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历不但是敲门砖,也是我下不来的高台,更是孔乙己脱不下的长衫。”“如果我没有上过大学,那我一定心安理得地去打螺丝。可是没有如果。”那些曾经在课堂上嘲笑过孔乙己的孩子,长大后才发现,现在的自己像极了孔乙己:读过点书,又混的不如意,干别的吧,又放不下读书人的身段,所以高不成低不就。于是,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在卷又卷不动,躺又躺不平之后,日渐和语文课本上的人物,狠狠地共情了。小时候,语文课本告诉我们,《孔乙己》的中心思想,是通过对孔己乙后半生几个悲惨生活片段的描述,成功地塑造了封建末世备受科举制度摧残的下层知识分子的形象,控诉了封建制度的罪恶,揭示了国民当时的昏沉、麻木状态。然而,这个说法,可以应付应付考试,但却无法解释,大清朝早就亡了,封建制度早已消散,这个100多年前的虚构人物(《孔乙己》写于1918年),为何能够穿越时光,获得当下年轻人的共鸣和喜爱。答案就藏在鲁迅喜爱《孔乙己》的理由中,鲁迅的学生孙伏园曾问鲁迅先生,在他所作的短篇小说里,他最喜欢哪一篇,他答复说是《孔乙己》。孙伏园用一句话概括了鲁迅告诉他的理由:“《孔乙己》作者的主要用意,是在描写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了不起的开头
余华曾经说过,《孔乙己》他看了无数遍,但直到35岁时重读,才发现这个开头多么了不起。《孔乙己》的开头很特别,它没有直接介绍孔乙己,而是介绍起了鲁镇的酒店的格局,做工的人的吃食,“我”的经历;而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孔乙己直到第三段的末尾才出现。
而这也正是这个开头了不起的地方,他选取了酒店这个公共空间,塑造出了一个以“做工的人”为代表的底层世界。这个底层世界有几个特点:一是,等级明显,短衣帮站着喝,穿长衫的进屋坐喝;金钱决定一切,四文铜钱一碗酒,十几文一样荤菜。二是,底层并不纯洁和无辜,虽容易说话但小气,防着羼水,唠唠叨叨缠夹不清。三是,整体氛围压抑,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正是把这些写透了,等孔乙己上台后,才能一下子写尽他在“环境中的尴尬”(余华的说法)。首先,孔乙己的实际地位和短衣帮无二,但他虽然站着喝酒,却是唯一一个穿长衫的唯一的人。其次,虽然在背地里好吃懒做,手脚不干净,但在酒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从不拖欠,欠了也会很快还清。再次,压抑的氛围教人活泼不得,但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红楼梦》有一回叫“尴尬人偏遇尴尬事”,孔乙己就是这样的尴尬人。孔乙己的自我评价,和实际的社会地位,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但他却试图用脱不下的长衫,假装的大方,来维持自己最后的尊严和体面,而当这种努力被戳穿时,孔乙己就在尴尬中走向了可笑与可悲。而这,就是鲁迅所说的“对于苦人的凉薄”。由酒店格局讲到社会分层,又由底层秉性讲到社会氛围,最后自然而然带出孔乙己,而这一切又是如此丝滑如此圆融地彼此交织在一起,真的是大师手笔。这个故事本可以由孔乙己讲出,也可以由酒客和老板讲出,但鲁迅为何偏偏选择由咸亨酒店里的小伙计“我”来讲?这是一种“第一人称限制视角”,只能写“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我”所未见、未闻、未感,作者就不能僭越去代写。这个视角的局限性,在别的小说里可能是一种缺陷,但在鲁迅这里,这个角度是唯一恰当且合适的视角。第一,人前的故事,靠的是“我”在酒店的所见,排出九文大钱,“茴”字的四样写法,用手走到酒店,等等。第二,人后的故事,靠的是“我”在酒店听到的对话,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偷到丁举人家里又被打等等,都是通过酒客、掌柜和孔乙己的对话叙述出来的。人前的故事,主要写出孔乙己的迂腐和可怜;而人后的故事,在写出孔乙己的可怜之外,还多了一层对酒客与掌柜的审视。最典型的,孔乙己被丁举人打的故事,是在掌柜的一再追问之下,才由“一个喝酒的人”讲出来的:“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一件如此血淋淋的事,却被掌柜和酒客当成了一个漫不经心的八卦,不但没有任何同情,还要被嘲笑“发昏”。掌柜听完了继续慢慢地算账,掀不起任何波澜。
“鲁迅所关注的不仅是孔乙己横遭迫害的不幸,他更为重视的是人们对孔乙己的不幸的态度和反应。”《孔乙己》的主要用意,是在描写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这是鲁迅在众多小说中反复运用的结构模式,比如《祝福》中乡下老女人特意跑过来听祥林嫂讲阿毛被狼吃了的故事,《阿Q正传》最后人们都来围观阿Q上刑场,《药》中人们伸着脖子看夏榆被砍头,甚至《示众》连故事都没有,直接只有一个场景:看犯人。具体到《孔乙己》中,“看与被看”可以换算成一个更好理解的说法:酒客和掌柜把孔乙己的不幸当成了一出戏,在欣赏和把玩孔乙己的苦难。而让人悲哀的是,除了掌柜,那些嘲笑和耍逗孔乙己的酒客,可能都是一些和孔乙己处境差不到哪里去的人。然而,弱者和弱者之间,往往并不是互相珍视和帮助。他们对更上者可能是跪舔的,但对同类通常却是更加无情。鲁迅在别的地方说:“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弱者向更弱者抽刃,杀伤力更强,因为只有弱者才知道在哪里下刀才最痛。孔乙己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唯一脱不掉的是那身长衫,唯一改不了口的是“之乎者也”和“君子固穷”。而在这二者背后,不过是一个可怜人对“读书人”这个还有点体面的身份最后的坚持。然而,哪里痛往哪里捅,酒客们偏偏就要说“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偏偏要问“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并在孔乙己意料之中的窘迫与不堪中获得无限的快感。所以,不但“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整个小说也充满了笑声。孔乙己在人们的一次次奚落中,成为了一个笑话。被人拿来取乐,仿佛成为他生命中唯一的价值。“窃书不能算偷”的辩解是苍白的,“不要取笑”的哀求是无用的,成年人的世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他想在孩子的世界里寻找点慰藉,却只得到了“我”的不耐烦,和一群孩子的哄笑。整个世界都没有容身之地,孔乙己也就走投无路了。最后,“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杀死他的,不仅仅是“何家”和“丁举人”等更上者,还有残酷与冷漠的同类看客,他们用戏谑与麻木,消解了孔乙己不幸的严肃性,剥夺了孔乙己这个“苦人”最后一丝慰藉的可能。但你要真的要找杀人凶手,却好像又进入“无物之阵”,找不到对手。就像鲁迅说的,看客以及看客形成的传统,是一个“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所以,你有没有注意到,《孔乙己》整部小说,只出现了一个名字。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不需要具名,因为每个人都是凶手。可仔细想一想,其实“孔乙己”这个名字,也不是他的本名,不过是别人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取的一个绰号罢了。这个绰号,可以安在100年前的一个穷书生身上,也可以安在100年后迷茫彷徨不知如何安身立命的年轻人身上。而跨年百年,两者的共同点,不只是那件脱不下的长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