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确定的世界里，树教给了我什么

在我们的生活里，树，实在是太常见了。它们安静地伫立在路边，一年四季慷慨地提供庇荫，散发令人愉悦的芳香烃，时常被你我忽视。

但在豆瓣“抬头，看树”小组，聚集了一群热爱树的人。蓝小耄是其中的一员，他今年 26 岁，在杭州一家公司做策划工作。去年 5 月，他对树产生兴趣，开始画身边的树。

每次画画时，他会在桌上摆好自己养的绿植，放一些简单的白噪音，有时是海水拍击海岸的浪潮声，有时是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校园的梧桐、公园的水杉、路边七百多岁的大樟树，就这样，陆续画了二十多张。

蓝小耄给自己定了一个创作计划，画满一百棵树。在充满不确定性的生活中，树就像是一个关于恒常、生命力、稳固、确定性的隐喻，给了他很多治愈和情绪价值。他希望，能用树去链接更多朋友，并把树的价值传递给更多的人。

以下是蓝小耄的自述。

很长一段时间，对我来说，树，只是生活中的“背景板”。

去年 4 月，我在四川老家待了一段时间。外出求学 7 年，家乡的春天变得陌生，我时常出门散步，希望捕捉一些曾经错过的东西。

我注意到了小区和公园里的树，温润的春风吹过，每棵树上的每一枚树叶都在枝头上闪烁跃动。从那时起，我就很喜欢对着树发呆，不看手机地，在这个片刻里，和某棵树呆一会儿——看一枚叶子的跳动，一簇树枝的摇曳，整个树冠在风里沉浮呼吸。

我在南大的老校区学习，校园里最不缺的就是树。雪松和梧桐，银杏与桂树，每当行走在树影与阳光之间，或是在树林里长椅上坐一会儿，写论文的苦闷就会消散许多。

当时学校正好校庆，又临近毕业，我很想郑重地带走一些纪念，但觉得常规的纪念品无法记录“此时此刻”我的感受，也无法在多年后帮我召唤出自己所经历的、被树陪伴和包裹着的 2022 年夏天。

如何能把树给“带走”？我想到了画画。

从小，我就喜欢画画。上中学时，我会在文具袋里放一些 A4 纸，把它对折两次，变成四分之一的大小，每当脑子里浮现某个画面，就随手取出画一些小稿，比如画一只巨大的兔子，隐匿在一片茂密的草原上，背后一片星空。周末回到家，通常在晚上泡完澡以后，我会选几张画得满意的，用水彩慢慢上色。

那时没有智能手机，也不怎么用社交媒体，画画是一种自我表达的渠道，也是我在独处时获得精神能量的方式。这个习惯延续至今。

把校园里的树都画下来，不依靠购买，而是通过观察、觉知和绘画，来创造新的意义与链接，我想，这或许是最好的一种纪念方式。

这是南大鼓楼校区北园的树。从这个老石阶上去，就能看到一条小树夹道的小路，小树投下的树荫还算不上遮天蔽日，但也能过滤一些日头。这条路比较幽静，有非常多的猫，有时候一次能同时见到五六只。

中间这座建筑是 1919 年落成的，是学校的地标，上面满是爬山虎。而每次从小楼梯上去，面前的树都像是形成了多层次的绿色画框。夏天，时不时有灰喜鹊飞过树林间。

汉口路上，有很多粗壮的行道树，春天飞絮时很恼人。但在 5 月末至 6 月上旬期间，南京尚未变成闷热的火炉之前，阳光与风被树冠与树叶洗筛过后，变成了碎光与微风，带来了很棒的体感。这幅画的名字叫《再见，汉口路》，是我离开南京前的最后一张画。

离开南京前，我把这些树印了一些画，送给我的老师和朋友们。树不仅是我的私人记忆，也成为了一种“礼物”，连接着那些和我曾共享一段记忆的人们。

得到了一些反馈后，我决定继续画下去，并且拟定了一个计划：画满 100 棵树，举办一个展览。截止到现在，已经画了 25 棵，还有一些尚未完成的小稿。

具体要画哪棵树，我没有一个理性的标准。它可以是旷野中孤零零的树，也可以是年纪很大的古树，又或者，只是最普通的、普通到叫不上名字的、路边的树。只要它能给我带来某种特别的感觉，我就会有意愿将它画下来。

