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流席卷下的北京中产家庭

新的病毒感染

3月3日早上9点多，北京垂杨柳医院儿科门诊已经挂出了190号。

儿科门诊甲型流感（以下简称甲流）病毒检测处排了长队。有的家长带孩子做完了检测，拿着报告仔细比对复杂数值，很多孩子的检测结果确诊为甲流阳性。 

候诊厅坐满了带孩子来问诊的家长，他们中，绝大多数孩子的症状是高烧不退，这是甲流的主要病症。甲流爆发以来，许多医院和医生强调：甲流不是普通感冒。这与两个月前新冠阳性感染潮爆发时，人们听闻的“新冠只是普通感冒”形成强烈反差，因而恐慌感有过之无不及。

余俊拿着186号的号码纸，在队伍中焦急等待。前两天，余俊的儿子从幼儿园回来后身体开始不舒服，发烧三十九度多。他在家给孩子吃了退烧药，并没能将体温降下来，随即决定来医院诊治。甲流在他心中成为一个隐忧。

图 | 余俊在垂杨柳医院儿科门诊等待叫号‍‍‍‍‍‍‍‍

今年2月，甲流开始席卷全国各地不同城市。据中国国家流感中心3月2号发布的《流感监测周报》显示，截至2月26日，南、北省份流感病毒检测阳性率继续上升。而北京的流感病例，较2019年同期上升了78%。余俊身边很多朋友的小孩已经感染了甲流。 

过去三年，新冠疫情的记忆逐渐占据大多数人对于一种流行病毒的想象，人们如惊弓之鸟一般。尽管新冠已成历史，很多人至今出门仍然戴着口罩、一次性手套，以防范可能造成感染的病毒。没想到，距离上次嗓子吞刀片刚过两个月，新一轮嗓子吞刀片又开始了。

因为发热和嗓子疼，余俊原本那永动机似的儿子神情恹恹，很少发出声音。他看着儿子因为高热泛红的皮肤，心理想，孩子一定十分难受。儿子刚刚幼儿园开学，还没上几天课，又要回家休息一段时间了。

医院里“甲流”取代了“新冠”，成为病患和家属们谈话的中心。“也不知道是不是甲流”、“我们孩子烧了好几天了”、“病毒没完没了的”。

流感主要易感人群是小孩和老人群体。2月20日，北京西城区一所小学班级陆续有同学患甲流发热，学校决定停课4天。一位北京居民在社交平台上留言称，刚刚进入3月，自己孩子的幼儿园只剩下6个小朋友坚持去班级上课。

有时击溃一个中产家庭，只需要一场感冒。复旦大学公共卫生学院余宏杰团队在2019年发表于《柳叶刀•公共卫生》杂志上的一项研究显示，根据他们的估算，中国每年的流感死亡人数大约为8.8万。

家长们对于孩子健康的紧张随着夜幕降临而加深。

本月3号当晚11点，首都儿科研究所附属儿童医院急诊科挂出去了将近500号。急诊候诊厅挤满了等待的家长，三排座椅早就坐满，有的家长在靠墙处铺上垫子，抱着孩子等待，有的则拿出小板凳，让孩子坐在上面休息。

图 | 3日晚11点，在儿研所医院大厅排队缴费的家属‍‍‍‍‍‍‍‍‍

儿童医院里总是积聚着焦虑、忧心的家长们。很少有独自带孩子来医院看病的家长，小孩生病，基本是一个家庭的事。最常见的组合是两名大人带着小孩，一人去跑动，一人带孩子。 

急诊分诊台前来了一位匆忙的父亲，他在查看叫号顺序，打电话说：“前面还有100多号，你给孩子再贴上几张退热贴。”

一枚小小的退热贴成了对抗高温的标志，贴在孩子们的额头、脖颈、太阳穴处。 

医院大厅设置了一整柜退热贴自动贩售机，每隔十几分钟就会有家长走近购买。急诊科外的便利店也将退热贴摆在收银玻璃柜台的显眼位置，“前段时间是新冠，现在是甲流，发烧的孩子们太多了。”店员说。

