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和|拒绝意义,建筑的能指既所指
记得不久前读到过一篇文章,说现当代中国建筑师里面,已经形成相对完整的自己的理论体系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张永和,一个是王澍。有点出乎意料,但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出乎意料的是,对于任何一个仍在实践的建筑师来说,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关系很复杂,既要相互支撑又要寻求突破。以前不论是看张永和老师的采访还是讲座,并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理论”的线索。
要说情理之中,应该要与其教育背景有关。张永和老师在80年代赴美学习,而那个年代正是美国后现代主义建筑师们崛起之初,进行热烈的理论探索的时间。后来通过张永和老师的写作中也可得知,他在那里所进行的理论探索的方式,不仅仅限于写作与画图,还有生活实验。
要想了解一个建筑师的思想,最好是去看早期的作品,最好是没有建成的,只存在于手稿或者图纸上的,能看到本质,后来的作品可以是用来印证。
因此,我们将归纳,理解和分析张永和老师的一系列创作,尝试着寻找他们的母命题,从而可以对这位“中国现代主义建筑之父”有更深刻的了解。
作者|三水金
编辑|Yihan
1960年代开始的后现代主义思潮,最大的命题是对“建筑能表达什么(the meaning of architecture)”的探讨。比如Michael Grave对装饰性建筑的人文主张,Peter Eisenman对建筑的抽象化推演,Bernard Tschumi认为空间活动的分层和序列对建筑的主导等等。
Peter Eisenman, House IV, 1971
Bernard Tschumi, Parc de la Villette, 1982
Daniel Libeskind, Micromega, 1979
张永和老师的理论应与后现代主义思潮是平行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他的写作中援引的绝大多数是现代主义建筑师的作品而不是同期的。换句话说,从时间节点上来看,张永和老师的立场应是对现代主义的批判性思考。
没有绝对的风格正是后现代主义一个显著的特征,其他学科(尤其是哲学和语言学)和媒体(尤其是电影)对后现代主义建筑师的影响显著,这些也体现在张永和老师身上。
窥视剧场原型, 张永和, 1984 - 88
从张永和老师的作文,图画和建筑中,我们从四个方面来看看:空间原型,空间叙事,建造逻辑和设计逻辑。
在张永和老师的创作中,空间原型主要包含了三大类:庭院,檐下,围合。庭院空间和檐下空间被划为东方空间,围合则是反映西方现代主义影响的原型。
庭院空间是基于气候和内向空间的思考。庭院构成的室外空间既适合传统聚居的家庭与社会结构,也充分利用了天气的优势。而内向空间刻意降低了建筑的存在感,让使用者专注于生活和自我意识的投射,在有限的空间里创造出无限的天地。
北京京兆尹素食餐厅 © 舒赫
诺华上海园区实验楼 © 吕恒中
中国传统木制建筑斗拱起到的作用之一便是保障屋檐的出挑,防止雨水落到柱子上。檐下空间则是基于这一传统延伸的空间原型。在现代主义语境中,檐下空间的意义是模糊了体验上室内外的边界,形成过渡空间来释放更多使用的可能性。
舍得文化中心 © 存在建筑
嘉兴雅莹时尚艺术中心 © 田方方
檐下空间概念图
围合空间和庭院空间有相似之处,但围合空间中,“看与被看”是主导体验。
人主要通过看来认识空间之间的关系。反过来空间关系影响着视觉经验。在窥视剧场中,我看到视觉经验与空间关系完全重合:看和被看的经验与看和被看的两个空间。
一方面,“看与被看”界定的是个人隐私与公共之间的关系,或是使用者之间相互的关系。通过水平方向上透明材质的使用,来定义空间的内向与外向,连续或者隔断。
十字院宅,张永和,1990-1995
东钱湖大师工作室鸟瞰 © 有方
另一方面,“看与被看”界定了与外界的关系。通过开孔,开窗,或者特定视角来“看”外界环境。这一点,庭院空间对此并不感兴趣。
拉开院宅,张永和,1990-1995
东钱湖大师工作室一号宅 © 有方
通过设定不同的“看与被看”的关系,可以制造出戏剧性的使用体验。张永和老师在1991年设计的垂直玻璃住宅(2013年建成),是很好的例子。
垂直玻璃宅,张永和,1991
张永和老师对空间原型的思考不仅限于单体建筑,对于城市的空间原型提出的最显著的是关于尺度和密度的思考。
提倡小尺度,高密度的规划。在嘉兴微型社区项目中,非常建筑打破常见的500米×500米的城市块,分成40米×40米左右的网格,旨在降低建筑体量的压迫感,创造一种城市体验。
嘉定微型社区 © 田方方
在城市空间原型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前三种建筑空间原型的融合和应用,形成空间的连接与重叠。
嘉定微型社区 © 田方方
小并非大的妥协,不是被动的,小是与大不同的一种经验…连接与重叠都否定压缩…连接与重叠意味着小城市中的空间应是灵活的,开敞的,小城市的组成不一定是有小公寓,小房间,小空间。灵活性是否暗示(极小)城市可能只有一个空间…或出现围观城市建筑学?
