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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了,杨丽萍的《云南映象》桃花源

别了,杨丽萍的《云南映象》桃花源

社会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原汁原味的少数民族舞蹈,总是和土地、劳作、生活密不可分。对这批来自田间地头的演员而言,舞蹈是根植在身体里的一种律动,他们只是自然的呈现者。但随着城市化稀释乡村,带走了传统的生活,也带走了传统歌舞的“韵味”。对《云南映象》的未来来说,这可能是比疫情更深刻的危机。



记者 | 吴淑斌

编辑|陈晓

停演

《云南映象》停演的消息,是杨丽萍在“从艺50年”的回忆视频里亲口宣布的。63岁的杨丽萍穿着老虎图案的红色民族服饰,标志性的长指甲反射出一点亮光。拍摄开始前,杨丽萍还有些俏皮地提醒摄影师,“我年纪大了,不要拍我的特写”。

要谈50年的从艺生涯,杨丽萍绕不开《云南映象》。公众形象从来沉静安稳的她眼眶开始泛红,声气哽咽,“整整两年啊,两年多吧,我们一直在坚守,不想放弃。这次的疫情真的是太残酷了,没有了舞台,我们真的没有办法继续生存下去了”

《云南映象》是杨丽萍亲手选角、编导出来的一部作品,也可以说是她从一位艺术家个体发展出一个艺术团队的开始。2000年初,杨丽萍离开中央民族歌舞团,回到从小生长的云南故乡。走访了许多少数民族村落后,发现许多传统的歌舞几乎要失传了。她看到一张年代久远的铁皮大鼓,表面覆满灰尘,静默地闲置在路边,而村里只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会打这个大鼓。杨丽萍觉得,“有些东西不能就这样没了”。

她开始筹措一台歌舞集,想把这些“原生态”的文化传承下来。她花了两年时间采风,从各个村寨找来五六十名演员。他们都来自田间地头,平日里忙于插秧、种地、放牛,从未受过专业训练,拥有的只是一副好嗓子,或是能自然起舞的身体。

编排成型之后的《云南映象》最终成为“云南的名片”。这台节目包罗了彝族、佤族、哈尼族、傣族、白族等十几个少数民族原生、古朴的乡土歌舞,讲述了人类的生死、生活、繁衍,展现水火、日月、男女、阴阳等自然元素。2004年,诞生不久的《云南映象》拿下中国专业舞蹈最高奖项“荷花奖”,开始在全国乃至全世界演出。在这次宣布停演前,《云南映象》已经演了近19年,共计7000多场。

突然的停演消息震惊了许多观众,但对于身处内部的演员来说,这像是一块悬在半山腰的大石头终于砸下来了。“你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会有这么一天,就是不知道那天什么时候来。”演员佰万从2009年开始参演《云南映象》,他有些无奈,“我演了13年,疫情就占两年半”。

杨丽萍庆祝《云南映象》十八周年发布微博截图

佰万用“见缝插针”来形容疫情下的演出状态。2020年疫情之初,云南的旅游和演艺行业全线停摆。为了生计,大多数演员另外找了兼职。佰万也不例外,他今年三十出头,经常穿整齐的西装、吹一个蓬松的发型,看着不太像一名原生态舞蹈演员,倒更像一个出入生意场的商人。过去两年里,他参演了几部电影,还开了一家民族餐厅,间或上台跳《云南映象》——在昆明没有发生疫情的情况下,《云南映象》暂停半年后曾恢复演出,只是频率变成了一周三场。

这种“闲散”的状态让佰万有些不适应。要知道,作为热门节目,此前《云南映象》每晚都会演出。演员们的时间排得满满当当:上午自由活动、练习,每天下午2点开始集合排练,杨丽萍会复盘前一晚表演中出现的问题。晚上8点是登台时间,观众席常常满座,其中不乏大量外国游客。“一抬头,和观众的眼神正好对上,会激灵一下,有人一直在看着我呢。”90分钟的演出结束,掌声久久停不下来,佰万和同事们只能站在台上,反复鞠躬致意。

尽管演出频率低了,演员们还是暗暗庆幸,“有希望就好,慢慢地再变成每天都演嘛”。看起来,事情似乎有所好转,佰万记得,2021年,自己跟着团队先后在长沙、滨州、衡水等城市巡演,虽然有几个城市的演出被临时取消了,“总体的巡演目标还是完成了80%左右”。

