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层女性”王慧玲:成为“女权博主”这三年
用流量的眼光定义,王慧玲也是“网红”的一种,假如模仿通行的话术,那么她这个网红的介绍应当如下——各大平台都有账号,全网粉丝几百万,主营方向:基层女性婚恋观重塑。
通俗地说,王慧玲是一位女权博主,2020年3月,王慧玲在抖音发布视频,劝告那些像她这样农村出身又没什么学历的女孩子们,不要因为压力草率进入婚姻。立刻火了。自那以后,“玲玲Peter和四只猫”这个账号连续面向基层女性,做了很多事后看来相当具有女性主义普及意义的短视频。
2020年9月,我们曾采访过王慧玲,当时她因为“基层女性婚姻困境”的短视频上了微博热搜,出圈了。两年半以后,我们再次联系她,好奇当一位农村出身的“80后”女生,成为所谓的女权博主之后,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她如何与她所抗争的父权制家庭相处,与此同时,她的家人们,又如何看待她这样一个出奇又出格的家庭成员?这几年关于女性主义的讨论声量居高不下,她身处其中,感受到的女性主义温度有何种变化?与此同时,王慧玲又只是生活在这个社会里的普通女性中的一员,女性觉醒,对一个女人来说,生活更轻松了,还是更复杂了?
《性别为本》剧照
种田
王慧玲把婚姻比喻成种田,她告诉女孩子们,婚姻就是你有一块田,他也有一块田,你们把两块田合在一起种,大家都要出力。
“如果对方的田是荒废的,连地都没开始挖,就召唤你,仗着父母给的一点家底,让你过去跟他一起挖地,你说对这样的人你还去不去?不能去啊。女孩子要找的那个人,他的田里还没种出东西来不要紧,但他是否是在挖地?是否在平整石头?是否在付出实际劳动?这才是你要观察的。他要是连这一步都没做,那纯粹是想把你骗过去当劳力,再迅速搞出几个小孩,把你的腿给裹住,你就陷在烂泥地里爬不出来了。”
说这几句道理的时候,我们是在一个五星级酒店的大堂。王慧玲穿着一件明黄色的卫衣,头发随意绑在脑后,脂粉不施,并没有因为要出来见记者而收拾一下。聊到兴起,她将一条腿越过沙发椅的扶手,坐姿豪迈,在人家酒店的大堂,也像在自己家一样自在。
王慧玲说,在视频第一次引起大量关注之前,自己对“女权”并无概念,她起初依靠的是朴素的女性自觉,就是“觉得不公平”,婚姻对女性不公平,她觉得女孩子是可以为自己争取多一点的生存优势的。直到评论里不少人提到“女性主义”,她才去查了这个东西。慢慢地,也开始读一些书,一直读到《厌女》和《父权制与资本主义》,“很兴奋,很多事情迷迷糊糊地想到过,看到上野老师写出来的,就觉得太好了”。
图|王慧玲抖音平台账号
与此同时,王慧玲也察觉到,有关资本主义、父权制、《第二性》、上野千鹤子等女性主义流行读本,没读过太多书的基层女性没法读懂,甚至根本不会去读。她于是寻找类似“种田”这样的比喻,讲接近她们生活的道理。
很多人因此非常喜欢她,觉得好有力量,讲对了从来没人跟她们讲过的道理。大家看到的是一个跟她们处境相似的姐姐,出生在安徽大别山农村,有两个弟弟,父母重男轻女,她读到中专毕业,带着两百多块钱,独自一人到上海闯荡。从卖袜子开始,当服务员,卖包,做领班,自学日语,与此同时,赚的每一分钱几乎都寄给了家里。典型的“扶弟魔”,负担了两个弟弟的学费,还要始终被母亲嫌弃做得不够。即便经历了这些,王慧玲仍然成功地摆脱了束缚,现在人到中年,在上海活得挺不错,是一个觉醒了的成功样本。