空间叙事是张永和老师十分关切的设计要素。在早期的写作中,张永和老师多次援引电影作为一种叙事手段与建筑相比较,这一点很可能受到当时建筑大环境思潮影响。
除了形象与语言之外,电影以平面空间与时间的经历叙事。与电影比较,建筑具备除语言外所有的叙事因素,空间比电影更多一度。建筑叙事的可能性成为一个值得探索的问题。
张永和老师的空间叙事的第一个线索是生活细节。他后来提出的“设计体验”以及“人造环境是人们行为发生的舞台,演员是广大的使用者”这些概念的基础,都是以生活细节作为空间叙事的出发点。
1985年在印第安纳州的保尔州立大学建筑系教书时,张永和老师对其学生提出的对“生动的生活细节”的关注。收录在《作文本》中来自黄士均的评译写道:
“他强调要注意事件和环境相互作用的细节…建筑设计者应当像小说家那样深入细致地观察生活;像人类学家一样研究人们活动的每个细节及其意义,来仔细体察人们的活动与人造环境的相互关系。”
第二个线索是建筑作为媒介,将生活细节与环境的关系表现出来。这个语境下的建筑是广义的:家居,装置,构架等等。席殊书屋将自行车(或对自行车的记忆)与家具相结合,再巧妙地融合到室内结构里。可动的书架既有物体的独立性也被赋予了组织空间的能力。
受电影《后窗》的启发,张永和老师进行了一系列绘画,对建筑立面,窗,家具和空间叙事能力之间关系的探索。
电影《后窗》
窗具,张永和,1989-1991
压缩空间成为展示空间的手段。视觉的需要创造了浅空间…一旦家具的轮廓浮现出在公寓外墙上,房间的功能随之呈现于建筑表面,作为叙事者的窗框和叙事本身(窗内景象)便合二为一。
2017年于上海举办的“寻找马列维奇”的个展,也是在探索建筑作为媒介来将人与环境关联起来。
对于空间叙事的最后一个线索,是将时间维度的纳入。时间与人的活动不可分离,因此考虑时间的维度是对人在空间中移动中体验的把控。
吴大羽艺术馆中,通过设置非平行墙体来加深或者压缩空间的纵深感,利用透视法原则来造成空间上感知的错觉。因此,当人们在此来回穿梭时,对于时间的感知将被干扰。
吴大羽艺术馆,图片来源于视频
另外一个在北京胡同里的小住宅项目,将住户一天的活动的时间顺序作为安排四合院室内空间布置的依据,形成一个闭环。
北京缎库胡同环宅 © 回廊王玉山
建造的逻辑指将建筑定义为材料,方法,过程和结果的总和,而不是“从某种理论从概括到具体,从概念到实践的线性发展”。换句话说,建筑的形态是遵循材料本身规律的自然的形态,创新的形态是以创造性地去理解材料的特点为基础,而并非利用形态倒逼建造方法。
重庆故宫文物南迁纪念馆,针对原有建筑的不同情况设计不同的结构翻新方案
…材料的使用没有定式,进而更有如何设计材料之间关系的问题。…这种关心反映出一个基本的态度:不孤单简单地对待材料。
实践中,非常建筑将材料的逻辑通过建造方式反映在了建筑表皮上(例如开窗大小),而这样的设计是为了反映内部不同的使用功能。
用友软件园一号研发中心
这看似平常的道理实际上在过去20年里获得了更大的意义 - 明星建筑师和建模技术的发展,外加建筑教育本身的“超前性”,图像社交媒体的泛滥,大大削弱了建筑学生对建造逻辑的理解。
作为一名教育者,张永和老师从90年代就开始了关于设计的方法论的思考,作为实践者的经验总结,这样对方法论(或者设计过程)的理性分析对于建筑学生和年轻建筑师也有重要的启示。
注重过程恐怕是所有建筑教育的老生常谈,但张永和老师的观点可能要更先一步,他强调的是设问的重要性 – “指鹿为马的必要性”。
René Magritte “这不是一只烟斗”
指鹿为马并不意味着颠倒是非,不分黑白,而是指通过否定真理来重新审视习以为常的事物,来获取思想上的自由。
我想到的一个命题:一个男人是女人。已知某人为男性,绝对正确。现在假设他是女性,并通过调查事实来证明这一点。其结果无疑是回到原事实:此公仍为男性。但在调查过程中,由于立意于证明他为女性,就很可能注意到他个性中接近女性的地方。… 发现了性别的不绝对性,看到了人性之复杂,如此荒唐的命题便有了意义。
这样否认真理的设问方式,毫无置疑将使得过程的意义高于调查的最终结果,启发的是一种探索式的设计方式。
设问的重要性引出了过程的必要性。对于张永和老师,设计的过程应是理性的,逻辑严谨的。这反映在实践中,就是对建造逻辑的坚持:材料推导出建造方法,建造方法推导出结构,结构推导出空间,一环扣一环。
在“设计逻辑”一文中,张永和老师几乎将思考过程转化为文字等式的推演,证明了一种绝对理性的思考可以帮助设计师专注,衍变出更有意义的命题。
文字和等式由笔者整理
将这四个方面综合起来:
将可追溯的空间原型
和以小见大的空间叙事
通过严谨的建造逻辑实现,
而理性的过程将最终高于结果。
四者都不因建筑外的知识或个人而获得意义
至此,张永和老师对于建筑的一个很关键的哲学理念便逐渐浮现了出来:
拒绝意义,建筑的能指既所指。
笔者则感受到另一种更为简洁的解读,
拒绝意义就是张永和的非常,
是真实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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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视剧场”,张永和(2012).《作文本》增订版. 北京:三联书店.
“四函(评译)”,张永和(2012).《作文本》增订版. 北京:三联书店.
“后窗”,张永和(2012).《作文本》增订版. 北京:三联书店.
“过程思想”,张永和(2012).《作文本》增订版. 北京:三联书店.
“平常建筑”,张永和(2012).《作文本》增订版. 北京:三联书店.
“设计逻辑”,张永和(2012).《作文本》增订版. 北京:三联书店.
“小城市”,张永和(2012).《作文本》增订版. 北京:三联书店.
张永和(2015).《图画本》. 北京: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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