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甲申三百年祭
臣乡延安府,自去岁一年无雨,草木枯焦。八九月间,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其粒类糠皮,其味苦而涩。食之,仅可延以不死。至十月以后而蓬尽矣,则剥树皮而食。诸树惟榆皮差善,杂他树皮以为食,亦可稍缓其死。迨年终而树皮又尽矣,则又掘其山中石块而食。石性冷而味腥,少食辄饱,不数日则腹胀下坠而死。
民有不甘于食石而死者,始相聚为盗,而一二稍有积贮之民遂为所劫,而抢掠无遗矣……
最可悯者,如安塞城西有冀城之处,每日必弃一二婴儿于其中。有号泣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粪土者。至次晨,所弃之子已无一生,而又有弃子者矣。
更可异者,童稚辈及独行者,一出城外便无踪迹。后见门外之人,炊人骨以为薪,煮人肉以为食,始知前之人皆为其所食。而食人之人,亦不免数日后面目赤肿,内发燥热而死矣。于是死者枕藉,臭气熏天,县城外掘数坑,每坑可容数百人,用以掩其遗骸。臣来之时已满三坑有余,而数里以外不及掩者,又不知其几许矣……有司束于功令之严,不得不严为催科。仅存之遗黎,止有一逃耳。此处逃之于彼,彼处复逃之于此。转相逃则转相为盗,此盗之所以遍秦中也。
总秦地而言,庆阳、延安以北,饥荒至十分之极,而盗则稍次之;西安、汉中以下,盗贼至十分之极,而饥荒则稍次之。
——见《明季北略》卷五
……张官设吏,原为治国安民。今出仕专为身谋,居官有同贸易。催钱粮先比火耗,完正额又欲羡余。甚至已经蠲免,亦悖旨私征;才议缮修,(辄)乘机自润。或召买不给价值,或驿路诡名轿抬。或差派则卖富殊贫,或理谳则以直为枉。阿堵违心,则敲朴任意。囊橐既富,则奸慝可容。抚按之荐劾失真,要津之毁誉倒置。又如勋戚不知厌足,纵贪横于京畿。乡宦灭弃防维,肆侵凌于闾里。纳无赖为爪牙,受奸民之投献。不肖官吏,畏势而曲承。积恶衙蠹,生端而勾引。嗟此小民,谁能安枕!
——《明季北略》卷十三
四月,武生李琎奏致治在足国,请搜括臣宰助饷。大学士钱士升拟下之法司,不听。士升上言:“比者借端幸进,实繁有徒。而李琎者乃倡为缙绅豪右报名输官,欲行手实籍没之法。此皆衰世乱政,而敢陈于圣人之前,小人无忌惮一至于此!且所恶于富者兼并小民耳,郡邑之有富家,亦贫民衣食之源也。以兵荒之故归罪富家而籍没之,此秦始皇所不行于巴清,汉武帝所不行于卜式者也。此议一倡,亡命无赖之徒,相率而与富家为难,大乱自此始矣。”已而温体仁以上欲通言路,竟改拟。上仍切责士升,以密勿大臣,即欲要誉,放之已足,毋庸汲汲……
今闯、献并负滔天之逆,而治献易,治闯难。盖献,人之所畏;闯,人之所附。非附闯也,苦兵也。一苦于杨嗣昌之兵,而人不得守其城垒。再苦于宋一鹤之兵,而人不得有其家室。三苦于左良玉之兵,而人之居者、行者,俱不得安保其身命矣。贼知人心之所苦,特借“剿兵安民”为辞。一时愚民被欺,望风投降。而贼又为散财赈贫,发粟赈饥,以结其志。遂至视贼如归,人忘忠义。其实贼何能破各州县,各州县自甘心从贼耳。故目前胜着,须从收拾人心始。收拾人心,须从督抚镇将约束部位,令兵不虐民,民不苦兵始。
——《北略》卷十九
杞县举人李信者,逆案中尚书李精白子也。尝出粟赈饥民,民德之。曰:“李公子活我”。会绳伎红娘子反,掳信,强委身焉。信逃归。官以为贼,囚狱中。红娘子来救,饥民应之,共出信。
卢氏举人牛金星,磨勘被斥。私入自成军,为主谋。潜归,事泄,坐斩;已,得末减。