杨丽萍在《云南映象》中饰演孔雀(何海儿 摄/视觉中国 供图)

但2022年的情况急转直下。国外的旅游团几乎见不到了,观众席需要隔座出售,这意味着最好的情况下也只有一半观众。巡演受到的影响更大,几场计划内的演出被接连取消,最紧急的一次,公司的大巴车搭载着上百名演职人员,浩浩荡荡地开往机场,半路上,工作人员忽然接到“目的地城市检出了阳性病例、大型演出立刻暂停”的消息。“我都有些神经质了,每天早上9点都准时蹲守通报,心里疯狂祈祷‘要演出的城市千万不要中招’。”彝族演员莫承林对本刊记者回忆。他今年45岁,从《云南映象》开始编创时就来了,已经待了近20年。

大石头最终在2022年4月初落地。当公司内部宣布了停演的消息时,人们并没有太多的惊讶,“折腾几年,都疲了”。莫承林看到一位演员坐到了杨丽萍身边,和她告别。杨丽萍说:“不要搞得像生离死别嘛,等疫情过了,我们还要演的。”但莫承林有些悲观,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惆怅而失落:“看着它从无到有,越做越大,现在曲终人散。最后一批老人散了,以后应该找不回来了,就算复演,也不是原来的《云南映象》了。”

土地与歌舞

莫承林经历过《云南映象》的第一次停演。那是2003年,《云南映象》刚刚首演时,就遭遇了“非典”疫情。观众不敢进剧场看演出,大幕拉开时,台下只有1名观众、3台摄像机。演出完,大家一起在昆明饭店吃饭,杨丽萍让团队全体放假几个月,边说边哽咽了。

说是放假,其实就是解散。当时团队里的很多演员都来自深山的村子,舞团解散后就回了老家。“那个年代没有手机,电话也不通。有些人住的地方,离有电话的街子至少要翻三四座山,谁去通知你啊?”团队里的演员罗罗拔四向本刊记者回忆,有些人在这一次离队后就失去了联系。

不过,如今回想起那一次停演,莫承林觉得,当时的情况并不算太糟糕。“解散之前,杨老师要求团队里十几个重要的主演,一定要留下村委会的电话。”更重要的是,“那时候生长在寨子里的年轻人多,费点工夫再挑一些人,也能把原汁原味的舞蹈跳好。”

什么是“原生态舞蹈”?同样出身云南少数民族的杨丽萍是这样理解的:“服装、耳环(都要还原),是不是傣族人、佤族人会用的?不是,就不能用,一点不能改动。但舞蹈不是机械地照搬到舞台上。这些舞蹈是他们在当地的环境里创造的,跟他们对生活、生命的态度有关系。”

《云南映象》成功之后,杨丽萍的公司又推出了多部作品。图为《十面埋伏》演出现场

在云南,少数民族的歌舞就是从日常生活中长出来的,与土地、劳作、爱情紧密相关。莫承林的老家在云南西部的一个小县城里,人口只有不到20万,以彝族为主。小时候,他生活的村庄没有通公路,山高、坡陡、谷深,许多人住在大山上。村民结伴去地里干活,有时相隔远了,大吼一嗓子,既是为了驱赶野兽,也是一种相互助威。吼声、喊声在深谷里碰撞,调子也变得悠长,渐渐地就成了一首歌。莫承林声音浑厚、爱唱歌,从小跟着大人下地干活时,吼得最多。“很多音乐、舞蹈,我们现在叫它民族文化、非物质文化遗产,其实一开始就是用来谈情说爱的。那时没有什么通信工具,在地里边干活边大声唱歌,或者围着篝火用力地跳舞,都是为了展现给异性看的,让她注意到,‘我比别人优秀,你应该选择我’。”

生长在村寨里的孩子,不需要特地去学习歌舞。杨丽萍有一个浪漫的说法:“我们云南,向日葵叶子都会跳舞,风一吹,那个形状。他们(演员)和我一样,都从自然里学跳舞。”《云南映象》里的“打歌”就是彝族一项传统活动,歌舞乐三者合一,逢年过节或是聚会、婚嫁时,人们生起一团篝火,围着火光踏跳。彝族演员何卫呈从小就见识过这种热闹的场面。他今年40多岁,是《云南映象》里的“老人”,按他的说法,打歌的律动是刻在肌肉里的。20年前,村里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大一些的孩子混在大人群里打歌,更小的孩子由母亲或奶奶驮在背上,跟着摇摆,“有时候彻夜打歌,小孩就在老人的背上睡着了,但还是能感受到那种律动,甚至身体也会不自觉地动着”。

