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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高考生 |「或许自己也可以开一朵花,哪怕是戴着口罩」

2022高考生 |「或许自己也可以开一朵花,哪怕是戴着口罩」

社会

文 | 姜婉茹

编辑 | 毛翊君


「暗卷」

每天早上,魏小洛5点半爬起来,蓬头垢面套上校服,坐在摄像头前就开始学。环境的噪声此起彼伏——隔壁房间父母吵架,邻居家孩子在闹,楼上开门关门,楼下小孩玩游戏,还有人练钢琴。每逢考试,楼下喊人做核酸的喇叭显得格外大声,她在大课间冲下去,赶在上课前飞奔回电脑前。

在学校时,老师讲每个知识点她都听得清,现在线上讲题,老师连续发几十秒的语音到微信群里,每天要在海量的信息里捞知识点,哪天一懒就全错过了。

魏小洛一天的复习安排。讲述者供图

这样的生活,从四月底的一个星期天骤然开始。那时距离高考还有约40天,魏小洛所在的东北小城出现了聚集性疫情,防疫措施迅速升级。她就读的重点高中是寄宿学校,当时正在例行周测,班主任进门让大家戴上口罩,宣布了“全体离校回家”的消息。

魏小洛的好朋友熊娟是班长,高一就上过近4个月的网课,“被摧残得不行了”,成绩最差掉到了班级19名,靠着朋友互相安慰打气,返校后才冲回第一。让离校那天她很崩溃,低声吐槽:“我还要上大学呢……”用魏小洛的话说,她俩的居家备考状态是“仰卧起坐式”——间歇性躺平,间歇性努力。

她们都喜欢钻研,对新鲜事物充满兴趣。熊娟曾经看到题目中讲日晷,联想到阿基米德多面体,就自己折了一个出来。沉浸式学习像一个人潜入深海,探索美妙的珊瑚礁群。现在要控制住自己,翻开一本书还没怎么看明白,又急忙打开另一本。卷子堆得太多了,压塌了书立,砸在魏小洛身上。重复的日程、僵化的题型,她感觉是在用惯性去写每一套卷子,脑内所有鲜活的事物都在褪色。

之前焦虑时,魏小洛会拿着笔在纸上胡乱画线,现在她不敢了,家里纸笔紧缺。原定高三下学期的7次大考试,只在线下考了两次,剩下的改成了线上考。

发卷、印卷、答题、拍照扫描、截图上传的时间挤在一起,最后几分钟软件常常卡崩,传不上图、照片横竖版乱跳、考试栏突然消失……有次语文考试魏小洛没上传完卷子,系统显示得分比作文分数还低。

魏小洛的名次波动起伏,从班级七八名掉到十七八名,再到第三。考得差了,排除不了软件和运气因素干扰;考得好了,她又觉得这说明十七八名到第三名的实际差距不大,更焦虑了。

在学校的时候,有的“卷王”经常学到凌晨一两点,别人的努力能变成激励,同学也会互相讲题。现在,屏幕隔开了可见的竞争,他人的上升只能带来不安定感,熊娟觉得,这就像《三体》中的地球人和其他文明,互相不知道彼此的存在,滋生猜疑和敌意,如同一群猎人在黑暗森林互相狩猎。

董昊澜也被疫情隔绝了线下的竞争氛围,她在上海一所区重点高中,和同学们互相表演“摆烂”,嘴上说去看剧、睡觉,实际偷偷学习。在她看来,“网课时代里,自己孤军奋战的样子特别帅”。

12月4日她已经考完了编导专业的艺术类考试,只等文化课排名。每天早上卡点起床上网课,她把摄像头调到一个刁钻的角度,只能拍到上半张脸。屏幕另一边的老师不会知道,学生是在刷牙、聊天还是吃鸡腿。

董昊澜想冲一本线,但觉得课程没用时,就不听讲了,“你上归你上,我‘摆’任我‘摆’”。她还会将电脑分屏,半屏是网课,半屏用来看剧。为了不让两边的声音“串台”,或者被老师看出异常,她在入耳式小耳机外,套了一个头戴式的大耳机。有几次边打游戏边上课,叫到她回答问题时,游戏刚刚开局,非常考验“演技”。