那些视频里,王慧玲告诫女性,去为社会打工,去把自己的劳动力投放到社会上,而不要在婚姻里为男人打工;鼓励她们婚前要同居,要享受“性”,性领域中要有主体意识,而不要把它当作筹码,这才是自我物化;她希望年轻的女孩子不要草率结婚,不要被“大龄剩女”的焦虑裹挟,不要把幸福寄托在男人或任何人身上。
这些观点都不新鲜,但对很多基层女性来说,却是第一次听到。我第一次看她的微博时,还对她的直言不讳印象深刻,比如,她会直接谈论“性”“子宫”。她说,女人老了,就自由了,老年女人其实活得很恣意很绽放,因为那时候你不再能生育,不再是性资源,没人盯着你的子宫,男人反而会把你当个人看了。
图|王慧玲抖音平台账号
一些男性看到这些内容,会本能地反感。王慧玲的大弟弟王德成就觉得,他姐姐的一些话过于偏激。他觉得任何事情总有前因后果,但他姐姐总是给别人特别确定的答案,比如,她会在直播连线里直接劝人离婚,这在德成和他们的妈妈看来,非常不合适。
有一回,王慧玲被各大平台禁言了小半年,回归后的第一场直播,二弟弟王德中特地去看,他想看看,他姐到底什么尺度。
果然把他吓一跳。有位粉丝问,家里有人使用暴力,她公公会打她,该怎么办?只听王慧玲来了一句:“不行就拿刀砍他。”这句话把王德中吓一跳,他觉得要是有人举报,这就是“教唆他人使用暴力”。他就跟姐姐讲,你这样很危险的,很容易号就保不住了。
但王慧玲的态度是,“那些习惯实施暴力的男性,也只能读得懂暴力”。她小时候看到父亲打母亲,看到母亲拿镰刀过来反抗,从此她父亲就不敢动手了。她觉得那些被伤害甚至在家暴中失去生命的女性,如果有她母亲一半的勇气,结局可能都会不一样。所以这并不意味着鼓励犯罪,而是反对暴力,一种勇敢捍卫自己的方法。
《杏花三月天》剧照
微博上出现在她视野里的“令人发指”的新闻,几乎每天都有。我发现她在跟我聊天的空当里,又在刷微博了,看到一条“女子被男友殴打流产分手后遭报复割喉”的新闻,忍不住又转发了。发完抬起头来看我,情绪明显比刚才激动,她说转发微博,多数是因为真的生气。
也有不少人对王慧玲很生气。她的视频出圈后,同时期抵达的还有“黑粉”。私信里收到的谩骂与侮辱不计其数,甚至她的身份证、家庭住址、电话和手机号码全都被人挖出来公布在网上。不过她统计过,真有胆子给她打电话的——三年下来只有三个!其中两个打过来都一声不吭,唯一吭过声的,还被慧玲警告了,她说,如果敢拉黑她,她会拿着他恐吓她的电话录音去公安局报案,这个男人还真就很“听话”,硬是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没有拉黑她。
王慧玲晚上写稿,有两次当时没灵感、无聊,她就拨这个电话“玩”。最后一次连打166个。后来很快就不“玩”了,因为她发现对方说话毫无逻辑。她的理解是,因为智识水平有限,才会成为那么多人里唯一真的打电话的人吧?
我问王慧玲,连住址都被公布出来,你真的不害怕吗?
她说,怕过。但是恐惧是想象的,只有危险是真实的,在预防危险方面,她做了一些措施,有段时间她一直随身带防身器具。我还看到她家玄关鞋柜上有把刀——如果真有人敢强行拉开她家的门,她说她会毫不犹豫砍向对方的手。
“我现在对死亡也不恐惧,人如果尽情活过,是不会惧怕死亡的。这是我最近感悟出来的。就像一朵花,浓烈地绽放过。你想想看,人这一辈子到这个世界上来,本来就应该是来玩的,比如你出去玩滑板、徒步、登山,回来筋疲力尽,躺下来是不是很放松?人生也一样,如果尽兴而归,是没有遗憾的。”
《末路狂花》剧照
我问,那你以前恐惧什么呢?