选择那些真正“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人,是杨丽萍创造《云南映象》的出发点。“从北京来的舞蹈生也有,一下子能劈叉到180度,杨老师一个都不要。”莫承林自嘲,初创团队里汇集了“最土”的一批人,“全是庄稼汉,晒得黑不溜秋”。这个一米七五的彝族汉子蓄着长发,长得同样黝黑、壮实,虽然登上城市的舞台多年,讲起普通话仍然有些磕磕绊绊。

最初的那批演员,是杨丽萍从寨子里一个个选回来的,都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后来成为《云南映象》主演之一的罗罗拔四,那会儿来到杨丽萍面前时,小腿上还沾着泥巴。打鼓的哈尼族演员虾嘎,老家在云南红河州建水县的村子里,杨丽萍到村子那一天,十七八岁的虾嘎正在山里放牛。他的牛挣脱绳子跑了,虾嘎放开嗓子喊对面山腰上的人,“牛跑了,帮忙把牛堵住——”杨丽萍听着,觉得“嗓子好,喊得像唱歌一样”。虾嘎是村子里铓鼓打得最好的一个,哈尼族的铓鼓舞以铓鼓为道具,表现的是族人赶牛犁田、撒种插秧、踩农肥的场景。杨丽萍说,虾嘎打鼓时,“打得山响,打得手都出血”。这就是她要找的人——真正有生命力、真正和土地一起生活的山里人。

《云南映象》海报

何卫呈第一次见到杨丽萍是在云南西部一个县城的火把节上。按原计划,杨丽萍要去隔壁城市参加啤酒节,“一场能有十几万块的酬劳”。但听说县城里有一年一度的火把节,杨丽萍便舍弃了那场报酬丰厚的商业活动,赶去“小山沟里的火把节”。当时,年轻的何卫呈是县城文化队的成员,也是火把节的报幕人,还在打歌节目里跳了彝族的传统“十六步”舞。他对传承本民族歌舞有一种自发的责任感,只要一聊起彝族文化,话匣子就彻底打开了,能从彝族各项传统活动的源头开始讲解彝族歌舞。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谈到动情处,还忍不住哼上一段调子,声音悠扬婉转,有着少数民族特有的风情。“当年哼着哼着,就到城里来了。好不容易走出来的人,就应该把这些宝藏传下去。”

找到了人,要把他们拉出大山也不容易。“那时候不太开放,山里的人很少走到外面去。”何卫呈告诉本刊记者。被杨丽萍选中时,他因为在县里文化队工作,去过周边城市表演、参加活动,尚且能接受“进城”。但对于真正的农人而言,这个抉择有些艰难。

“出去跳舞,地里面荒废掉了,村里人是会笑话的。”罗罗拔四就有过犹豫。他记得那一年秋收刚过,自己告诉家里的老人,想跟杨老师出去跳舞。老人同意了,但要求他要在播种时回来。“我跟土地,就像父母和孩子那样。耕地时牛在前面,人在后面唱着歌,是跟大自然对话、跟动物对话,是一种情感交流。我要把土地扔掉,到城市里面发展,就像母亲和孩子要离别一样。”讲到土地时,罗罗拔四收起了笑容,露出郑重的神色,眼睛里也有了泪光,像是一个远游的孩子对母亲带上了一丝愧疚一般。

不过,大多数人最终还是选择离开土地,来到城市。那时的杨丽萍已经凭着孔雀舞,成为全国知名的舞蹈家。看到这样一个“大明星”坐公共汽车,或是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有时甚至只能靠双腿,风尘仆仆地跑到偏远的寨子里,他们“完全不忍心再去拒绝”。

用力

天地苍茫,一群男子抬着一个巨大的鼓缓步向前,鼓面上站着一个穿民族服饰的击鼓男人。男人的鼓槌狠狠落在鼓面上,震天的鼓声缓急交替地响起——这是《云南映象》最初版本的开场,也是何卫呈印象最深的舞台画面,“像在原始部落里,大家光着脚板、踩着灰的场景,感觉台上在冒烟,那种场景、气势、冲击力,是其他表演都无法取代的”。

