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产爱去驻京办吃饭,这已不是一个新闻,毕竟,在北京生活,治愈自己的方式有很多,要义都是假装自己不在北京。哪里能让你感觉到假装得最像,它就会变成人们最趋之若鹜的温柔乡。这也很能理解,北京的风沙太大、物产丰富度也不及南方花花世界,但所幸的所幸,这里是北京。去各个地方的驻京办就餐,不仅是在寻找一种正宗味道,更是让自己沉浸在他乡风土的3D布景里,模拟一次从脚下瞬移至某地的精神之旅。但再繁多的驻京办餐厅,也有被探完的一天。一些好奇的食客干脆放弃了对官方驻京办的追随,开始去那些最下沉、最鱼龙混杂、最懒得吸引散客的批发市场里,寻找其他城市留在北京的美食飞地。在批发市场找美食享受,听起来就像在机场等一艘船,但自诩北京中年生活方式风向标的西蒙告诉我,这背后的逻辑其实很简单:一直以来,驻京办餐厅充当着各个地方屹立于首都的文化门脸,它们气派、堂皇,彰显着广而告之的地方骄傲,为的是给京城吃货和北漂一族展示一种家乡味道的官方解释。而隐秘在各大批发市场里的地方餐厅,就像是内部版本的“驻京办”。它们是给聚集在此处打工、做生意的老乡吃的。往往低调、甚至简陋的门脸里藏着另一种更不足以为外人所道的地方骄傲:即把最不经改良的家乡美味,做给心照不宣的自己人。一个地方的人掌管着一门生意,一门生意落地在一个批发市场。用这个逻辑在北京版图内寻找地方风味,格局便一下打开了:浙江人一度掌管着北京服装批发的命脉,各大服装批发市场一定有温州馆子;湖南人以画材批发、艺考培训和特能开彩印店而闻名,艺术家群落宋庄便长满了湘味馆;福建人批发五金件和消防用品,十里河建材批发市场附近,便一定有地道的福建菜;至于安徽人,由于什么生意都做,也可能因为早年徽班进京打下的根基,你会发现安徽菜馆就像北京地图上平均分布的点阵,兜住了老乡们分散的思乡之情。去批发市场寻找馆子,就像美食届的户外运动,把驻京办在装潢、服务上的溢价,消灭在了一场主动的探索之旅里。既符合中产返璞归真(消费降级)的趋势,又降得别出心裁、不乏见地。“就像我去过常州驻京办和淮安驻京办,但还没去过江苏驻京办一样,不是它的口味和实力一定不如前者,而是出于某种选择上的坦然——要知道你招牌再大也都是在北京定制的,可我才是来自具体地方的人。”来自江苏的weily认为,当驻京办变成某一片风土的标准答案时,除了不服不行的说服力外,你总会觉得它太过武断。“但去各地的批发市场不一样,文化在这里不是一场展览,是地方被小规模嫁接到了北京后,持续生长着的生活本身。边吃东西边打野,有种生存游戏的感觉,你大可把它当做舌尖上的冒险。”提起号称三环小义乌的百荣世贸,人们往往会讲起自己是如何在这里用300块钱买了10件衣服,就像其他身处北京的批发市场一样,百荣更为人所知的标签,是逃逸出北京消费引力的低价天堂。但最近,经常会有一群看上去既不是散客、也不是批发商的人出现在这里。他们从十块钱一件的纯棉内衣、贴标只跟某大牌差一个字母的皮鞋和铺天盖地的塑料发夹中坚定地穿流而过,对于自己要去往何处,其实早已心中有数。在小商品店铺的尽头,一圈玻璃墙隔绝出一个体体面面的小温州。虽然条件有限,但门口的玄关和水晶仍辗转腾挪出一个温州老板对于风水的执着。你不必担心一家身处批发市场的温州馆子美味与否,关键不是地点,而是做给谁吃。这里只有包间没有大厅,为的就是给服装老板们提供谈生意的环境。包间的配置简单又隆重,比起饭馆可能更像一个办公室。哪怕挂上布帘,也遮挡不住佛像的红光和聚财盆景的流水声。进入这样的氛围,你便知道自己来对地方了——不管外面有多少拖着清仓甩卖衣服的拖车经过,这里都安静地自转着一个温州老板精心布置的宇宙。主位的餐布叠得比我小臂还长,一些南方生意人的进退应矩“吃过这里温州黄鱼的人,都觉得这家店本不应埋没在批发市场,但仔细想想,这家店却又就应该出现在批发市场。”家乡会跟着老乡们做生意的脚步迁徙,而真正的美食家总能识别出这条轨迹。西蒙告诉我,他上一个生日就是在这儿过的。“当时这家店送上了一碗长寿面,上面铺有生日快乐字样萝卜片,旧时江南酒楼的体贴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地在一个批发市场里得到了完整的沿袭。”仅在几十米外,你还可以吃到另一家地道的温州海鲜面。