“以前恐惧被伤害,害怕被人抛弃、背叛、老公出轨,害怕孤独终老,怕穷……但所有的恐惧,归根结底是对生存的恐惧。有经济能力后,一部分恐惧就消失了。但我现在,哪怕一夜返贫、老公跟我离婚,我也已经知道该如何活下去了。”
离开
王慧玲的账号是“玲玲Peter和四只猫”,如今猫咪只剩两只了。
另两只托付给了朋友,无可奈何。2023年2月24日,慧玲和丈夫Peter离开上海,去丈夫的英国老家生活。航空公司规定,一位乘客只能托运一只宠物。留下的两只,一只橘猫,一只狸花猫,随慧玲夫妇一起,远渡重洋,前往英国乡下。我出发去上海采访王慧玲时,尚不知道,将赶上的是他们跨国搬家前最后的混乱一周。
王慧玲和她的先生Peter(麻耀刚 摄)
上海动物园附近这个小区的顶两层,王慧玲与Peter住了7年。搬来时几乎是空的,脏,地板上全是油渍,他们刷了墙,买了家具,养了植物、猫。厨房和客厅的墙上都挂了画,多是王慧玲自己的绘画作品,画风可爱,但还没想好要不要都带走。墙上还有一幅世界地图,图钉散布全球,表示他们的足迹,最远的图钉插在新西兰。自行车、滑板是夫妻俩的共同爱好,这些物品恐怕是没法儿带走了。
对上述这一切,对上海的生活,王慧玲说她没有一丝一毫舍不得——为了搬家,他们买了六个大箱子,但只装满了两个。如果不是因为猫,她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只背一个包,装上护照、手机、几件换洗衣服,随时就走。她自己也震惊,活了半辈子,居然没有什么舍不下的东西。她这一走,给上海留下的是:大弟弟王德成,二弟弟王德中,分别都已经成家,都有了一个儿子;父母,目前与德成一家三口住在一起。
图|王慧玲抖音平台账号
对这些亲人们,王慧玲似乎同样没有太多留恋。在她的描述中,这些家人们分别呈现如下形象:
父亲——婚姻制度内典型的奴隶主,除了打工挣钱,什么家务活都不干;那个年代的高中生,写一手好字,与此同时自认为一辈子怀才不遇,唯一能欺压的对象是他相亲得来的文盲老婆。会对妻子使用暴力。
母亲——不识字,性格泼辣,丈夫动手的时候会还手,这种性格在某种程度上保护了自己。重男轻女,婚姻制度的受害者,却强烈希望女儿走进同样的命运。
大弟弟王德成——“爹味”很重,像大部分男性一样,是系统里的既得利益者,也是维护者。
二弟弟王德中——初中没毕业就出来闯荡社会,这一点跟姐姐很像。跟这个弟弟,还挺聊得来。不过,也是独善其身那一类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管好自己的生活。有时,会阻止姐姐与自己媳妇儿谈论女权相关话题。
德成问我:“我姐怎么评论我们两个弟弟的,是不是认为我们都是‘渣男’?”我告诉他说:“你姐姐说你们其实也有被她影响到一点,比如,你们两个都懂得要做家务,要承担育儿责任,起码跟你们的父亲不一样。”实际上,王慧玲说起两个弟弟,嘴下没有留情,看上去并不在乎所谓的“家庭和睦”。但两个弟弟似乎也都明白,姐姐对他们非常关心。
《我的姐姐》剧照
2023年这个春节,王慧玲跟Peter回村跟父母过了一个年,第二天就和她爸打了一架。是真的打,她揪住父亲的领口,挥出去一拳,随后被家人分开。打架的起因,在弟弟王德中看来不可理喻。早上10点,王慧玲打算烧饭,发现找不到米,想问她爸,发现她爸居然还在睡觉,反观她妈妈,头天夜里做肉圆子做到凌晨2点,早上6点多又起来去买菜,而这个男人晚上8点就上床了,却睡到日上三竿。“40多年,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我妈就是奴隶,洗衣做饭伺候他。”王慧玲囤积良久的愤怒全部爆发在此刻。
老头儿70岁了,而她正当年,个子虽然只是1.6米左右,但身强力壮,对峙那几分钟里,王慧玲突然感觉到,她爸眼神里有畏缩与害怕。这么多年,她知道父亲在逐渐衰弱,但看到他恐惧的表情,还是第一次。但又没有喜悦可言,王慧玲感到的反而是可悲。在王慧玲的理解里,他们这种父权制家庭里,她爸一直是统治者,用暴力增强权威,也因此只读得懂暴力这一种语言。她举了个例子说明,之前有一天,她爸爸又辱骂她妈妈,用一些莫须有的谣言来污蔑她妈妈,还推推搡搡,王慧玲在“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家庭群里,当着所有人的面,直呼其名,警告说:“再有下一次你对她推推搡搡,或者语言侮辱,我会连夜赶过去,拖你的头发,拖到街上,你既然不要脸,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不要脸。”
