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山西，在漫天大雪里“走西口”

生活

2023-02-28 10:02

莽莽几千公里征途，不同阶段，不同路程，状态和心境自然是不太一样。从山海关一路往西，山西段原本属于启程的新鲜劲还没过，跑步状态调试到渐入佳境的那个阶段。倘若是这样，那么老樊的跑步记录里，对山西的描述，应该是一个激扬文字、意气风发的画面。

造化弄人，因为疫情所致，原本的连连看，被跑成了跳棋。山西由此成为靠近收尾阶段的路程，在经历了兴奋、疲倦等阶段，以及一个春节假期之后，重返山西路段，心境自然是大不一样。

神奇的地方在于，回到山西，迎接老樊的是一场“风搅雪”。狂风大作，雪片横飞，原本是一场艰难的跋涉，但是老樊在这雪色大礼包里，感觉自己掉进枯墨山水画。我想，经历过几千公里的淬炼，老樊应该达到了一个新的人生境界——那就是平静。

历史的悠悠烟云都浇灌在长城的土墙里，人生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都铺就在脚下一寸一寸的公路上。

山西你好，山西再见。

重返山西，雪色大礼包

这篇周记发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完成山西段长城的奔跑了。从2月8日进入山西，沿着晋蒙边界一线的明代外长城跑过，共计15天，521公里。

跑完山西段，实际上我已经完成了明长城外边从山海关到嘉峪关的全部路程。接下来，就是去跑完嘉峪关到玉门关这段长城的路程。

从跑进山西段开始，我感觉跑了个假山西。

晋蒙边界的明长城东端，是从平远头村开始，到河曲西口古渡结束，沿途都与内蒙古交界。在明代属于第二道长城，第一道长城曾经在内蒙古界内，后来明中期边境防务内缩，才重点建设了二道边。

心心念的大货车没有出现，我自从跑长城开始，就担忧经过山西段，如果每天都与大货车为伍怎么办。在陕北经历了与大货车同路的折磨，我更加对满载五十吨的运煤大货车充满忧虑，那可真是无法化解的折磨，噪音、粉尘、呼啸而过的巨大车体带来的压迫感，这种环境下跑步真是自我惩罚。

在进入河曲县前为止，我竟然还没有遇到有规模的大货车车流，让我觉得非常幸运。

晋蒙边界一线的长城，现在基本都被新修建的长城旅游公路覆盖，从天镇县、阳高县、新荣区、左云县、右玉县、平鲁区、清水河县到偏关县一线，都是整洁的旅游公路，没有大货车，连小汽车都少见。带有彩色喷涂装饰的公路，有时候就像不真实的童话镇里的道路。我基本全部路程就都是跑在旅游公路上，如同在宁夏跑的盐池长城旅游公路，我又成为目前唯一跑完山西段长城旅游公路的人了。

这是与我设想的山西段跑步经历最大的一个反差，nice。

人人都说山西好风光，走过山西多次，但基本是在晋中晋南晋西一带，而长城脚下则与那些山西地区截然不同。

跑进平远头村那天，天气还算不错，不冷不热，天空晴朗，虽有薄云，但还是透着蓝色天空。

第二天进入了常态化模式，天气一天一个样，大雪轮回。

第一次下雪，是在进入山西的第二天跑，新平堡镇到十九墩村那日。雪是全无征兆就下起来，风夹着雪，带着蒙古草原的彪悍，把整个世界都填满了。而且路段是在山区，我需要不断地上坡下坡，两侧高大的山体被覆盖上白色，即使翻过这片山岭，雪也没有变小，反而是越下越如迷雾，我只能隐隐地看到附近山坡上的墩台轮廓。远处的五龙山是在第二天雪后天晴才看真亮的。

气温也降到零下十多度，我如同一个冰人，围着口鼻的头巾和帽子上都是冰雪，衣服上也是雪。

我就像奔跑在一个混沌的白色大球里，向前滚动的球体里，只有我一个人。那种感觉像困在一个飘雪水晶球里的小人儿，不停地跑，却永远跑不出去眼前的混沌。

漫漫的迷雪，即使是驾车，都会无奈和紧张。我的心里也是感到无奈，迈出的每一步对于这无尽的雪世界实在是微不足道，何时才能到其边界。

即使在结束当天的跑量，开车去往阳高县住宿时，路上我的心情都如同在跑步中一般，只有入住了酒店，才放松下来。

这就是山西给我的第一个雪色大礼包。

当这场雪开始渐渐消融，我也跑过了天镇县、阳高县、新荣区、左云县，在右玉县界内的长城，我们又经历了一场暴风雪。

路面的积雪就要消融殆尽，一场更大更狂暴的雪又席卷了我的路途。

在酒店吃早餐的时候，透过窗户，就看到雪被大风裹挟横着飘。等我们到了铁山堡出发地，整个世界如同一口高压锅，风带着雪在拼命嘶吼，雪在风的煽动下歇斯底里地满世界狂奔。

在疫情前，在筹备冰上马拉松的时候，我在同江市的黑龙江江面上，在内蒙古克什克腾旗的达里湖上，经历过不同的风雪天气。满天的雪，周围的能见度只有不足百米。黑龙江称为“刮大烟泡”，内蒙称为“白毛风”。