有次老师提问一个简单的历史事件,连续点了6个人,都没答出来。平时他们一边“战术性停顿”,一边拿手机查就能答出来,记得看同学互助群的话,也有人及时帮忙发答案。

师生之间的“攻防战”也在升级,之前老师上课用直播,现在改成了视频会议,不仅要求及时开麦,还会对提过的问题反复抽查。考试时要求“双机位”,一个设备拍摄正面,一个拍摄侧面。董昊澜因为“进教室”迟到,已经写过6份检讨,后来连累了妈妈一起写检讨。

考前生活

魏小洛和熊娟的高中,过去4年出过3个文科省状元,她们一个想考复旦,一个想考北大。由住校改为居家以后,家里的琐事要分去一点精力。魏小洛的妈妈有颈椎病,不能久坐或走远路,时不时会呕吐、四肢麻木,每晚疼得睡不着。医生说住院调理一下就会好,因为疫情无法实现。

魏小洛在家里偶尔给妈妈倒水、热粥、帮她处理一点工作上的小事、洗自己的衣服。高考前10天左右,爸爸也累病了。爸妈商量,想给邻居奶奶一些钱,拜托她照顾家里几天。

熊娟最后一个月的网课备考安排。讲述者供图

住在上海的董昊澜离疫情更近——她家楼上出现了阳性病人。从3月13日开始,她就和妈妈封在静安区的家里,靠着紧闭门窗,天天消毒,获取一点能免于感染的安全感,偶尔太闷了,也把窗开一丝缝,感觉缝隙小就没事。

为了“监督”她学习,妈妈把董昊澜的书桌搬到了自己的房间。她上网课的时候,妈妈开着电视看剧,说是要锻炼她的定力——有人能在菜市场听着喇叭学习,为什么你不可以?物资紧缺的时候,妈妈很努力地团菜,有时候会突然用有点滑稽的语气叫喊——“我受不了啦”。

相对而言,她们已算幸运。4月初,上海浦东一位艺考生家里,妈妈和马上中考的妹妹先后发烧,然后她也烧起来。三人被收治在一处亲子方舱,环境远不如家里安静,也没什么隐私条件。半透明的棚顶让舱内积聚热量,气温能达到约30度,天花板往下滴水。连续一周不能洗澡,她身上起了皮疹,很痒。

没有高度合适的桌子,她躺在床上,把iPad支在身上上课,要记笔记就弯腰趴在跟床等高的床头柜上,时间久了腰疼。有时网络不好,视频会卡顿,她很难专心学习。4月13日,她终于痊愈回家,没想到半个多月后妈妈复阳,再次被送入方舱,她又去人才公寓隔离,和妹妹住一个小房间,两人上网课互相影响。她跑去厨房菜案上学习,腿无处安放,要不断调整姿势。妈妈觉得很抱歉,说“很对不起你们”。

上述艺考生和妹妹所住的隔离房间。讲述者供图

在河南,一些考生也在不断适应新的考前生活。离高考不到两个月,安阳一位理科生被学校通知,高三住宿封校。她从没住过集体宿舍,慌了一整天。宿舍是高一高二学生腾出来的,6人一间,有卫生间但不能洗澡,只能拿一个盆,用毛巾擦一擦,洗头时同学互相看看泡沫冲干净没。入住没两天,她嘴角两边都起了包,每睡一觉身上就多几个包,后来整个手腕都肿了,发热发红直不起来,一碰就疼,请假去了医院才知道是被虫子咬到,得了过敏性皮炎。宿舍里不熟的同学不睡觉时大声说话,想要睡了,不到熄灯时间也要求关灯。

他们高三分为特优班、重点班、普通班,她在普通班,希望能考上一个本科。6点50开始早读,她6点40到教室时,发现特优班早就开始大声背书了。普通班一直以考过特优生为荣,但突然集体住宿,反而增加了大家一起玩乐的机会。有次她室友搞到鸡尾酒,大家躲着喝起来。男生更嗨,在宿舍放音乐、打麻将、下棋打牌,烟雾缭绕的。

原本学校不让用手机,封校以后,教室里开始插排连着插排,充电宝上又接充电宝。一个室友带了相机,她们在宿舍拍了些自拍,穿着松垮垮的T恤,脸上不带妆饰,记录下这个“特别的高三”。