何卫呈是《云南映象》初创团队的成员之一,在节目中最常扮演的角色是“朝圣”章节里搬石头堆玛尼堆的老者。他记得,《云南映象》的歌舞是演员们自己设计出来的,杨丽萍扮演了统筹者和编导的角色。她从不细致地要求他们表演什么动作,只说自己想要的主题——祭祀、耕种、求爱,让演员把自己本民族表现这些日常生活的舞蹈淋漓尽致地跳出来。

这是一个漫长的磨合过程。将田间地头流传千年的舞蹈搬到城市的舞台上,除了动作艺术化的转换,更难的还是如何将传统生活的戒律与舞台表演接轨。一开始,有的演员不愿意每天跳自己民族的舞,也不愿意去学其他民族的舞蹈。“有些东西是不能触碰的,有宗教的意义在里面,哪怕用嘴说都不行,何况还要教给其他民族的人。”说起这段,莫承林的语气很严肃,透着一种敬仰。在寨子里,一首歌什么时候才能唱、用什么调子唱,“就像法律规定过一样,但是比这还夸张,是存在大家的心里。一些更传统的地方,要是你触碰了不该动的东西,是要出人命的。”也有演员说,家乡是祭天的时候才跳一个舞,不能天天跳,要家里的长老同意才行,杨丽萍就给长老打电话,才说动了对方。

在佤族,姑娘们喜欢留长发,以黑皮肤为美(黄一鸣 摄/ 视觉中国 供图)

许多少数民族舞蹈不同于现代舞台表演的舞蹈,杨丽萍需要尽力把它们“放大”。“插秧时,农民自然地弯腰、起身,身体从一边逐渐摆向另一边。风吹过来,人稍微给身体加上一些律动,就成了舞蹈。”何卫呈说,许多动作起初只是一种自然萌发的、小幅度的摇摆,而要搬到舞台上展示,就得成百上千倍地放大,才能将舞蹈中蕴含的情感传递给观众。而放大最基本的方式,就是“用力”——“一个舞步,我们在生活中可能是轻轻地‘哒哒哒’,到了舞台上,就要拿出把地板踩裂的气势。”何卫呈曾经到一所学校的舞蹈专业做交流,给学生们展示民族舞蹈后,看到老师惊讶地张着嘴,连连说“跳舞完全是个体力活”。

用力,是《云南映象》表演的关键,这种力量感被杨丽萍形容为“来自生命本身的质感”。“一个民族通过劳作孕育而生的舞蹈,肯定是很有分量的。比如我们彝家汉子,从来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说话时都感觉到身体里有一股力气在。”何卫呈说。而在没有了土地和篝火的舞台上,演员只有用足够的力气来跳舞,才能找回村寨里熟悉的氛围。在舞台上,当身边萦绕着原始的吼声、欢呼雀跃声,所有人都近乎忘我地投入所有的力气时,何卫呈仿佛置身于篝火旁,甚至忽略了舞台上打下来的灯光,以及台下坐着的观众。另一位哈尼族演员阿山木子在台上打“祭鼓”,是寨子里祭祀时用来祈求五谷丰登、人畜健康的一种道具。在舞台上,鼓点声从缓到急,他跳跃起来,挥舞双臂,全力用鼓槌击打鼓面。鼓声变缓,他慢慢地闭上眼睛,脸颊几乎贴到了鼓面上,伴随着呼吸全身起伏,“进入状态了,通天的感觉,神、鼓、人和天地全都融为一体”。

对力量的感知和训练,贯穿了《云南映象》的排练过程。杨丽萍在这一点上尤为严苛,要求演员必须“不惜力”。莫承林记得,有些排练了一整个下午的舞蹈,杨丽萍总是觉得“没有味道”,一下把整段都砍掉了。在她的严格监督下,没有人敢懈怠。排练一场男女双方从舞台两侧相向着冲出来的段落时,她逮住其中一个男生责问:“你刚偷懒了!激动点啊,用力跳起来啊,在山里找女朋友是什么样的?是这样的吗?”彝族民间充满了性意味的男女追求舞蹈,像是一场凶猛的男女对抗,快速跳上8分钟,体力差的人会受不了。每一场跳完,何卫呈上身的衣服就像水浸泡过,一拧,汗就渗出来,啪啪地砸到地上。