焦虑情绪也会传染。为了将发烧的孩子快速带往急诊，一位母亲和另外一家的父亲在入口处撞在了一起，两家的孩子愣愣地站在旁边看大人争执。

晚上11点半，孙梅带着五岁的女儿穿过急诊走到大厅，她将鼓鼓囊囊的背包放在台子上，帮女儿穿外套，戴好粉色凯蒂猫的口罩。她们刚刚结束了2个多小时的输液疗程，准备回家。

女儿感染甲流后，咳嗽、反复发烧了两天，现在体温才稍微降下去一些。医生为孩子开了两盒奥司他韦，还有蓝芹口服液，孙梅决定先带孩子回去看看情况。

惊弓之鸟

原本以为躲了过去，56岁的李明芳觉得自己3岁的外孙有些倒霉。 

2月中旬，听说各地甲流开始肆虐，李明芳和老伴为了让孩子躲避甲流病毒，决定飞往三亚度假，2月底才回到北京。李明芳本来计划帮女儿收拾一下北京的住所，收拾完就带孩子前往内蒙古老家，没想到外孙就在这几天的窗口期患上了甲流。

“我们都在家闭门不出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感染上了这个病毒。”李明芳推着育儿车，在医院大厅等待打车软件派单。她刚刚陪外孙输完液，体温从四十多度降到了三十八度。

图 | 医院大厅，一对祖孙等候就医‍‍‍‍‍

外孙从2号晚上开始高烧，李明芳和老伴儿给他喂了退烧药也不顶用，于是她在3号下午带孩子出门就医。原本，她打车去想去距离住所更近的朝阳医院，好不容易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告诉她现在带小孩去朝阳医院根本排不上号，不如来儿研所医院，这里是专门诊治幼儿疾病的医院。 

到达儿研所医院后，李明芳挂号分诊，因为外孙高烧四十多度，被划分到紧急一类。她没等多久就进了诊室，操持检测病毒、输液。 

陪着外孙在输液室，李明芳埋怨自己非挑甲流病毒流行的时候回北京。小外孙无精打采地靠着她，一张被三亚阳光晒成健康古铜色的小脸透着苍白。

近三个月李明芳是在“躲病毒”中度过的，她像惊弓之鸟一般飞来飞去。她的女儿在外企工作，平日工作节奏繁忙，休完产假后，就开始到各地奔波，由她和老伴照料年幼的外孙。去年12月，北京放开了疫情防控政策，女儿告诉老两口，带孩子飞往三亚，躲开第一波新冠感染潮。

那段时间，李明芳在朋友圈看到很多同龄朋友都感染了新冠，病症严重，还听说有些老朋友没熬过这个冬天，她很伤感，也庆幸自己和老伴听了女儿的建议，飞到三亚躲避病毒。

1月底，一家人回到北京。直到2月中旬，听说了北京各区开始陆续出现甲型流感病毒，李明芳决定再飞去三亚躲避。

甲流和新冠表现症状有些相似，患者都会高热、咽痛、咳嗽、四肢关节酸痛。在这位老人眼里，甲流病毒和新冠病毒没有分别，能躲开就躲开。“我对‘甲流’没概念，”李明芳说，“也是发烧、咳嗽，我觉得和新冠差不多，都是病毒。” 

图 | 一位母亲为孩子购买退热贴‍‍‍‍‍

病毒给人们带来的条件反射，还体现在对药品的迫切之中。

奥司他韦被认为是一款治疗甲流的 “特效药”。2月底，“奥司他韦为什么被抢断货”词条冲上热搜，搜索用户环比上升200%，许多网友称自己所在的城市出现了奥司他韦短暂缺货的情况。北京网友乐乐在工作日白天去和平里医院买奥司他韦，被告知断货，周日晚上八点再去，看到前面排了90多号人，只开了三个售药窗口。

没人能想到，囤药潮从新冠时期一直蔓延到现在。在北京生活的白领林琳确诊甲流后，从医院开了两盒奥司他韦，吃完两次后顺利退烧了。身边朋友问她甲流和新冠有什么不同，她自觉比新冠反应稍小一些。唯一作为提醒的是，她告诉朋友趁着周边的药房有药，多囤几盒奥司他韦。

而武汉中心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主任胡轶认为：“奥司他韦属于处方药，服用药物应遵医嘱，不建议盲目跟风购买。”