前半生的主题,几乎就是愤怒。但她对母亲的感情,同样饱含愤怒。
有一段时间,她妈妈开始密集地催她生小孩,或许是因为王慧玲的年纪长到了她的心理底线。她和Peter婚后起初也想过要孩子,开始创业后异常忙碌,耽搁下来,可后来二人都发觉,眼下的生活就是理想生活,过得开心,人生在掌控中,就决定“丁克”。但她妈妈理解不了。所以她的电话一接,说的就是,我好苦,我好累,你不生小孩,我活着没意思;被人看不起,回老家都没脸,成天抱怨。王慧玲的应对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对她妈妈大喊大叫,两个人互相折磨。有一天,她福至心灵,将她妈妈拉黑,微信拉黑,手机号也拉黑,将母亲彻底踢出了自己的世界。
《欢乐颂》剧照
就这样清静了近一年。王慧玲想,哦,摸索这么多年,在母女关系中痛苦了这么多年,原来钥匙就在手边,就这么简单,此前根本想不到,原来人生还有一个选项是将父母踢出自己的生活,建立清晰的边界,制止他们影响你的生活。
谈到父母,王慧玲跟我总结说:“很多父母根本不爱孩子,他们没见过爱,也没得到过爱,孩子就是一个交配的成果,一个降低生活风险的养老工具,我以前光是这样想想,都能潸然泪下。但有多少人能够面对这赤裸裸的真相?如果一个孩子能意识到父母不爱他,能够勇敢地面对这一点,很多事情都迎刃而解了。”
她觉得走了十几年的路,终于走到拉黑这一步,算是从此摆脱了亲情束缚,就像大象挣脱脚上的铁链,开始自我疗愈了。“我完成了精神弑母。”她给自己的行为下了一个定义。
Peter
这条略为险峻的路,王慧玲不是独自一人在走。
2005年,Peter从日本来到上海,搞摄影创作。在他的想象中,上海是一座正在经历大改造的城市,或许可以助他拍出一本摄影作品集。没想到的是,他看到的上海是“平的”,很多建筑都有围墙,预想中的走进层次感没有发生。2007年,他终于决定放弃上海,回英国去。
与此同时,他仍在学习日语,那时候流行skype,他在那上面搜索学日语相关字眼,加到了王慧玲。王慧玲学日语是因为她曾在日料店打工,会日语是优势,她学得不错,后来正是凭借这点,她找到一份在日企当前台的工作。等到跟Peter认识,已经是她在上海的第8个年头。终于可以把钱寄回家后,还能剩余一些,她又从饭店打工进阶到了写字楼,那时候,她已经完成第一次蜕变。
《平凡的世界》剧照
她说她看上Peter,也是觉得“有利可图”,“那时我对西方国家的想象就是灯红酒绿,有钱,发达”,这种想象,自然就投射到Peter身上。
说到“有利可图”,王慧玲也在她的短视频里发表过类似观点。她觉得,喜欢一个人,一定是因为对方身上“有利可图”,通俗一点说,就是这个人身上有自己想要的好处,“喜欢一个人,就是被对方身上的种种好处吸引”。不过,她发现现在很多女孩子羞于承认这一点,社会痛斥她们物质、现实,这些也让女孩子不敢承认。“可是人不可能喜欢不如自己的人。一个人,长得帅也好,有钱也好,有趣也好,生活丰富多彩也好,都是好处。”王慧玲现在分析,当时的自己,就是有一种对发达国家的好奇,也好奇另一种文化,好奇那种文化生产出来的男人。
开始交往之后,才知道Peter原来很穷,他几乎不存钱,想买一辆自行车都买不起。刚约会的时候,吃一碗大盘鸡,还跟她AA制。她跟Peter说,要是我现在认识你的话,吃大盘鸡那次就把你踹掉了。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问她,作为一个提倡男女平等的博主,为什么认为吃饭的时候得男生付账呢?这跟独立女性是不是有矛盾?这是我——一个仍在谈恋爱的城市女青年,不时会冒出来的困惑。