二人皆往投自成,自成大喜,改信名曰岩。金星又荐卜者宋献策,长三尺余。上谶记云:“十八子主神器”,自成大悦。
岩因说曰:“取天下以人心为本,请勿杀人,收天下心”。自成从之,屠戮为减。又散所掠财物赈饥民,民受饷者不辨岩、自成也。杂呼曰:“李公子活我”。岩复造谣词曰:“迎闯王,不纳粮”,使儿童歌以相煽。从自成者日众。
当是时(十三年)河南大旱,其饥民多从自成。举人李信、牛金星皆归焉。金星荐卜者宋献策陈图谶,言“十八子当主神器”。李信因说自成曰:“取天下以人心为本,请勿杀人,收天下心”。自成大悦,为更名曰岩,甚信任之。
十四年四月,自成屯卢氏。卢氏举人牛金星迎降。又荐卜者宋献策,献策长不满三尺。见自成,首陈图谶云:“十八孩儿兑上坐,当从陕西起兵以得天下”。自成大喜,奉为军师。
辛巳(十四年)四月,河南卢氏县贡生牛金星,向有罪,当戍边。李岩荐其有计略,金星遂归自成。自成以女妻之,授以右相。或云:“金星天启丁卯举人,与岩同年,故荐之”。金星引故知刘宗敏为将军,又荐术士宋献策。献策,河南永城人,善河洛数。初见自成,袖出一数进曰:“十八孩儿当主神器”。自成大喜,拜军师。献策面狭而长,身不满三尺,其形如鬼,右足跛,出入以杖自扶。军中呼为宋孩儿。一云浙人,精于六壬奇门遁法,及图谶诸数学。自成信之如神。余如拔贡顾君恩等亦归自成,贼之羽翼益众矣。
李岩开封府杞县人。天启七年丁卯孝廉,有文武才。弟牟,庠士。父某,进士。世称岩为“李公子”。家富而豪,好施尚义。
时频年旱饥,邑令宋某催科不息,百姓苦之。岩进白,劝宋暂休征比,设法赈给。宋令曰:“杨阁部(按指兵部杨嗣昌)飞檄雨下,若不征比,将何以应?至于赈济饥民,本县钱粮匮乏,止有分派富户耳”。岩退,捐米二百余石。无赖子闻之,遂纠众数十人哗于富室,引李公子为例。不从,辄焚掠。有力者白宋令出示禁戢。宋方不悦岩,即发牒传谕:“速速解散,各图生理,不许借名求赈,恃众要挟。如违,即系乱民,严拿究罪。”饥民击碎令牌,群集署前,大呼曰:“吾辈终须饿死,不如共掠。”
宋令急邀岩议。岩曰:“速谕暂免征催,并劝富室出米,减价官粜,则犹可及止也”。宋从之。众曰:“吾等姑去,如无米,当再至耳。”宋闻之而惧,谓岩发粟市恩,以致众叛,倘异日复至,其奈之何?遂申报按察司云:“举人李岩谋为不轨,私散家财,买众心以图大举。打差辱官,不容比较。恐滋蔓难图,祸生不测,乞申抚按,以戢奸宄,以靖地方。”按察司据县申文抚按,即批宋密拿李岩监禁,毋得轻纵。宋遂拘李岩下狱。
百姓共怒曰:“为我而累李公子,忍乎?”群赴县杀宋,劫岩出狱。重犯具释,仓库一空。岩谓众曰:“汝等救我,诚为厚意。然事甚大,罪在不赦。不如归李闯王,可以免祸而致富贵。”众从之。岩遣弟牟率家先行,随一炬而去。城中止余衙役数十人及居民二三百而已。
岩走自成,即劝假行仁义,禁兵淫杀,收人心以图大事。自成深然之。岩复荐同年牛金星,归者甚众,自成兵势益强。岩遣党伪为商贾,广布流言,称自成仁义之师,不杀不掠,又不纳粮。愚民信之,惟恐自成不至,望风思降矣。
予幼时闻贼信急,咸云:“李公子乱”,而不知有李自成。及自成入京,世犹疑即李公子,而不知李公子乃李岩也。故详志之。
李岩劝县令出谕停征;崇祯八年七月初四日事。又作《劝赈歌》,各家劝勉赈济,歌曰:
“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釜甑尘飞炊烟绝,数日难求一餐粥。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斑?奉劝富家同赈济,太仓一粒恩无既。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天地无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长臻。助贫救乏功勋大,德厚流光裕子孙。”
