

林立人曾对这位乱搞男女关系、经常不着家的缺位的父亲深恶痛绝,但当他自己成长为一个男人后,就给予了父亲深深的谅解与同情。与此同时,他不得不对母亲采取回避、淡化的态度——他不是看不见母亲的痛苦,他是不想看见。

陈雨果哭了,仿佛从婆婆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我要对人家有用,人家才肯施舍一样看我一眼。我婆婆也是,没用了以后,自己的儿子都不去看她一眼。我是在哭她,也是在哭我。躺着的是她,躺着的也是我……”

我不说话,望着窗外,窗外天高云淡。再远处高楼林立,那一栋栋建筑仿佛是从地上扎下根茎而生长起来的一般,只是它们都光秃秃的,没有枝叶。

后来,我还是忍不住对陈雨果说了直话:“我不是对你这个人有什么意见。只是我非常清楚,我哥根本不可能离婚。”

过了良久,陈雨果才回答我:“其实我知道。”




一条路走不通,只能走另外一条道,后来我去找了我哥。

一天,陈雨果主动找到我,说自己决定跟两个女儿出国了。和我见面的时候,她穿了一件黑大衣,走在阳光里,像一朵怒放的鲜花,阳光在她蓬松的卷发上跳跃着。

她说自己在做这个决定之前,去找过我哥。当时我哥穿着白大褂,正忙,很多病人和家属跟在他身后。他脱不开身,就让她去办公室里等——他早就把自己办公室门的密码告诉她了。

陈雨果打开门,坐在里面,隔一会儿,从门外探进了一颗头颅,问:“X大夫在吗?”

“不在,得等一会儿。”

那个人犹豫着,似乎想进来又有点儿不敢,就一直拿探询的目光看着她。刚开始,她没有察觉到这种目光背后的含义,后来就觉得这目光中似乎隐含一种深深的恶意。

她走出医院,站在医院大楼外面,目光沿着医院外墙向上爬,定格在了某一处。她就那样仰起头看着,阳光像金粉一样洒在她的脸上。她回过头,看见自己身后拖着的长长的影子,她与影子对视,却听见影子对她说:“我们走吧!”

她说:“好!”


出国前,陈雨果请大家吃饭,也请了我哥。大家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只有我哥坐在那里喝闷酒,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只偶尔看一眼陈雨果。

宴毕,大家分手道别,我哥一直沉默地站在我身后。陈雨果看看他,又看看我,突然间她朝我张开怀抱,说:“来个拥抱吧!我们。”

我一愣,旋即张开双臂,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在看谁,只知道她抱着我,搂得很紧,不舍得放手。等放开手,我发现她哭了,她一边擦眼泪一边说:“我舍不得你。”

我哥偏过头去,问旁边的人:“有烟吗?”他从不抽烟的,他是靠严格的自律走到今天的。

后来,大家在酒店门口分道扬镳,各自驾驶的车子纷纷汇入车流。车尾灯红红地亮起一排,一直延伸到城市的最深处。我坐在车上,听到嫂子给我哥打电话,讨论孩子的小升初问题。办妥这事儿需要关系和钱,我哥立即放下了所有心事,迅速梳理着自己的关系网。

这,就是中年人的现实生活。


陈雨果搭乘的是隔日的飞机,那个时间点我无法送机,我们只通了电话。

我说:“保重。这回我也有海外关系了。”

她说:“你也保重。”

我们都沉默了,不知道再说什么,后来她先开口,低沉着嗓音说:“你记不记得一部新加坡的电视连续剧?我到现在还记得主题曲:从来不怨命运之错,不怕旅途多坎坷,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人生本来苦恼已多,再多一次又如何……”

熟悉的旋律,其实我能跟着她一起哼唱,但我却悄悄地挂了电话。往事汹涌回头,我凭窗朝下看去,是海海人潮;仰头向上望,碧蓝的天空上没有一朵云彩。我在心里对陈雨果说:“如果注定会被熟视无睹,早一步离开,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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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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