另一位河南的美术生开始学着适应孤独。高考前28天,学校里有了一例确诊,她成了密接。学校那一整条街都封控了,她赶紧求封在学校的同学把书从围栏递出来。书太多了,落了几本教材和6门课的笔记,那是三年里“最精华的”知识点。

隔离点在附近城市的一所中学宿舍。转运大巴车四处停靠接人,约1小时的车程开了4小时。车上没什么人说话,她担心了一路,考期已经不远,万一车上有阳性,“害怕三年直接白干”。

到了之后,8人间宿舍只住她一个人。刚去的时候缺饮用水,烧出来的水很浑浊,同楼有人拉肚子,才送来了矿泉水。上网课盘腿坐在床上,久了腿麻,要写卷子就趴在木板床上,后来发了一个凳子。有时网课也上不成,因为老师也是密接,被隔离在毛坯房里,网断断续续。

在隔离点的第一天,她失眠到凌晨2点半,梦见自己变成了阳性,亲人朋友都不愿意靠近她,还叫她不要高考了。现实中,她真的开始考虑复读,身边不少同学已经“躺平”。本来基础就不好,现在想学习都困难,二本的目标她担心考不上。宿舍隔音不好,隔壁传来背单词的声音,她特别焦虑,立刻开始写数学题。

晚上不关灯睡不着,关了灯一个人又害怕。她随身带了一个歌手毛不易的小玩偶,累了怕了就跟它说说话——“我一定能撑到最后,考完去听你的演唱会”。

考生的毛不易玩偶。讲述者供图



「断舍离」

4月24日出现疫情那天,魏小洛学校的同学纷纷去小超市抢购,蚂蚁搬家一样拎物资回宿舍,有人买了100多块钱的饮料和压缩饼干,准备应对“封校”。各科课代表被叫去办公室数卷子,大家把卷子扔在办公桌周围的空地上,一边绕圈一边数了半小时,光数学就有42张。

第二天清早下了点雨,很多家长赶在小区封控前出门接孩子,还有的怕出不了小区,在车里过了一夜。晚上,学校找了40辆大巴送考生回家。谁也没有足够的袋子装书,同学们瓜分了垃圾袋,在书堆里“断舍离”。魏小洛精选出50多斤复习资料,割舍掉重要的数学笔记和文科错题本,把向日葵和猫爪花小心地摆在书堆最上面。书在地上拖拽着走,被雨后渗进口袋的水蹭脏了。她不舍得磕碰到花,走两三米就要停下来歇半分钟。同学劝她把花放下,她说:“没事,为母则刚”。

很多花都带不走,当天魏小洛和熊娟把它们搬到一楼,在花盆上贴好小纸条——“您好,请不要扔掉我”、“我来自高三X班,疫情期间下楼喝水续命”。最近雨水不多,她们就开始忧心,梦里都是猫爪花的花葶断了、向日葵掉瓣。之前寒假也是因为疫情,一下子放了25天假,“杀死”了她们很多的花。


魏小洛和熊娟在学校的花园。讲述者供图


熊娟也筛出五六十斤的书,分装在6个包里拖着,穿行在40辆大巴组成的“迷宫”里,天黑了,场面混乱,也不知哪辆是回家方向的,有没有空位,几乎每辆车她都“摸”了一遍。大巴一辆辆开动,车灯明亮,穿着黑色、蓝色校服的同学,擦掉车窗上的水雾,写上“我爱X中”或者班主任的名字,向窗外频频挥手。

没人想到,这就是高中校园生活的最后一个画面。她们高一时就因为疫情,从1月底放假到5月20日。高中三年,失去了两个春天,熊娟说,“没人能把春天留住”。

见不到朝夕相处的同学,让依赖朋友的魏小洛很痛苦。她在家里总会想,如果是在学校,现在在做什么?经常一起唠嗑的老师,可能正坐在对面的办公椅上监督晚自习,再过两个小时会放学,把作业交到后面的书柜,就要去催两个室友快一点,不然抢不到水洗漱。熊娟通常很晚回寝室,魏小洛可以一个跨步到她床上躺下,盖好帽子,吓她一跳。熄灯后,一边盯着门口有没有宿管阿姨,一边悄声分享当天的趣事。直到发现太晚了,才在说过四五遍晚安后睡去。

