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式谋杀”衰落了又走红，“舒适推理”其实也不舒适

一起典型的“英国式谋杀”是什么样的？

奥斯曼告诉界面文化，“如果人们提到一桩英国式谋杀，我想他们是在谈论谋杀之谜的黄金时代。”推理小说黄金时代指的是1914-1943年，即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历史时期。其间涌现了大量侦探小说名家名作，被戏称为“名探满街走，名作天天有”，最为著名的三大作者当属“推理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逻辑之王”埃勒里·奎因和“密室之王”约翰·迪克森·卡尔，他们也被誉为“黄金时代三巨头”。在上个世纪20年代，日本推理小说作者为对标欧美黄金时期古典推理作品，创造出“本格”一词，意为“这才是真正的推理小说”。到今天，“本格”代表着复古和正统。

在奥斯曼看来，黄金时期的推理小说作家永远是一份财富，“在黄金时代，犯罪动机明确，一个伟大的主角开始破解罪案。黄金时代的推理小说有令人满意的诡计和干净利落的结尾。” 

除了经典的结构之外，作家乔治·奥威尔也分析过“英国式谋杀”的特征。他在《英国式谋杀的衰落》中提到，凶手常常是中产阶级小人物，在郊区过着体面生活，常住在半独立的房子里；他因对女秘书或对手的妻子怀有非分的恋情而误入歧途；在决定谋杀后进行了周密的计划，却在某个琐细的、没有预料到的细节上犯错；凶手的手段通常是毒药。奥威尔还指出，这桩罪行往往因主人公不希望丑闻破坏社会地位，而“有戏剧的甚至悲剧的性质，使它令人难忘，并且使人对被害者和凶手都感到同情”。阿加莎·克里斯蒂几乎是乔治·奥威尔的同时代人，他们或许读着相似的报纸，听闻着一样的谋杀案新闻，她的推理小说也展现出了云淡风轻生活之下的暗流涌动。

在一次《周四推理俱乐部》的品读会上，推理小说家、书评人陆烨华谈到，阿加莎在《死亡草》中写过一个“周二晚间俱乐部”，可以看出本系列向阿加莎致敬的意味，但《周四推理俱乐部》“案情比阿加莎那个时代的更复杂，不再是直线渐进，这本书里有很多主线以外的支线，草蛇灰线，最后所有支线全部交织在一起，让主线故事变得更立体丰满”。

《死亡草》
[英] 阿加莎·克里斯蒂 著 六翼天使 译
新星出版社  2018年

黄金时代之后，硬汉派、社会派等各种流派层出不穷，中国读者也开始关注邻国日本丰富多彩的推理作品。理查德·奥斯曼在界面文化的采访中说，“人们以不同的方式诠释了这种类型，并在其中加入了自己的观点，这很好。写侦探小说的方法不止一种。”他读过很多阿加莎的作品，也喜欢英国间谍作家约翰·勒卡雷、美国当代作家哈兰·科本、美国犯罪小说家帕特里夏·海史密斯等人的作品。在成为推理小说作者之前，奥斯曼把犯罪小说当娱乐消遣，但如今身为一名推理作家，他在阅读时也会思考，小说究竟把线索藏在了哪里。“作为一名作家，我能欣赏作者在书中玩的所有花招。”

对于推理故事的主题，奥斯曼也并没有完全以复古为取向。“我很好奇，想看看作家们是如何在当今的科技下写作犯罪的。”奥斯曼说，“会不会有一个抖音杀人犯，或Instagram上的读者需要抓住某个罪犯？智能手机对隐藏尸体有什么帮助或阻碍？我很高兴看到人们想出了什么新点子。”

“周四推理俱乐部”系列和阿加莎·克里斯蒂的“马普尔小姐”系列一样，属于“舒适推理”——在乡间惬意的午后，人们一边喝着下午茶一边推理破案，有舒适惬意之感。在克里斯蒂的时代，这样的节奏实属正常，但在今天的读者眼中却略显节奏缓慢。