好在初创团队都是“刚从大山里出来的年轻人”,“想法少,就是单纯喜欢跳舞,热爱这个东西”。莫承林记得,那时候他们每天排练到晚上,有时是夜里12点,有时是凌晨2点,第二天早上六七点钟又继续集合。

中央民族歌舞团的老编导张苛曾去过一次排练现场,看到这些未经科班训练的农民在舞台上爆发出的惊人生命力。“花腰彝的舞,本来是拍手拍脚游戏式的,被杨丽萍破常规地一大横排在台口,动作速度都强化到了极限。”张苛对本刊记者回忆,“比较奇妙的是,演员的情绪也到了极限。”

2004年,上台不久的《云南映象》开启全国首演,并拿下中国专业舞蹈最高奖项“荷花奖”,又获得2004年国家精品工程剧目、中国舞台美术学会“学会奖”等奖项,“民族舞蹈的再启蒙”“活的民俗文化博物馆”等评价层出不穷。这种“不惜力”的田间舞蹈,从“非典”疫情的阴影下“复活”,被城市舞台所接受,并成为资本青睐的对象。2014年11月,杨丽萍创办的云南杨丽萍文化传播股份有限公司完成新三板挂牌,成为全国第一家舞蹈演艺企业登陆新三板的公司。

市场

但资本接受《云南映象》的过程并不顺利。起初,没人相信这批农村来的普通农民能成为真正的舞者,《云南映象》里大胆、粗狂、表现着性与死亡的动作既不符合城市舞台的传统,也让城市人感到不适,似乎某种体面的界限被冒犯。《云南映象》初演前,曾遭遇投资者的临时撤资。

那是最艰难的一段时间。没有投资就没有舞台,演员每个月的补助只有50块钱,杨丽萍只能靠接商演、拍广告,养活整个演出团队。舞者们的生活非常拮据。莫承林爱抽烟,他记得那时候每次拿出一根烟,团队里的几个男舞者轮着一人嘬一口,解解馋,下次再换一个人掏烟。

莫承林只念到初中,文化水平不高,这个粗狂的彝族男人解释不清楚许多学界争论的概念,比如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原生态”舞蹈?但从2004年《云南映象》获得“荷花奖”开始,他直觉地感受到,这个节目火了。“我们每天都会在昆明登台演出,还会出去巡演。工资也很快从四五百元涨到两三千元,每个人都可以抽自己的烟了。”

在昆明每天驻场演出,成为城市的文化名片后,《云南映象》吸引了相当多的外地游客,但也显出了一部曾经纯粹的艺术作品,在面对越来越庞大的市场时的“短板”。曾经慕名而来的游客们,随着人数的增多,开始对舞剧产生微妙的“反制”。最早排练出来的版本长达3个小时,对于来去匆匆的游人而言,花上3个小时完整地观看一台节目,实在有些奢侈。慢慢地,《云南映象》从3个小时缩短到2个小时,最后是1个半小时。每一次精简,都让莫承林觉得有些心痛,仿佛是某种真实的乡土生活在舞台上被迫消失。“原本就已经是提纯了的各民族文化,会有哪个部分是不好看的吗?只能看哪个节目最有代表性,才留下来。”

但资本对这出原生态舞蹈的改造并没有就此结束。2014年,《云南映象》做了一次舞台效果的改变,灯光、音响全面升级。公司请了国内顶尖的音响师,用环绕立体声,让观众席萦绕着不同角落传来的鸟兽虫鸣。在一次访谈里,杨丽萍提到:“以前音响、设备都特别简陋,用了几十年了,每次跳舞都是听不清,浑浊一片,月亮的场景就拉一块白布。现在有能力、有资金了,月亮就可以用投影打出来,很生动。”

不过,最大的变化还是在人员方面。杨丽萍本人退出了《云南映象》的表演,由更年轻的演员接棒。演出场次和训练频率不断增加,《云南映象》衍生出两支演出团队,一支在外巡演,一支在昆明365天驻场演出。原有的团队规模无法满足市场需求,必须增加演员数量。

