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唱衰港片的当下,靠老题材和熟面孔已很难调动观众的热情和刁钻胃口。
翁子光导演的《风再起时》拍得吃力,吆喝得也吃力。
没成想翁子光另一边监制的《正义回廊》却杀出一片天,扶持新导演何爵天首次执导长片,一举入围金像奖16项提名。
何爵天何许人也?
导演何爵天
主演杨伟伦、麦沛东又是何许人也?
杨伟伦和麦沛东(左)
内地观众恐怕都从未听过这些名字。
然而《正义回廊》拿下的是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编剧、两个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等各个重量级别奖项提名,让人不得不好奇,究竟是怎样的黑马,能杀出这么一大片天地?
改编自2013年的真实案件,“大角咀逆子弑双亲案”,是本片的故事背景。
十年前在香港引起轰动,因其极度血腥暴力有违伦理引发广泛讨论。
案情被搬上银幕不稀奇,但已盖棺定论、全港皆知的故事如何重新叙述、吸引观众再看一遍,这是电影要面临的问题。
《正义回廊》不仅给出了超人意料的讲述,甚至将大众熟知的故事引致令人深思的一面——“黑马”之“黑”,让人拍案叫好。
《正义回廊》开篇就将杀人凶手和作案手法揭晓:何年何月谁谁谁,以何种方式残害自己的父母。先告知答案,亮出底牌,让人充满疑惑:接下来要讲什么故事?在前半个小时的叙事中,两条线一直穿插并行:一条讲述凶手张显宗和唐文奇的结识过程、部分生活场景,另一条讲述警察发现凶案现场、侦查的推进。在两个杀人犯被缉拿后,归到法庭,新的角色加入,记者、法官、律师、陪审团等等出现在观众面前,这里才真正开始叙事的各方角力。当九位公民被选为陪审团成员进入封闭空间后,老影迷可能都会将这部片往《十二怒汉》的方向联想。但随着故事推进,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导演并不是要讲一个香港版的《十二怒汉》,因为陪审员的讨论,只是整部电影的其中一个构成部分。在被告、检察官、律师、证人、陪审团乃至记者等不同人讲述下,一个铁板钉钉的杀人故事往不同方向拉扯——在记者眼中,杀人犯张显宗已经昭告一切十恶不赦,大众对他的憎恶显然将舆论场引至法庭,正在影响陪审团看待故事的视角。在律师眼中,只要有一丝机会让罪犯脱罪,找到任何病理的证据、被社会戕害的证据引发同情,或有可能让人们感到这是一个失控的错误,案件又会偏向同情凶手的一方。在凶手自己眼中,本来已经认定的犯罪事实,因为有了律师和家人介入,他们的态度和叙事方式又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智力障碍、失忆、精神错乱、被警察逼供,这些都成了推翻故事的砝码。代表不同职业、不同年龄、不同价值观的九个人眼中,一个本与他们生活毫无关系的事件,以规定程序进入到他们眼中脑中心中,让他们不得不面对残忍的事件,梳理案件过程,判断正义是非。因为他们的任何一次共情或愤怒,理性或感性,都可能将两个陌生人的命运改写。因此九个陪审员慎重又慎重,反复讨论反复推演,案情又在质疑和辩论中变得朦胧、迷雾重重……可以感受到的是,法庭在这部电影中变成了一个舞台般的存在。一个讲故事的角色上场,观众就会被他讲的故事吸引,他说的时间地点前因后果呈现出一种氛围,引人共情或者批判。而当不同角色分别讲述时,观众看到了一个故事的不同面,如多面棱镜,每一面映照的现实都不一样。他们在以各种职业、年龄、价值观代入讨论案情时,正相当于代表不同立场的观众重新观察这个案件。而我们会很清楚地感受到,即使是这样一个已经定论的案件,故事依然有重新讲述的可能。我们有各种理由惩罚或赦免凶手的罪恶。影片抛出这个问题,最终引发了对法律制度能否公平公正的深层讨论。电影中的两位主角,高智商的张显宗(杨伟伦),低智商的唐文奇(麦沛东),他们既对应了真实案件中的周某和谢某,也在这个重新构建的故事中,形成了冷静和癫狂的对抗张力。两人本是共谋,共同杀害了张显宗的父母,并且手法极端残忍。但案件在审判的过程中,事实因不同视角讲述开始往几个方向分崩离析。究竟是张显宗主导了凶杀,还是唐文奇主导了凶杀,抑或是只有其中一个人杀人而另一个人根本没有杀人?到底谁说谎,谁说真话,谁会被判定有罪,谁会得到赦免?他们各自争取律师、陪审团、法官和大众舆论的过程,也是争取观众的过程。这里不得不提到两位主角的表演,杨伟伦和麦沛东,功底扎实,又有超出想象的惊喜。杨伟伦饰演主犯张显宗,冷静,少言,克制,玩世不恭。他除了面相与案件真凶有几分相似,表面呈现出的愈冷静,愈让人感到内心的歇斯底里和疯狂。因此在那副无动于衷的面孔之下,导演、编剧和演员共同运用第三视角,展现张显宗的内心世界。