造成当前甲流感染潮的原因之一，是流感疫苗接种的遗漏。有报道显示，在新冠疫情期间，公众流感疫苗接种率也有所下降。据媒体报道，我国 2020～2021 年流感疫苗接种率为 3.34%，2021～2022 年更是下降到了 2.46%。

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天坛医院感染科主任王宝增曾对媒体解释，过去三年疫情防控，很多人凭借个人较好的防护没有得过流感，也有很多人没有接种流感疫苗，所以大众流感的抗体水平偏低。一般甲流疫苗接种时间是每年9月到10月，不过抗体产生的时间在7天到15天左右，这意味着现在打疫苗也来得及。‍

李明芳的外孙没有接种过流感疫苗。在新冠疫情期间，孩子妈妈一直在关注什么时候可以接种新冠疫苗，都因为年龄过小作罢。

迟滞的生活重启

4号零点，儿研所急诊科一层的三个输液室几乎满员。

一个房间大约十多个位置，疲惫的家长们昏昏欲睡，时不时紧张地睁开眼检查小孩的输液袋里是否还有液体。有的孩子无精打采地靠在大人身边；有的孩子看起来精神了许多，向父亲吵着要看短视频。

紧急时刻偶有发生。12点半，一位年轻的父亲从输液室跑到护士台找人，说孩子又开始抽搐了。护士跑过来检查，让家属将孩子抱出来紧急处理。这是因发烧导致的高热惊厥。

在走廊陪儿子输液的周蓓看听到了里面的动静，紧忙摸一摸身旁儿子的额头，温度似乎降下来了，她才稍稍安心。儿子今年7岁，也是因为高烧来医院就医。

起初，她对照着甲流的症状，以为儿子是感染了甲流，和丈夫两个人在周五请了半天假，一起来医院陪儿子看诊，来医院检查后发现并没有，医生诊断为胃肠型流感。

同样从工作中抽出身来，带发烧的孩子来看急诊的还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父亲。他穿着一套西装，和妻子带孩子问诊。妻子带孩子去检测甲流病毒时，他留在走廊，接了两通有关工作的电话。 

图 | 输液室，家长陪着孩子输液

许多人的生活节奏不得不因感染病毒而暂停。 

林琳觉得自己像是中了“病毒魔咒”，从新冠开始，每次公司最先感染的一批员工中都有她。这次感染甲流，她自觉和新冠相似但没那么严重，喉咙都有种吞刀片的感觉。3月2号她发烧请假在家，缺席了一直由她跟进的合作项目的签约仪式。 

她觉得这几天发烧的日子，又回到了去年12月底新冠感染的阴影当中。“因为不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样的病毒。”林琳说。

今年甲流爆发的时间与小幼学生开学时间重合。余俊原以为儿子幼儿园开学后，自己能够投入工作，现在看起来希望落空了。平日里，因为工作时间自由，家庭分工中他更多负责照顾儿子。这次儿子生病，他的身体也处在感染诺如病毒后的康复期，不得已多次暂停了几份撰稿工作。

两个月里，他的生活节奏接连被病毒打断。前不久，余俊和妻子、孩子一家人还刚刚先后感染诺如病毒。那是2月底的一个周末，妻子下班回家后，出现了腹痛的症状。第二天，余俊也开始腹泻，儿子一天呕吐了六七次。余俊原计划在那些天完成一篇稿件，硬撑着身体坐在电脑前，准备阅读文件资料，头晕，无力的感受席卷他的四肢，还是无法集中工作。

余俊记得，儿子在感染新冠时，烧了不到一天就自然退热了。这次儿子疑似感染甲流，从医院回来后，虽然体力还没有恢复，但已经退烧。儿子的迅速恢复让余俊放心了不少，他不觉得现在感染甲流，对于他的家庭来讲是多大的难关。他期待重建正常的生活秩序。

“虽然现在还是有很多波折，”余俊说，“最起码已经有很多选择都是我们自己可以去把控的。”

夜已经深了。在儿研所医院急诊出口的长廊里，一对夫妇带着刚刚结束治疗的女儿回家。

他们正在等车，顺便检查有没有落下医生开的药品。女儿头上贴着退热贴，看起来四五岁的样子，小声说：“我不烧了，想快点回家。”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信息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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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宋春光

编辑｜吴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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