魏小洛觉得,高中生活的戛然而止,就好像充值了6个月会员的软件,一夜之间没了。现在她们只能在宿舍的4人小群里,用文字假装继续着住校生活。


魏小洛和熊娟的4人宿舍小群,用文字“延续”住校生活。讲述者供图


“如果那天知道(再回不到学校),我或许会找朋友们吃个晚饭。我们可能会分头打菜,把食堂所有好吃的买回来一起分。”熊娟现在很后悔,“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总应该有个‘筵席’吧……”

只有高一刚开始的几个月,上海学生孟舟才体会过正常的高中生活。入学前招生的老师曾说,这所高中的特色是游泳课——学生毕业时都会游泳,这也是孟舟选校时看中的一个亮点。疫情后,游泳馆一直关着,她只在学校上过一节游泳课。

很多上海高中生被要求做满40小时志愿者,这届学生没太多机会实践。社团也很早就停了,孟舟觉得,在它存在的时候,没能来得及珍惜。食堂提供的夜宵,在一次流感爆发后也关了,当时大家都没意识到,那是最后一次夜宵。高三的成人礼不再举行,孟舟眼下感到它不重要,但站在未来回看时,这将成为一个遗憾。


等待夏天

高考前一个月,因为疫情,上海高考被延期至7月7日至9日举行,等级考试延期到6月18日至19日。6月18日,是董昊澜的18岁生日,她本来已经计划好,要在人生中最长的暑假里,跟朋友一起尽情玩耍,现在生日当天她得在考场上写历史题。她慢慢接受了现实,决心再好好学一个月,只要自己不“摆烂”,就能“卷”过别人。

而打算报考北大的上海考生孟舟听到消息,一下子懵了——原本她已经进入了最后一个月的复习状态,松弛下来,夯实基础,心态已经准备好上考场,突然又不得不重新增加难度。

上海封控之后,每天优先级最高的事情变成了做核酸,无论是在休息、上课还是考试,只要叫到所在的楼栋就要下楼检测,排队时间从10分钟到40分钟不等,完成这项任务才能安下心来学习。

缺少了集体的约束,孟舟很难避免被其他东西吸引,哪怕只是拉拉抽屉,一支笔一个胶带都能玩上一会儿,时不时去客厅喝杯水、去厨房吃个水果,没办法“定”在椅子上,容易进入放空的状态,对自我的定位开始模糊。考前一个月,北大的招生老师打了电话来,才重新激励了她。

另有一名学推拿的河北盲人高考生,原本打算去河南、吉林、北京等地,参加单考单招考试。各地有了疫情之后,许多专科学校把考试改在线上。而考核更难的本科院校,则都推迟了考试时间。他原本有7分把握考上本科院校,想着实在落榜也能上专科。

现在,他必须在10天内做个决定——是选择已经考上的两所专科之一,还是放弃录取,继续冲刺本科学校。这意味着,一旦失败,他将没有学校上。他无法承受这种后果,最后选择了专科院校,“这就是命数啊……”

在学校的最后那天,魏小洛跑遍了校园,把所有在开的花都问候了一遍,她和熊娟原本打算合写一本《X中植物图鉴》。她们一起种了26盆花,有油菜、鲁冰花、羽扇豆、耧斗菜、多肉……刚开始她们每个课间都去照看,后来被老师说了,压缩到只有中午和晚上去“喂孩子”,从教室经走廊延伸到老师办公室,曾经都是她们的花园。油菜已经有了老中青三代,豌豆“嫌弃”卷子做的纸筒,自己找了个架子,爬上了两面纱窗。

魏小洛搬回家的猫爪花,是她从种子养大的第一株盆栽,一开始发了八九十支苗,有次浇水淹到只剩十二支。寒假突发疫情一个月没人浇水,又遭遇油菜“鸠占鹊巢”,苟延残喘着。上次疫情,它病得只剩一个独杆骨朵,被人当成病叶子剪掉了,魏小洛哭了一个半小时。这次疫情带它回家,突然又冒出花葶,噗噗长出来八九个骨朵,个个健康漂亮,不停地开花。


魏小洛的“闺女”猫爪花。讲述者供图


魏小洛想,或许自己也可以开一朵花,哪怕是戴着口罩,在防护服里。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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