很多树都是偶遇的，每当偶遇发生了，我都会先用手机获取一些基本的信息；在这棵树周围的地面试着找找树叶、果实或花，捡起来观察，用手掌贴着树皮慢慢摩挲，或是嗅一嗅这棵树的气息，环抱一下它。运气好的话，还能遇到自然掉落的叶子，观察它飘落的轨迹。然后，我会拍下不同角度的照片，树的全貌、根系结构、树皮的形状……

以前，我连它们的名字都不知道，但现在，我能分清它们的种类，知道它们何时生根发芽，何时开花结果，鸟在哪一处筑巢，蝉趴在哪一片叶子上鸣叫。它们帮助我在习以为常的世界里获得陌生化的体验，也让模糊的认知变得更加具象可感。

毕业离开南京，我到了杭州，在一家企业做策划。天气好的时候，午休时间，我会骑着自行车转转周边的荒地。一片无患子树林，就这样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我照常骑车出发，骑到一片待开发的空地，余光瞄见一片闪闪发光的东西，转头一看，才发现是一片金黄色的树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像是城市里突然出现的“兔子洞”，好像随时会消失，吸引人忍不住靠近。

我停下车，走进林子。每一棵树都细长而挺拔，树上挂着吊牌，写着“无患子”。树的枝叶在高处散开，湛蓝的天空被分割成小块的方格，如同教堂的彩绘玻璃。时值深秋，落叶铺满一地，金灿灿的，踩上去发出吱呀吱呀的清脆声响。地上长着一些杂草和零散的小白花，一根折断的树根卧在上面，用手拎了拎，很轻，已经被蛀空了，却让我觉得好漂亮。

从那以后，我隔三差五地往这片树林跑。去的次数多了，我对无患子的了解也越来越多，偶尔也会逛逛无患子的贴吧。很多网友会捡拾无患子的果实，挑选出圆滚滚的一小颗 ，用来做成串珠，串成手串。

生活和工作中 ，我有时觉得处于一个巨长的链条之中，看不到自己的上游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输出的东西，去了下游之后会走到哪里。但人好像可以见证和参与树木生长的链条，发芽、生根、开花、结果，并且从它的不同生长阶段获取不同的东西，可能是精神的，也可能是物质的。

但从树这里，我好像可以通过持续的观察乃至参与，收获了一些“真实感”和“掌控感”。

另一种让我感到奇妙的树木是水杉，一种珍稀的树木，植物学家曾以为它早已在冰河时期灭绝，直到上世纪40年代，才在我国西南一带重新发现。今年过年回老家，我去公园散步，公园里有一大片湖，湖边有许多水杉，以及落羽杉和池杉，共同形成了一片光影层叠的小森林。

杉树很经看，在不同的季节，会显露出不同的面貌。夏天，雨水丰沛的季节，湖水蔓上堤岸，杉树就会泡在水里。到了冬天，潮水退去，膝状根就会露出更多，像一座座灰白的小山。地面上铺着一层红褐色针叶，就像厚实松软的地毯。

对树的关注让我养成了一种新的观察习惯。在此之前，我从未留意过老家的这片杉树林，这一次，我却在这里停留了很久，站着看，蹲着看，趴着看。我拍下了许多照片，准备把它画下来。

我有时会想，“树”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一方面，人类的生活充满不确定，树却恒常、稳固，富有生命力，可以抚慰和治愈我。

去年10月，在杭州西湖吴山上，我偶遇了一棵古老的樟树，树龄 734 年。推算起来，它的种子大约在元朝忽必烈时期发了芽，并存活至今。元初，科举制度受到冲击之后，走科举入仕的人必须另谋生路，很多文人去创作杂剧维生。

就在那样一个动荡、灰暗的年代，一棵树发芽了。

七百多年过去，大世界的朝代更迭，小世界的悲欢离合，都如同云烟过眼。但树，它印证了七百多年前那个朝代的存在，见证时代更迭与悲欢喜乐。这棵树的年轮连接着过去，它的树枝生长向未来，并以一种接近永恒的姿态树立在这座山上。