岩初见自成,自成礼之。
岩曰:“久钦帐下宏猷,岩恨谒见之晚。”
自成曰:“草莽无知,自惭菲德,乃承不远千里而至,益增孤陋兢惕之衷。”
岩曰:“将军恩德在人,莫不欣然鼓舞。是以谨率众数千,愿效前驱。”
自成曰:“足下龙虎鸿韬,英雄伟略,必能与孤共图义举,创业开基者也。”
遂相得甚欢。
自成既定伪官,即令谷大成、祖有光等率众十万攻取河南。
李岩进曰:“欲图大事,必先尊贤礼士,除暴恤民。今朝廷失政,然先世恩泽在民已久,近缘岁饥赋重,官贪吏猾,是以百姓如陷汤火,所在思乱。我等欲收民心,须托仁义。扬言大兵到处,开门纳降者秋毫无犯。在任好官,仍前任事。若酷虐人民者,即行斩首。一应钱粮,比原额只征一半,则百姓自乐归矣。”
自成悉从之。
岩密遣党作商贾,四出传言:“闯王仁义之师,不杀不掠。”又编口号使小儿歌曰:“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
又云:“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求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
时比年饥旱,官府复严刑厚敛。一闻童谣,咸望李公子至矣……其父精白尚书也,故人呼岩为“李公子”。
一云:自成多力善射,少与衙卒李固,铁冶刘敏政结好,暴于乡里。后随众作贼,其兵尝云:我王原是个打铁的。
制将军李岩上疏谏贼四事,其略曰:
一、扫清大内后,请主上退居公厂。俟工政府修葺洒扫,礼政府择日率百官迎请大内。次议登极大礼,选定吉期,先命礼政府定仪制,颁示群臣演礼。
一、文官追赃,除死难归降外,宜分三等。有贪污者发刑官严追,尽产入官。抗命不降者,刑官追赃既完,仍定其罪。其清廉者免刑,听其自输助饷。
一、各营兵马仍令退居城外守寨,听候调遣出征。今主上方登大宝,愿以尧舜之仁自爱其身,即以尧舜之德爱及天下。京师百姓熙熙皞皞,方成帝王之治。一切军兵不宜借住民房,恐失民望。
一、吴镇(原作“各镇”,据《小史》改,下同)兴兵复仇,边报甚急。国不可一日无君,今择吉已定,官民仰望登极,若大旱之望云霓。主上不必兴师,但遣官招抚吴镇,许以侯封吴镇父子,仍以大国封明太子,令其奉祀宗庙。俾世世朝贡与国同休,则一统之基可成,而干戈之乱可息矣。
自成见疏,不甚喜,既批疏后“知道了”,并不行。
张太后,河南人。闻先帝已崩,将自缢,贼众已入。伪将军李岩亦河南人,入宫见之,知是太后,戒众不得侵犯。随差贼兵同老宫人以肩舆送归其母家。至是,又缢死。
中允刘理顺,贼差令箭传觅,闭门不应,具酒题诗。妻妾阖门殉节。少顷,贼兵持令箭至,数十人踵其门。曰:“此吾河南杞县绅也,居乡极善,里人无不沐其德者。奉李公子将令正来护卫,以报厚德。不料早已全家尽节矣。”乃下马罗拜,痛哭而去。
河南有恩生官周某,与同乡范孝廉儿女姻家。孝廉以癸未下第,在京候选,日久资斧罄然。值贼兵攻城,米珠薪桂,孝廉郁郁成疾。及城陷驾崩,闻姻家周某以宝物贿王旗鼓求选伪职,孝廉遂愤闷而死。其子以穷不能殡殓,泣告于岳翁周某。某呵叱之,且悔其亲事。贼将制将军李岩缉知,缚周某于营房,拷打三日而死。
伪军师宋矮子同制将军李岩私步长安门外,见先帝柩前有二僧人在旁诵经,我明旧臣选伪职者皆锦衣跨马,呵道经过。
岩谓宋曰:“何以纱帽反不如和尚?”