王慧玲一听这个问题,就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她说:“在我们当下的社会结构中,男女同薪同酬了吗?上升渠道平等吗?工作求职的时候平等了吗?男女公平育儿了吗?你不能只在花钱的时候要求平等,一到大是大非(保障性别里的弱势一方的安全),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王慧玲说起这些非常流畅,令人想到辩论队里思维敏捷逻辑严密的对手。“很多女生有这方面的困扰,觉得花男人的钱,感到羞耻,生怕被男人说,独立女性不应该花男人的钱。这是一种新时代的裹小脚,是男性对女性的另一种羞辱。尊重自己内心的感受,不过那种被羞耻感裹挟的生活,不被他人驱动支配,这才是独立女性。”
《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剧照
Peter后来也加入了我们的聊天。他原本2007年就打算离开上海回英国,没想到认识了王慧玲,2008年又在她的“小小催促下”结婚,之后夫妻俩开始创业,做了一家建筑摄影公司,慧玲跑业务,他负责拍,有几年做得不错,赚到一些钱,改善了生活,开始租一万多元一个月的房子。夫妻感情也在共同创业生活的过程中升温。王慧玲觉醒、成长这条路上,一直得到Peter的鼓励,包括2015年她开始学画,也是Peter敦促的结果。
Peter说,他老是听玲玲念叨,说她小时候多么有画画天赋,却没有学习机会,念叨了五六年,他感觉到慧玲是很想画,却又迟迟不开始,所以他反复说,“你可以的”,“迈出第一步,开始画”。
Peter说,一段时间后,他发现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王慧玲如此专注,以往总是被各种事情分心,画画却可以让她坐在那里七八个小时。慧玲说,这方面Peter是很好的人生伴侣,特别是,当她把时间花在画画上,意味着Peter要牺牲自己的时间,承担慧玲的一部分工作和家务。王慧玲又用这个例子告诉她的粉丝,找伴侣,就要找这样的人,会全力支持你的梦想的人。
结婚前,还有一件小事,使她觉得Peter跟她从前认识的男人不一样。
那时他们认识不久,有一天相约去骑车,那个活动需要在外过夜,订酒店的组织者误以为他们是情侣,只为他们订了一个房间,标间。是夜,Peter洗漱完,爬上床,关掉他那边的灯,说晚安。另一张床上的王慧玲蒙了,心想,这个男的看来是真的打算睡觉了?那个时候他们刚认识两个月,吃过几次饭(吃饭还AA制),牵过一两次手(牵手前还询问来着),除此之外,的确没有其他超乎寻常的东西。
但那天晚上,王慧玲心里想的却是,这个男的不一样,根据她以往的生活经验,换作别的男人,应该早就摸过来了。后来王慧玲得知,Peter的那些行为叫作“consent”,行动前征求同意,我可以牵你的手吗?我可以亲你吗?这些都是Peter从小习得的教诲。这让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的王慧玲大为震撼。
《时空恋旅人》剧照
尔后,当王慧玲开始做女权博主,Peter不上微博,不知道妻子在网上具体说的是什么,但他知道那些随之而来的网暴和恐吓,知道自己的家庭住址被公布在网上,知道她接到过威胁电话,他会担忧她的安全,外出几乎都跟在后面,但他从来没有告诉过王慧玲,停止吧,不要表达了。
弟弟
王德中总结姐姐到目前为止的人生,认为学日语是转折点。正是因为学日语,才会认识姐夫,之后结婚,才有了夫妻后来的创业,经济条件也随之改善。至于姐姐对他们两个弟弟的评价,对他们父母的不满,两个弟弟并没有愤怒,但似乎也称不上理解。他们有时会觉得姐姐小题大做,比如像春节期间跟父亲打架的事,“老年人,多睡了一点觉而已”。
他们既知道自己是受益者,占了姐姐的便宜,也知道姐姐对此感到委屈,但说到底,这不是他们的错,而且直到现在,姐姐对他们仍然很好,他们生了儿子,她这个姑姑也不断地给两个侄子买东西。他们并不十分清楚,姐姐痛恨的那个“系统性压迫”,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有时听她说,如果你们生的是女儿,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将一刻都不能安宁,他们想的则是,也不至于糟糕到这个地步吧。
