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浪鼓咚咚响》:五环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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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臧否 | 文 关注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 ·
《霸王别姬》的编剧芦苇这样评价自己做监制的电影《拨浪鼓咚咚响》,他认为在国产片被宏大叙事和过度商业化常年充斥后,具备人文关怀的现实题材越来越少,后者应当是市场多元性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们真正展现了普通人的样子。
文艺小片很难受到市场青睐的一个原因,是它承载的思想性与艺术性,与大多数构成电影市场的观众脱节,落得“艰深晦涩、不明所以”的刻板印象。
而另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或许是易被观众感知、理解并传播的那部分电影,却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技术问题”难以与观众见面。
让一部文艺小片通俗易懂、言之有物,同时又能为它找到一个适当的容器,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乡村题材的《拨浪鼓咚咚响》做到了。在这个并不复杂的故事中,货车司机苟仁为子寻仇,偶遇了寻找父亲的“熊孩子”毛豆,机缘巧合下,这对“父子”踏上了啼笑皆非的寻亲之旅。
这部带有轻喜剧元素的公路电影,本质上是现实主义的,其风格不接近贾樟柯那种经过艺术编排的现实主义,而更靠近李杨电影中原生态的写实质感。
《拨浪鼓咚咚响》其实在一个简单的主旨里融进了很多可以扩展的主题元素,有《一个都不能少》里涉及的留守儿童,有《盲井》里的打工现象,有是枝裕和在多部电影中描述的“如父如子”,也有《世界》里根深蒂固的财富落差,甚至带有一点《人山人海》式的追凶。
而区别以上沉重感的,便是片中那一抹由喜剧片段带来的温情与亮色,它未必真正令观众捧腹大笑,却足够沁人心脾。
在国内,衡量一部乡村题材电影的成色,存在这样一个观察角度:某种程度上不在于它如何描述乡村的内部,而取决于它如何展示外部性。
真正优秀的乡村电影,不会只把镜头对准这一讨巧题材与它涉及的弱势群体,继而在舒缓中产道德压力的同时收获媒体的赞誉声,相反,它一定会涉及到作为乡村外部性的城市,呈现两块场域间或许不那么协调的互动,刻画互动过程中必然会产生的冲突、陌生、违和与不自然。
换句话说,它不是景观式的,而是鲜活生动地描述了其中存在的落差。
就像宋人张俞的那首《蚕妇》——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以往我们在看这首诗的时候,都明白诗人是通过以养蚕为业的农妇入城里卖丝的见闻,揭示了“剥削者不劳而获,劳动者无衣无食”的社会现实。但或许很少有人关注到的是,如果农妇不从乡村到城市,违和感便不会发生,作为旁观者的诗人也难以如此感怀。
但现实里,农妇一定要去城市卖丝,就如同《拨浪鼓咚咚响》里的主人公,他们即便是为了生存,也不可能终其一生被固定在脚下的方寸土地上。他们的生命始终在现实中流动,现实却很少有对这种流动的纪录。
而勾连起城市与乡村的社会生态,无时不刻构成这种流动性的,正是大银幕上很少看到的边缘人。
主人公苟仁的设定,从剧作上来说其实很有深意,他是一个在城乡间不断穿梭的卖货郎。而留守儿童毛豆的父亲毛厚,则像《盲井》里元凤鸣(王宝强饰)的父亲一样,是在外出打工的过程中死于非命。
更为有趣的是,主角二人寻亲之旅所去到神木县,也正是《盲井》原著小说《神木》的故事发生地。《拨浪鼓咚咚响》并未展示毛厚打工及其死亡的过程,但由于有李杨导演提供的“底层互害”的先例,答案又似乎不难想象。
贾樟柯电影《世界》里有一个很经典的对话——
年轻的矿工望着头顶驶过的飞机,问赵涛饰演的女主,那飞机上坐的都是些什么人。
对那位英年早逝的矿工来说,知道答案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他永远不会坐飞机。但当满眼疑惑的发问者足够多的时候,这个问题本身又似乎是有意义的。
《拨浪鼓咚咚响》里出现了一个相似的场景。几问几答间,饶有一番意味。
在一个华丽的大宾馆前,毛豆向带自己寻亲的“债主”发问,不远处那是什么地方。苟仁的回答是,“有钱人吃饭睡觉的地方。”毛豆问苟仁:“那你是有钱人吗?”苟仁不耐烦地回答,“你看老子像有钱人吗?”毛豆接着问:“那你为啥没钱?”