虽然气温没有当时经历的那么寒冷，但一整天要与这样的风雪相搏，真是个苦。一是要忍受幽闭感，就如同经过的上一场雪，我身在一个白色的迷团里，只有眼前的百米路况可以看清楚，除此之外，只有一片模糊的白色。

另外就是雪的抽打，这就是一个混沌暴虐的世界，我顶着风，忍受着柔软雪花的捶打。再柔弱的雪花，在极速的狂风催促下，打在额头上，就如同针刺。如果一朵雪花，要是能加速到光速，它撞击到太阳上，都可以把太阳毁灭。

我已经遮挡了脸上裸露部位，但眼睛附近实在没法遮住，经过狂风加速的雪花就钻进这小缝隙，如同一群白色的冰蚊子，打得我肉皮刺痛。

这洁白、翻飞的雪花让我想起了俄罗斯远东森林露营时候遭遇的蚊子，谁能想到雪花暴虐起来，比蚊子还要尖利？

跑着跑着，天空突然如同被一位巨人给“哐哐哐”砸开了，几下子就把这混沌的蛋壳给敲碎了，湛蓝的天空啪一下就露了出来。那种久违的喜悦感立时充满我的内心，即使风还是强劲。

晚上看内蒙古天气预报，我发现这一路最佳了解天气格局的视角，就是关注内蒙古。

初探清水河，哥哥你走西口

这一路长城蜿蜒，有的路段没有在省界上，我时不时会跑到内蒙再跑回山西。

就如同在过残虎堡那天，看守度假村的老妇说的，“我们这里就是内蒙了，过了这个城墩就到内蒙了。”在她心里，这里就是内蒙的天儿。

晋蒙交界一线的口音也是山西味儿的，尤其是在内蒙古，听到的都是山西话。有两天因为跑步的起终点距离内蒙古丰镇近，我们就选择在丰镇住宿。

晚上去吃饭，出租司机说丰镇话最难听懂，他认为呼和浩特人说的是标准普通话，我听着丰镇话还是山西话。

在内蒙境内农村，当地人也是一口山西话，这里的生活习惯也是山西的，看不到一点儿大草原的味道。

更不用惦记喝个奶茶，吃个手把肉的草原习俗了。这种内蒙山西式的交融，会不会造成身份认同上的的撕裂感？比如内蒙人看丰镇、清水河人是山西人，说着山西话的丰镇、清水河等地人又被山西人看做内蒙人，这属于社会心理学的范畴了，我就不再探讨了。

形成这种状态的原因，还得要说到走西口。西口，泛指山西通往蒙古草原的通道，这些通道都是跨越长城防线边境。如果说具体的口子，主要指旱路的杀虎口和水路的西口渡。

杀虎口，明朝时候为“杀胡口”，是清代时候才改为现在的名称。从明中后期开始，杀虎口就成为关内流民跑到口子外求生的主要通道，关下的西口古道，石板在数百年的人们来往踩踏下，已经泛着岁月的幽光。

从明朝中叶开始，逃荒去往蒙古草原谋生的现象就已经开始。

山西土地贫瘠，所谓“无平地沃土之饶，无水泉灌溉之益，无舟车渔米之利，乡民惟以垦种上岭下坂，汗牛痛仆，仰天续命”。山西又多自然灾害，从明到清，近三百多年的时间里，山西有100多次全省规模的大灾，最大一次长达十三年。

而这时期，关外蒙古人的俺答汗（阿拉坦汗）认识到与明朝对抗，只会让蒙古人限于困境，需要的粮食、布匹和其他物资还需要与汉地交换。而明代的官僚集团和嘉靖皇帝，都担心边民被蒙古人裹挟，就一直不愿意开设边境互市。

在这种背景下，俺答汗多次要求明朝开边贸扩大交易。在多次吃了闭门羹后，1550年，俺答汗代兵围攻北京，史称“庚戌之变”。面临城下之兵，嘉靖只好在大同开了边贸互市，但是又担心边境被蒙古侵蚀，多次出尔反尔，关闭互市。

俺答汗认识到蒙古人需要自己学会种地，获取粮食，命令开发土默川的土地。尤其是给长城南逃荒的明朝民众，开出优厚的移民政策，鼓励明朝难民开垦土地。几年后，土默川出现了大片的良田，那些走西口人的村子，蒙古语称为“板升”。