《都挺好》剧照
不过,德中知道姐姐的愤怒来自哪里。他们的父亲明明是那个年代的高中生,读过很多书,走过看过,还喜欢文艺,会拉二胡,怎么也跟一辈子种地的农村男人一样重男轻女?德中说,他敢肯定,如果他们的父亲在完全不缺钱的情况下,也不会亏待女儿。但如果只有10万块,他五万,哥哥五万,绝对不会轮到姐姐。
德中比姐姐小5岁,在一家全球500强的德国企业工作了十多年,当初是Peter帮他介绍进去的。现在,他结了婚,买了房子,有了儿子。他开一辆宝马,妻子也有自己的车,他工作之余玩骑行、攀岩,他手底下有几十个人,经常去德国出差,儿子目前一岁多,考虑再过几年能要得起二胎。德成在德中的推荐下,也进了同一家公司,结婚后住的房子是当初一家人共同买的,父母出首付款,慧玲也贡献了部分装修和家电费用,一家人,从安徽农村出来,全部在上海扎了根。
可以说,这一切都源于1999年9月的某一天。这一天,王慧玲将要启程离家来上海,她妈妈挑一桶水去河边,边走边用下流话咒骂,因为女儿违背她的意愿,不肯去相亲、结婚,像村里的绝大部分女孩一样安分守己。她非常渴望父母能跟她说一句“对不起”。但德中说,姐姐想要的东西,可能这辈子都得不到。父母的思想也受限于时代,要将整个思想彻底扭转,由衷地发生深刻的变化,“70岁的人了,你觉得有可能吗?”
此外,德中还是觉得父亲挺有魅力,对姐姐,也非一无是处。比如,还是支持女儿去读书了。初中毕业,王慧玲考上省城一所中专学校,别人都说,读那玩意儿干啥?出去打工反而还能赚一两万,读那个书,要花一两万。父母都支持她去。去上海闯荡,父亲也支持了,没有强迫她留下来相亲、结婚。横向来看,王慧玲似乎已经比村里的其他女孩幸运了一点点,但这一点点,对王慧玲来说,并不足够。
《上学路上》剧照
过去几十年的愤怒与委屈,王慧玲在“父权制”中找到解释,她用这一套理论去解构自己的原生家庭,重新建立相处模式,也用这同一套理论为网友答疑解惑、出谋划策。当女权博主这些年,她觉得越梳理越顺,对自己也有疗愈作用。
作为一个有流量的博主,她当然也会思考如何变现。她看有的博主,光是卖课就卖七八十万元,但她坚持,“我所有的知识都是免费的”。广告也接得少,诸如美容仪这一类,她都不接,“因为这些都给女性制造焦虑,割女孩子的韭菜”。倒是接过扫地机器人、运动鞋这样一些品类,不过,最近几年并没有什么好的商务找她,她猜想,也许担心她是一个有争议的“高危网红”,怕给品牌带来什么负面影响吧。
不过,她还出书。第一本书的出版商很敏锐,出圈后很快找到她,把她在抖音上的视频内容文字化,起名《基层女性》,封面很现代,用的是她的肖像。此后,她在微博上的认证变为“作家”,家乡亲戚看她的目光也不一样了,“网红”很虚,但书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且还卖得相当不错,超过了30万册,第二本也已经提上日程。
要说这三年还有什么变化,王慧玲感受到的最大变化是,骂她的人少了。三年前,当她劝说基层女性不要轻易进入婚姻,又鼓励她们重视彩礼的作用时,扬言要杀她、砍她的不计其数,现在这样的私信越来越少——她分析,最可能的原因是,现在谈论女权的人多了,有更多人帮她分担了火力。她现在短视频网站发的视频,帖子的评论里仍然有骂声,但她已经不怎么下场辩论了,在这些常常被认为是最下沉的平台里,也有不同观点的网友在自发解释和回复了。
现在,过完41岁生日的王慧玲,走上人生下一程,她决定跟Peter回他的老家生活。德中猜测他姐姐大概是想活得热烈一些,打定主意想体验的东西,没人能劝得住。不受约束控制,小时候就是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哪怕父母再怎么打她,都没能改变什么。
《小妇人》剧照
(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3年第11期,王德成、王德中为化名)
排版:小映/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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