当我看见它时，产生了一种平静的震撼。正是因为这棵树，我才开始在豆瓣小组更新我的创作，标题是“100 棵树创作计划：在充满不确定性世界里打捞一些短暂的恒常”。

另一方面，我总觉得，树身上还流淌着一种神性。

树是神话传说中常见的母题。它有时构成古人阐释世界的模型，有时是沟通人与天界的桥梁，有时是神明的居所。一些神话中有“世界树”的概念，北欧神话用树的根系、枝干与树叶来描述世界的构成；而中国古代的传说里的扶桑树，由两棵相互扶持的大桑树组成，是太阳升起或落下的地方。

前几年，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我回到了一个美丽、古老的村庄，村里早已没了人的踪影，泥土盖起的房子大多早已塌陷。在一间屋子旁边，立着一棵高大的、活了上千年的古树，根系盘虬卧龙，枝干蜿蜒，树冠遮天蔽日。在层层叠叠的树叶和树枝里，我好像看到了先祖们的身影。原来他们去世后，都回到了这棵树上，一起生活。

我对这个梦记忆犹新，从那时起，我也渐渐试着去感受树所具备的能量。

在吴山的一个寺庙殿宇前，我见到了一棵很美丽的树——树枝向天空四散开，遮蔽了院子的上空；树干缠绕着藤蔓状的植物，像是穿上了绿茸茸的套子。石头的缝隙里，长出了星星点点的蓝紫色花朵。这棵树映入眼帘的瞬间，我就被它打动，决定要画它。

巧合的是，在树面前，站着一个身着长衫的人，周围人来人往，他只是闭着眼睛，安静地立在树旁。我想，或许他同我一样，也从树的身上接受到了某种流动的能量。

从 18 岁那年开始，每年过生日，我会给自己画一幅生日贺图，贺图里会概括过去一岁所发生的重要的事。今年画图的时候，就想着一定要把树画进去，因为它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新的观察、创作和感知。

为了找到合适的参照，我接连两个周末都在杭州的小山上转悠，终于在某天下山的路上，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树——两棵冬天里的樟树。它们站在分叉口的两边，正好喻示着我过去这一年的状态，毕业、搬家、换城市，处在人生的分岔口。

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很喜欢通过自我创造来生产“意义”的人。在画树之前，我还有过一些其他的生活实践，比如，我曾在两三个月的时间里，坚持每天舍弃一件非必须品，并给每件舍弃的东西写一份“小传”，作为正式的告别，来结束对物的留恋。因为那段时间我重新审视了自己，我曾太过依赖消费和外部符号构建自己的生活，我想改变这种状态。 

这 20 多幅画的创作过程，也是一套内在符号不断生长和完善的过程。

现在，我打印了十来张自己的画，为它们配了画框，同时在家里养了一些容易养活的常见绿植。这些三维世界的盆栽和二维世界的森林，是我家里为数不多的装饰；而它们本身就是正在不断生长的符号，形成了一个自洽而充足的意义群落。

树其实就像是一个“锚点”，无论是观察树还是画树，都可以帮助我在“此时此地”锚定一会儿。平时因为接受超负荷的信息碎片，思维会不停被一条条推送信流、小红点和微信电话给分散，所以我会很珍惜和树相处的时间，无论是沉溺于观察树皮的纹理，还是专注于用笔刷一笔笔刻画树叶的颜色。我都会对自己说：“OK，这五分钟内，我就让自己沉一会儿。”，然后再开启下一个五分钟。 

按照现在的速度，我预计会在 2025 年完成这个系列的创作。

这将是一个持续的向内探索的过程，我无需对它有太多的预设，只要它在生长，无论蛰伏，积蓄或是迸发，终会有一片森林；但是它的呈现形式却是外化的、图像的，可以分享和传递给更多人。我期待这个过程中所能发生的更多链接与旁逸斜出，如菌根、树枝、溪流般交叠。

今年 1 月底，过完年回杭州，我又去拜访了那片无患子树林。所有的叶子已经掉光了，枝头上挂着微黄零落的的果子，在冬天的风里一荡一荡地摇晃着，和秋日里金灿灿的景象有着很大的反差。

但我并不为此感到忧伤，也不把此解读为一种萧索或凋零。我把这理解为——树的蛰伏。它可能要熬过几个月光秃秃的日子，水份不够，温度很低，尽管如此，树枝的内部已经在缓慢地生长、积蓄能量。过不了多久，树枝上就会抽出萌黄嫩绿的新叶。

这是 2023 年，树告诉我的第一件重要的事。

作者  swablu     编辑  咬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