佰万就是在2009年加入团队的。他是汉族人,生长在一个彝族、白族聚集的乡镇,大学时学习的是民族民间艺术,后来成为了县文化局一名非在编的工作人员。当时,杨丽萍团队在排演一部新的歌舞剧《云南的响声》,抽调了一部分《云南映象》的演员,需要有新人顶上,20岁出头的佰万和其他20多个舞蹈系学生一起到昆明面试。杨丽萍就是面试官,“杨老师的眼光还是很毒的”,他展示了一段白族乐器龙头三弦,只有两三分钟,杨丽萍就点了点头让他留下——他成了那天唯一通过的人。

虽然同样经历了严格的挑选过程,但佰万知道,自己和《云南映象》初创团队的成员们还是不一样。虽然从小耳濡目染少数民族歌舞,自认身上依然“有一半的少数民族气质”,但从外形上看,佰万更像个城里人,比初代演员白净了许多,说话时温文尔雅。他把自己称为学院派,“和最早那批田间地头的演员还是不一样,他们的舞蹈和节奏像是原本就长在身体里的”。

“学院派”的数量逐渐在团队里占了上风。一位早期参与过《云南映象》编创的老演员告诉本刊记者,演员越来越年轻,虽然大多数人依然是少数民族,但和《云南映象》初创团队不同在于,他们的成长与土地和劳作没有太大关系了,“很多是在城里长大的”。遇上人手实在不够用时,还会从一些艺术学院临时招募一批学生,“我们内部叫作‘批量’”。

资本开拓的市场,让舞团必须有相当快的成长速度才能满足。再像当年一样,由杨丽萍亲自到各个寨子里去选人,显然不太现实。杨丽萍也知道,凭一己之力无法兼顾方方面面。作为一台成熟的演出,《云南映象》的管理更多地移交给了工作人员。她在一次采访中表示:“当年做《云南映象》是个人行为,是纯粹的热爱。但今天发展到了接近200人的团队,如果还是‘家长制’的管理,就太弱了。需要招募一些很有才华的管理人才,有人去负责对外宣传、道具制作、舞台运输,我才有心思去做创作。”

但即使有团队里的老演员做指导,要让学院派演员能重现初版《云南映象》的“原汁原味”还是很困难。莫承林就曾当过指导老师,“感觉太不一样了,别人去模仿,只是学会形,学不会韵。每一个肢体语言,每一句唱腔,在当地都是有说道儿的,代表了一种文化,最后还是回归自然。大浪淘沙出来的那批人为什么厉害?因为他们真正从田地里来、懂这些东西,是自然发挥出来的。

远去的乡村

莫承林如今在昆明定居,他爱跳舞,常常在短视频平台上发布视频。有的视频是他在昆明,穿着衬衫和牛仔裤,在紧挨着绿化带的小区混凝土地面上跳舞。即使还是那个黝黑壮实的彝族汉子,还是熟练的舞步,以高层住宅楼为背景的画面总是让人觉得有些违和,让他的动作也显得有点拘谨。但当他回到老家村子里,穿上民族服饰,站在田埂上起舞时,同样的舞蹈动作,却有了不同的质感和韵味。

“韵味”,这是在采访中,几位《云南映象》初创团队的老演员们都提到的。一台原生态舞蹈的韵味,到底由什么构成?或许很难有理论能解释清楚。但在曾经拥有这种韵味的演员心里,他们知道,这东西确实存在,却又异常难得,在记忆中非常真切,在现实中又难以寻觅。或许,这种日渐淡薄的神秘物质背后,代表着逐渐远去的乡村。

过去20年里,舞者们出生的寨子都在变化着。何卫呈是彝族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参演《云南映象》的十几年间,他常常会回到老家南涧彝族自治县,和村里的老人们请教彝族的舞步和唱法。人们在田地里边劳作、边歌舞的画面,何卫呈如今几乎见不到了。他发现,村里种地的人变少了,许多人家改种收益更高的核桃树,“核桃树下不长草”,想在劳作时碰见几个村民都很难。村子通了公路后,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走出了大山,留下来的年轻人也有了与时俱进的工作——做电商、直播、开民宿。