《周四推理俱乐部》
[英] 理查德·奥斯曼 著 张雅琳 译
接力出版社 2022年

在陆烨华看来，舒适推理的一大特点是幽默感，这也体现在《周四推理俱乐部》里。例如，阶级问题一直是英国社会绕不开的话题，就连奥威尔口中的“英国式谋杀”，也往往出于人们不愿放弃现有的社会地位，而采取极端做法以维持现状。《周四推理俱乐部》的四个主人公有两个中产阶级角色和两个工人阶级角色，奥斯曼对他们都做出了调侃——作为左翼活动的领袖，工人罗恩试图展现出工人领袖的气质却以失败告终；作为中产阶级的心理医生，易卜拉欣会在不必要的时候观察过于细微……

“我在一个工人阶级大家庭中长大，现在是中产阶级。”奥斯曼的家庭并没有充满“歌剧、芭蕾舞和难懂的文学”，如今他自己却“中产得不能再中产”了，因此，他十分关注阶级，他觉得工人阶级有很多了不起的人，也有很多白痴，中产阶级也是如此。写作时的他“喜欢在他们之间切换，因为可以看到社会‘藩篱’的两面”，奥斯曼说，“我也喜欢看到不同背景的人在一起工作。”

与美国人常在幽默中采取乐观和俏皮的态度不同，英国人总是在幽默中描绘失败。英国演员史蒂芬·弗莱曾经谈到，“如果你走进美国书店，里面很大部分都是自我提升类的书，人们认为生活是可以改进的、可以提升的，你可以学习一切技巧。”所以在美国的喜剧中，主角总是一个聪明人，比周围的人更厉害，而英国喜剧演员总是演失败者。“我们的喜剧建立在失败之上，”弗莱这样说。

《周四推理俱乐部》也充满着这样的英式幽默，几位老年主人公常常感到年迈体弱、力不从心，或落后于社会潮流。但奥斯曼的处理方式并非顾影自怜，他写的是即将78岁的乔伊丝想要使用Instagram，按照系统推荐注册了名为@欢乐女神69的账号，收到了无数私信。奥斯曼在采访中说，“在艰难时刻，把开玩笑当成一种应对机制，是一种非常英式的做法。我认为英式幽默具有非常强的讽刺意味，自嘲是其中的一部分。当你在充满讽刺、自嘲的环境里长大，写出这些就变得很自然了。”

《周四推理俱乐部：活了两次的男人》
[英] 理查德·奥斯曼 著 张雅琳 译
接力出版社 2022年

在陆烨华眼中，舒适推理的另一个特征是节奏缓慢。

阿加莎·克里斯蒂就经常展现出在英国乡村喝杯下午茶、钩织毛衣一般的悠闲舒缓，奥斯曼笔下的养老村也有着类似的节奏。奥斯曼告诉界面文化，故事的节奏其实会随着写作而发展，在犯罪小说中，随着真相越来越接近，节奏自然会加快。对于住在养老院的角色，人们认为他们的生活节奏会更慢，但这四个人与周围环境非常合拍，他们渴望冒险。

由于本书主角是老年人，他们不是很会使用最时新的设备，也常常哀叹事物的消逝，比如担心手工咖啡馆会被工业化连锁店取代。这看起来是一种对昔日生活的怀旧，存在“舒适推理”的意味。奥斯曼也表示，其中也隐含着一种担忧——“我一直关注阶层歧视和传统工人阶级居住地的缙绅化，这些是贯穿我的书的主题。我同时也想表明，事情在变，人也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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缙绅化意味着把城市原本为穷人和中产阶级提供的空间，改成供有钱人累积资本使用的空间，也意味着现有社区和街区被拆除和取代，更有特色且更便宜的社区渐渐变成平淡无奇的高价房地产集群。在《周四推理俱乐部》怀旧的表象之下，奥斯曼提出了对这一社会问题的关切。

“阶级矛盾是我的故事中经常出现的一个主题，但我的主要目标是写出我自己想读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人们跨越分歧，破解谋杀案，吃很多蛋糕，喝很多下午茶。”奥斯曼说。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采写：潘文捷，编辑：黄月，未经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