他对希特勒的狂热崇拜,自卑又自大的幻想,既像是警察、记者、律师等不同外人看到张显宗社交网络上表现构建的想象,也像凶手本人在自述一个悲惨的自我,他如何压抑自己直至毁灭。这样愚笨的人为何参与了凶残至极的杀人案,令人疑惑不解。在审判过程中,对唐文奇是否有罪的讨论慢慢成为故事重点,在苏玉华饰演律师的塑造下,唐文奇展现低能的过程,逐渐将参与审判的人们拉到自己一边,改变了他命运的走向。演员麦沛东和杨伟伦一样其貌不扬,俗世社会中是不可能被注意的平庸者。那肢体语言一出来,你就能感到穿透银幕的腐臭味,比韩国电影《寄生虫》中富人嫌弃司机宋康昊的气味更加具体,令人厌恶又同情。在这底层“味道”铺垫之上,人们本应看到一个低能人士被动地接受了高智商人的指使,陷入一场杀人悲剧成为共谋,但在麦沛东的表演和导演的叙事引导下,我们分明感受到还有一个更高视角正在凝视唐文奇。麦沛东演的唐文奇,在法庭上的讲述,正如一场精彩的舞台表演。其中的悖论不言自明:低能人士表演自己的低能,在表演中就已经表现出了高智商。姐姐的泪水,医生的证明,前女友的讲述,都不及唐文奇本人无辜的眼神。尤其讲到警察刑讯逼供时,唐文奇竟还原出警察的凶狠,而审判现场没有人察觉他精彩的复刻本身(需要智力、记忆和情感的表演)就已经是推翻低能的证明!两个主角的对比,一个高智商,一个低智商;一个面无表情内心极端狂妄,一个表面涕泪俱下内心极端冷酷。他们用完全相对的方式共同谋划了凶残至极的杀人案,释放他们癫狂的内心。但在庭审中,两种癫狂从合作变成较量,又让他们分道扬镳。杨伟伦和麦沛东层次丰富的表演不断塑造动态的癫狂,惺惺相惜与殊死博弈的过程在其中呈现,令人唏嘘人性之诡谲。如果只是将曾经发生的真实案件搬到银幕,犯罪片不会比新闻纪实报道更震撼。电影之所以再次虚构真实发生的故事,是因为在“虚构”中人们可以清楚看见“真实”背后还有各种可能和漏洞,人性是那样变幻莫测、瞬息流动,新闻中遥远的名字才能变成更具体、更真实的人,引发大众凝视深渊的思考。《正义回廊》用不同以往香港犯罪片的叙事方法,将一桩惨案的审判现场如实呈现。你可能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审判的过程是这样的无趣,没有TVB和一些古早法庭片中高亢激昂的雄辩,也没有煽情的演讲,只有不同人一遍遍执行程序的每一步。警察可能是正义执法,也可能刑讯逼供;律师可能挽救冤案,也可能纵放凶手;陪审团可能没有什么正义感和法理基础,只是从一群普通人中随机挑选出来。但这样随机的选择也可以改变凶手的命运,不禁令人发问:法律到底能否实现真正的公平?再有能力的律师,也会傲慢地将陪审团称为一群猪仔,即使帮助罪犯辩论,也不过是他们工作的一环,比工作更重要的是每天吃什么,去哪里吃。记者事先采访凶手为获得曝光的举动,是他们吃这碗饭的必备技能,但越娴熟越老练的记者,越表现出对真相的漠不关心,实际上暗中推动了审判方向的改变。至于真正的凶手如唐文奇,天真愚蠢还是有意表演,只是他不同动机下的人格选择,陌生人到底能从中辨别几分真假,也随机决定了审判结果。不同人参与到案件过程中,假设到达案发现场,一遍遍还原真相。但真相又是不同视角的想象,真和假,没有人能真正判决。恰如用心设计的片头字幕,“正义回廊”四个字,支离破碎。“回廊”是一个隐喻,更是一个问题:抽象的正义在几番叙述和表演下竟可以峰回路转,这背后的冷漠让人不寒而栗。在观察参与了无数次真实庭审后,新人导演何爵天用扎实的电影表达,向社会抛出一个问题。这问题不仅是对十年前凶案的追问,也超越了时限,将问题引入当下,对我们所处现实中法律是否还能匡扶正义,提出了深深的忧思。当人们不再对黑白分明的犯罪片故事模板心动,香港新一代导演和演员正在打破叙事传统,将这一类型持续发扬成参与社会问题的讨论。如果你能感受到《警察故事》最早的黑白分明,到《无间道》中黑白界限已不断模糊。那么现时当下,年轻一代已不仅问到谁黑谁白谁灰,而且重新发问:这界限划定的规则与程序本身是否自带颜色,用来衡量正义的那把尺,是否本就发霉生蛀,不再适用新的社会问题?新闻让我们惊悚恐惧,但过了这段日子,人们又会忘得一干二净,把陌生的名字和悲哀的真实抛向历史尘埃。他会去思考,是否还会不断发生类似的事件,悲剧是不是有固定的根源。《正义回廊》提取了一个十年前的凶案深深凝视,它不仅把悲惨的真相重新抛到现实中,将问题和思考留下,并且邀请更多的人一起思考、一起凝视,共同忧虑我们所处的当下和未来。我想这就是《正义回廊》鼓舞人心的地方,它的创新和勇敢,正是港片的新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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