他们依然会跳舞,却总是为了“表演”而少了些“味道”。南涧被文化部命名为“中国民间跳菜艺术之乡”。跳菜是彝族民间一种独特的上菜形式,早年间,由彝族男子汉举着或头顶着托盘,跳着舞蹈上菜。何卫呈常常在短视频平台上看到表演跳菜的彝族年轻人,“有杂技化的倾向,甚至有女孩子举着盘子,站在男孩子肩上”。他觉得,这都是对跳菜文化的理解偏颇,“作为一个人,放在头顶上的是什么?是最高贵的东西。顶着菜,那是一种最高礼节,表明主人家是用最好的东西、最尊敬的态度来招待客人的”。

城市化稀释了乡村,带走了和土地连接的生活,也带走了传统歌舞的“韵味”。对《云南映象》的未来来说,这可能是比疫情更深刻的危机。最早的一批演员在十几年里不断流失,到停演时已经不足10人。对原生态舞蹈这种“力气活儿”,有人接受不了高强度的训练而离开,有女演员因为担心“每天跳舞到精疲力竭,会影响生孩子”走了,有人是找到了待遇更好的工作。

佤族姑娘央荣是曾经主动请求小姐妹把自己带过来的。2007年,《云南映象》大火之后,一位参演的佤族姑娘回家时,“左右两三个寨子的人都来欢迎她,她也成了小明星”。18岁的央荣扔下手里正在织布的腰机,也跑过来围观。那个化淡妆、穿连衣裙的女孩子让她羡慕不已。“那时候年轻,就想到外面看看。”在这位老乡的帮助下,央荣也加入了《云南映象》。

坐着大巴车晃悠了5个小时后,城市生活在央荣面前拉开时,她陷入了一种不知所措的兴奋之中。训练间隙偶尔上街逛逛,央荣的眼神忍不住地瞥街头的商店,又不敢停留太久,紧紧地跟着老乡。这是她第一次进城,在村寨里,大人常说“外面很乱,常常有女孩子被拐卖”。

跟着《云南映象》,她有了太多做梦都没想过的经历。训练一般从下午2点开始,上午有时会安排有体力训练。央荣会赶在集合之前,到宿舍附近的一家小店买奶茶喝。“其实都是粉冲的奶茶,小料只有珍珠。”如今回忆起来,央荣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她依然记得,自己最爱点哈密瓜口味,拿一杯绿色的奶茶,边喝边往回走。在寨子里,她们总是在中午和晚上用大砂罐煮苦茶喝,苦中带涩。央荣习惯了喝苦茶,但她发现,自己其实更爱喝甜的饮料。后来,央荣甚至还跟着团队到日本东京巡演——那是央荣至今唯一一次出国,“什么都不懂,跟着别人拿护照、安检,托运”。在日本,央荣留下了一张和服照片。进城两三年后,这个长头发、皮肤黝黑的女孩不再拘谨。她穿着木屐,手里拿一把纸伞,倚在一扇木门上,笑得很大方,仿佛就是生活在东京的城市女孩。

年龄不断增长,央荣多次思索过未来的生活。“回家”的念头浮现过,又被她否决了。“那时候想打电话都要走好几里路。在昆明已经习惯了有公共电话可以打、有公交车可以坐的日子,那种每天在家织布、做饭、种地的日子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跳了5年《云南映象》后,央荣和一位在另一个公司跳舞的彝族男孩子结婚,在昆明定居。每晚演出的工作无法满足照顾家庭的需要,央荣退出了《云南映象》,成为一家培训机构的舞蹈老师——这也是大多数演员会选择的出路。

那些还坚持留在舞团的人,新冠疫情强行帮他们按下了休止键。如果说“非典”疫情是《云南映象》的起点,这次新冠疫情就是一部分原生态舞者的终点。杨丽萍团队的工作人员对媒体称,根据公司规定,已和演出人员解除了劳动合同,并进行相关的劳务补偿。

“许多人在舞团里一跳就是十几年,来时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现在孩子都已经在城里上学了。”他们不比年轻人,有学历、有精力,头脑活络,但“真心实意地爱唱歌跳舞,想去传播民族文化,才待这么久”。虽然有诸多不完美的地方,但何卫呈仍然用“桃花源”来形容《云南映象》,“舞团的环境单纯,和社会脱节久了,早就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了。回老家更是不可能了,谁还能回去种地?谁还有地可以种?”

(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2年第21期 文中莫承林、央荣为化名)







排版:宁亦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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