通顺桥是当时走西口的必经之地

即使在清朝时期，没有了长城两边的国境之隔，一有灾荒，山西人还是会往口外去讨生活。

“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挖野菜”。

清代走西口，直接催生壮大了晋商。

沿着杀虎口段长城跑到口子，想象数百年的一代一代的人，从这里跨出汉地，去往未知的蒙古草原讨生活，与闯关东一样，这里记录了太多的悲欢离合，情仇恩怨，生离死别。

行走在历史的烟云密布里

常言道，地上文物看山西，地下文物看陕西。

而晋蒙交界这一代，地上文物除了长城，再没有什么其他出众的文物遗存了。

这一线的长城在明代属于大同镇，这里的明长城一大特色是墩台密集。

据《三云筹俎考·大同总镇图说》统计，大同镇先后修大边、二边516.3里；内五堡、外五堡、塞外五堡、云冈六堡等主要城堡72座，边城776个，火路墩833个。大同镇“内五堡”，即镇边、镇川、宏赐、镇鲁、镇河五堡；“外五堡”为镇羌、破鲁、灭鲁、威鲁、宁鲁五堡；“塞外五堡”为得胜、拒墙、拒门、助马、保安五堡，均在大同城北。

这些关堡，都在我跑步的长城旅游公路上。由于关堡墩台密布，被长城学界称为“长城博物馆”。

历史的背后，可能更功利和宵小。密布的防御工程，已经超过正常防御工事的需求，每隔350—500米一个墩台，这和明代长城建设格制“五里一墩，十里一堡”，相差甚远。

而且大同镇的长城基建，主要是在明朝成化、嘉靖、万历年间，而这时候大同镇与蒙古草原的局势已经趋于和平，多以贸易为常态。

大同镇就是在这个阶段开始大搞基建，修边墙，垒墩台，挖壕堑，筑关堡，还直接导致了嘉靖年间的两次大的兵变。

明世宗嘉靖三年（1524年），大同巡抚、都御史张文锦修建外五堡，要求每堡五百兵卒，连其家属一并迁入，长期驻扎。这一要求家属随军驻扎的命令，引起士兵们的强烈不满。张文锦采取高压手段弹压兵卒，搞得五堡造反，张文锦被乱刀砍死。

十年后，1534年，大同总兵李瑾以抗击蒙古为名，大搞工程，驱使兵士，开挖拒马壕堑。入冬时节，天遇大雪，士兵们连冬衣都没有，但是李瑾毫不体恤，无情逼工，士兵再次哗变，杀死了李瑾。续而引爆大同镇守的士兵们也造反了，史称“癸巳兵变”。

回头再看，现在密布这一线的墩台和边墙，在有明一带根本就没有发挥过防御效果，就如同一战后法国修筑的马奇诺防线，看着很庞大，固诺金汤，实则就是摆设。

蒙古人的军事优势，是快速机动性。不好打，或打不了，就换一个容易打的地方进攻。

俺答汗在“庚戌之难”就是从大同镇移兵北京城下，但不是大同镇不好打，而是当时的宣大总兵仇鸾以重金贿赂俺答汗，请求他别进攻大同，而改去宣大范围之外的地区。俺答汗帅兵东去，八月十四日，攻到北京城下。

在翻越摩天岭那天，八台子村的教堂遗迹，在长城城墩和乡村的映衬下，显得特别违和，似乎这里不应该有这个建筑。在违和的背景映衬下，天主堂的残墙显得苍凉与悲怆，如同耶稣受刑的十字街。可这残骸的背后，更是让我唏嘘不已。

八台子教堂的遗迹，本名为八台圣母堂。光绪十六年（1890年），山西北教区驻大同的外国传教士来八台子村传教，修建了圣母教堂，据说能容纳八百人做礼拜。

这条长城旅游公路，及其延长线黄河旅游公路，营造了一条显示长廊。这条路上，我看到了六万年前的激情褪去后，黑魆魆的火山石头，虽然满是破洞和蜂窝，但依旧坚韧锋利。

小妖作为一只长城跑猫的记忆又复活了，他已经从家居猫的冬眠状态，恢复回来了。开始张望车外的景物，急着下车去玩。一路上人少车少，满地小动物的痕迹，给他增添了很多兴趣点。

第一场大雪之后，他还不太喜欢黑猫踏雪的冰凉感，松林里小动物的气息和粪便味儿，让他比较兴奋，忘了爪子踩在雪里的冰冰感觉。而开始在草地上，雪地里追踪，寻寻觅觅。

每当他想出去玩，就会在车里各个角度张望外面，看到有合适的地段，就会两眼放光，充满期待。在清水河段，山谷里人迹罕至，他对车外的大片山坡草地充满急切的心情，一停车开门，他就自己跳下来，开始在草地上撒欢。因为没有人和狗子，也不担心他被惊扰，就没有再给他栓猫绳。他就在山坡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来回跑，撵着扔出去的小石头，或者是喜鹊。

陪他玩半个小时，我和Tina都觉得累了，给他抱回车里，他挥舞着四条腿，爪子张张着，嘴里乌拉乌拉地嚷嚷着，不想回车里，还要继续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