40块钱一碗的价格,铺满了虾、鱿鱼和蛤蜊。坐在招牌下面削姜的老板带着淡然的南方饮食骄傲告诉我:“你们(泛指北方)煮面的时间比我们短,我们一份面出锅前要煮六七分钟,鱼都是现做现炸,跳跳鱼下锅的时候都能蹦起来”。温州海鲜面的要义便是鲜,因此不能有浓重的调味喧宾夺主,“像你们吃的面,有些味道特别浓,所以来我家的顾客,大部分都是这楼里面的商户,外客很少。”而如果把百荣世贸当做圆心,扩大搜索半径,你会发现,这附近的温州菜馆藏龙卧虎,简直算得上“海鲜面的激战区”。久负盛名的温州菜馆——蒲岐饭店也曾在附近,只是如今暂时歇业,我去时只看到了一片疑似的遗址。原来,这片地界就是曾经北京服装批发市场的中枢——大红门。80年代, 大批温州人迁徙至这里做生意,虽然大红门批发市场已经被关闭,但仍保留着当年浙江村存在过的痕迹。浙江人张张来北京快十年了,对他来说,北京离家乡最近的地方,就是大红门。“开半个小时的车就可以去到一个大多数街巷都带着‘海’字的地方,似乎就算北京的沙尘路过,都能沾染上一丝咸甜的水汽。”海户屯附近,甚至有一家为专门温州人开的的菜市场——鑫江南便民服务中心。“这个菜市场的前身,是原本开在对面路边的南江蔬菜副食商场,后搬迁改名为帮邦农生鲜超市,现在搬到了对面大楼的负一层,在找不到这家菜场的那段时间里,很多温州人就像失去了根基。”“第一次搬迁时,我在原址找了很久,后来在往南不远的地方,认出了那个常常卖我杨梅的大姐。”
鸭舌、鱼饼、年糕、青团、炸排骨、削过皮的荸荠,各种浙江干货海鲜,这家菜场应有尽有。来到大红门,不是为了寻找某一家餐馆,而是直接到了江浙人在北京的美食使馆区。“在驻京办吃东西,吃完只会抿抿嘴跟自己复盘下。这可是驻京办,所有对味道的印象都会终结于一种不容置疑的盖戳认证。但在批发市场找民间驻京办,相当于先找到老乡们的聚集地,再寻找他们一路留下的美食基建。”同样受到老乡认证过的,还有十里河建材批发市场附近的福建美食城,和闽龙广场顶层的福建美食档口。而后者只是一家开在建材批发市场的小档口,不售外卖、夫妻经营,却仅靠口口相传收获了与店面规模不符的关注。20块钱一碗的海鲜面,生蚝蛤蜊鱿鱼三种虾聚齐一碗,这个令人不忍心苛责的价格,却能让路过的人忍不住以真正严肃的眼光看待它。“老板是一对福建夫妻,为了给在周边打工的老乡们提供工作快餐,总是谨慎地把碗堆满,这是另一种近乡情怯。”同理,宋庄的画材批发市场周边,也长满了湖南菜。西蒙告诉我,来宋庄,就相当于一次只用一个傍晚就能抵达的湖南游。“一把车开到这里,就进入了被湖南人统治的艺术园区。批发画材的、做艺考老师的很多都是湘军,你常常能看到城中村的二层是某个艺术家的工作室,而一层的底商在卖湖南米粉。”跟其他很多地方文化群聚的地方一样,宋庄还保留着一种尚未与城市同步的松弛。随处可见的底商招牌,都带着一种XX古镇旅游景区的既视感。这里的店家尤其喜欢把谐音梗和对联放在slogan里,这是因为与北京中心的焦虑拉开了距离,才能卸下防备抖出来的慢半拍机灵。在北京待久了,西蒙偶尔来这儿进行一场短暂的湖南文旅。贯穿宋庄中心的步行街,每走3分钟就能看到一家湘菜馆,69艺术餐厅和常德派就这么对门而立。“判断一家湖南餐馆是否正宗的方式有很多,有的很明显,比如辣椒的香气是不是排在辣前面。有的很微妙,比如摆在这家店的印刷物里,有没有一本南派成功学。”“我几乎能确定的是,宋庄所有的湘菜馆,都达到了地道的门槛。”青年路大悦城对面的益民市场最近拆迁了,那里的“牛八宝桂林米粉”曾是广西人碰面的重要据点。对熟客们来说,暂别的不只有风味,乡韵本身也是一撮佐料。当你选择走进那些隐秘店铺的时候,你更像去主动打开了对另一座城市的情感链接。“为了暂时逃逸出北京的引力,把目光从理所当然的景点挪开,去看看更广阔的生活和生意。”去批发市场寻味的风潮,也许证明了一种消费观的变化:比起现成的东西,人们更喜欢把一切体验延展成一次旅行。我们提到“驻京办”,常常指官方口径下,其他省市投射于北京的实体缩影。而现在,与其去找一栋以地名命名的大厦,不如去找地方老乡群聚的地方,感受一张饭桌之外正在生长着的地域特色。“毕竟驻京办的真正意义是人的纽带,有人的地方,才是真正的驻京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