面对这个孩子不通世故的接连发问,有一点社会经验的苟仁也不得不败下阵来,他的一时语塞里,不仅有无处发泄的郁闷,更多的则是疑惑,对“自己与生俱来就穷、也不可能发家致富”这一连串事如前定的宿命,他或许也没有像样的答案。
《拨浪鼓咚咚响》里并未出现真正意义上的有钱人与大城市,因为主人公们可能终其一生也接触不到,这是一个无心插柳的曲笔,但却极其写实。“熊孩子”毛豆再未谋面的父亲以及族叔,常年所在也只是神木县,而片中由族叔提及的上海,只是在一个善意的谎言中才得以呈现。
“五环内”对于苟仁、毛豆们来说,就像一个海市蜃楼的远方,被深刻地隔绝。电影没有在地域性本身上做文章,但观众却很容易捕捉到“西北”这个中国电影城市地图的新增板块。
一条豆瓣短评如此评述:
“近些年东北近乎成为文艺领域的犯罪特区,但苍茫西北穿梭不断的大卡重汽,矿地与烂尾楼齐飞的荒蛮丛林,同样有着浓度不低的犯罪想象。《拔浪鼓咚咚响》在催泪的父子情之外,也有着更隐秘的悲情陕北。”
的确,相较于东北的土壤肥沃、巴渝的市井蒸腾、江南的风情万种、云贵的浪迹如风,西北给予人的第一印象便是匮乏,这里是祖地,却也是远方,由地理条件、自然生态决定的资源禀赋,使得横贯其间的故事,不是《无人区》《可可西里》,便是《隐入尘烟》《未择之路》。
它彷佛是困境中的困境,留守地中的留守地,电影中给了特写的黄土高坡,连美学概念都没有丰富多彩,只剩下浑然一色。
《拨浪鼓咚咚响》的导演白志强说:“小人物才是这个世间的大多数。我的家乡在黄土高原,我应该把生活在这片高原上的平凡的人、如野草般世代更替的普通面孔搬上大银幕,那就是属于我们芸芸众生的‘主旋律’。”
想要改变他们的命运,真实呈现是第一步。
苟仁、毛豆们与发达地域的隔绝不仅存在于地理意义上,还有时间的佐证。
电影的故事背景是2008年,片中这对“父子”吃饭时小饭馆响起的音乐,是刘欢与莎拉·布莱曼演唱的奥运会开幕式主题曲《我和你》。在那一年,北京奥运会是全球的盛事,但它首先是中国的盛事,每一个去到北京的游客,落地的前几站里一定包括新建的鸟巢、水立方。
但在“五环外”的绝大多数县乡,北京奥运会在田间地头实际毫无痕迹,无数个苟仁、毛豆或许在无意识中也听过这首歌,但这段音乐以及它背后的那件事,在他们繁忙、窘迫、无人问津的生活中,实际上没有位置。
这样一种错位不是单向的,在那些陶醉在宏大叙事的人的生活中,《拨浪鼓咚咚响》里所有出现的人物同样不会有位置,不仅如此,甚至于他们的存在都会被质疑是否真实。
奥运能连接中国与世界,却连接不了都市与县乡,因为在奥运的“小五环”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五环”,“五环内”,花团锦簇;“五环外”,自求多福。
同一个地球,的确会有不同的梦想,因为贫穷会限制人的想象力,有些人的梦想是环游世界,还有些人的梦想,只是在头顶看到一场易逝的烟花。
南宋有首《月儿弯弯照九州》的民歌描述过这种落差: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乡村从没有独立于城市而存在,它源源不断地为城市的繁荣提供新鲜血液,它不仅是城市的养料,当城市暴雨倾盆、水位上涨,它又能充当城市的蓄水池。
不久前,日本学者上野千鹤子与中国学者戴锦华之间有场关于“女性主义”的对谈,其中上野提到,在中国,城市女性可以雇佣农村女性来照顾家务,使得精英女性,可以通过单纯支付财力而实现家庭与工作的平衡。但在日本没有那么大的城乡差距,所以日本女性没有办法把这部分工作外包出去,以实现生活自由。
上野千鹤子的观察是可贵并诚恳的,她很显然意识到了一种超越国界的理论在他时他地的特殊性,在非常具体的生活经验和历史痕迹中,看上去普世的理论,或许会处在不同的位置。
在古代,单一的经济模式决定了城乡差距其实没有那么大,一个最典型的例子,便是退休的官员往往回到乡间养老,所谓“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城乡二元结构奠定于上世纪50年代中期,原有的社会生态在改革开放后有一定程度的松动,但根本上的差异仍然存在。
换言之,中国社会不是在追求效率的过程中欠缺了公平,而是在欠缺公平的基础上追求的效率。不是只顾效率而不顾公平,而是不顾公平,效率终将见底。事到如今,仍有不少人都在怪效率,但这其实不是效率的问题,而是公平的问题。
公平的问题,无论增速还是减速都难以解决。只能去对症下药。无数个苟仁与毛豆,还在等这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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