宋曰:“彼等纱帽原是陋品,非和尚之品能超于若辈也。”
岩曰:“明朝选士,由乡试而会试,由会试而廷试,然后观政候选,可谓严格之至矣。何以国家有事,报效之人不能多见也?”
宋曰:“明朝国政,误在重制科,循资格。是以国破君亡,鲜见忠义。满朝公卿谁不享朝廷高爵厚禄?一旦君父有难,皆各思自保。其新进者盖曰:‘我功名实非容易,二十年灯窗辛苦,才博得一纱帽上头。一事未成,焉有即死之理?’此制科之不得人也。而旧任老臣又曰:‘我官居极品,亦非容易。二十年仕途小心,方得到这地位,大臣非止一人,我即独死无益。’此资格之不得人也。二者皆谓功名是自家挣来的,所以全无感戴朝廷之意,无怪其弃旧事新,而漫不相关也。可见如此用人,原不显朝廷待士之恩,乃欲责其报效,不亦愚哉!其间更有权势之家,循情而进者,养成骄慢,一味贪痴,不知孝弟,焉能忠烈?又有富豪之族,从夤缘而进者,既费白镪,思权子母,未习文章,焉知忠义?此迩来取士之大弊也。当事者若能矫其弊而反其政,则朝无幸位,而野无遗贤矣。”
岩曰:“适见僧人敬礼旧主,足见其良心不泯,然则释教亦所当崇欤?”
宋曰:“释氏本夷狄之裔,异端之教,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不惟愚夫俗子惑于其术,乃至学士大夫亦皆尊其教而趋习之。偶有愤激,则甘披剃而避是非;忽值患难,则入空门而忘君父。丛林宝刹之区,悉为藏奸纳叛之薮。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以布衣而抗王侯,以异端而淆政教。惰慢之风,莫此为甚!若说诵经有益,则兵临城下之时,何不诵经退敌?若云礼忏有功,则君死社稷之日,何不礼忏延年?此释教之荒谬无稽,而徒费百姓之脂膏以奉之也。故当人其人而火其书,驱天下之游惰以惜天下之财费,则国用自足而野无游民矣。”
岩大以为是,遂与宋成莫逆之交。
甲申四月初一日,伪军师宋献策奏……天象惨烈,日色无光,亟应停刑。
是时闯就宗敏署议事,见伪署中三院,每夹百余人,有哀号者,有不能哀号者,惨不可状。因问宗敏,凡追银若干?宗敏以数对。闯曰:天象示警,宋军师言当省刑狱。此辈夹久,宜酌量放之。敏诺。次日诸将系者不论输银多寡,尽释之。
李岩者,故劝自成以不杀收人心者也。及陷京师,保护懿安皇后,令自尽。又独于士大夫无所拷掠,金星等大忌之。定州之败,河南州县多反正。自成召诸将议,岩请率兵往。金星阴告自成曰:“岩雄武有大略,非能久下人者。河南,岩故乡,假以大兵,必不可制。十八子之谶得非岩乎?”因谮其欲反。自成令金星与岩饮,杀之。贼众俱解体。
——《明史·李自成传》
宋献策素善李岩,遂往见刘宗敏,以辞激之。宗敏怒曰:“彼(指牛)无一箭功,敢擅杀两大将,须诛之。”由是自成将相离心,献策他往,宗敏率众赴河南。
——《北略》卷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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