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三岁孩子谈论一只仓鼠的死亡
文 | 魏晓涵
编辑 | 王珊瑚
一只仓鼠意外死亡之后
石鸣赶到“事发现场”的时候,那只一个月大的仓鼠的身体已经僵直了。“肇事者”显然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尸体被掩盖在它的彩色小屋里,大概不想被发现。石鸣用手托起来,白色的毛团是凉的。这就是六岁的女儿跑到厨房偷偷告诉他的“秘密”——“弟弟说不要告诉你,(他的)仓鼠可能死了”。
仓鼠一开始是姐姐想养的,二胎家庭总想着平衡,给三岁的弟弟也买了一只。仓鼠到家之前,石鸣叮嘱了许久——它很小,很脆弱,不小心掉在地上就容易死,一定要小心护理。两个孩子兴奋地蹲在笼子边观察探索,播报最新动态,“它现在把一条很大的鱼吃了”,让它们四处爬,有时候拿到手上。一个月不到,他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条小生命的意外终止,让石鸣心里一沉。他握着仓鼠的尸体,耐着性子,对孩子讲了半小时道理,怎么没多久就死了?你想过仓鼠的爸妈也会难过吗?越说越激动,他问:“仓鼠死了你难过吗?害怕吗?”。
三岁的小男孩懵懵地坐在旁边,“不难过,不害怕”,表情看不出悲伤。
孩子的表现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一条生命没了,至少要哭或者表达难过吧?刚才的半小时像是白说了,“我的孩子怎么会如此的冷漠,没有感情?”石鸣没绷住,吼了一下,孩子的眼睛一下就红了,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
石鸣的情绪稍稍平缓了,他平时很少对孩子发火,也意识到吼只是在发泄自己的情绪。石鸣抱了抱孩子,他才三岁,详细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案发过程”在两个孩子七零八碎的描述中,一点点拼凑还原。弟弟是无心的,他想和仓鼠玩,把它放在一个玩具抽屉里,一开始不小心掉下来,姐姐接住了;后来把抽屉关上,仓鼠在挣扎,他没有控制好,推进去的时候卡住了。
一只仓鼠的意外死亡,成了孩子接触死亡的契机。石鸣觉得还能再做些什么。那天下午,他带着两个孩子和仓鼠的尸体来到家附近的公园,为它办了一场小小的葬礼。
“墓地”选在公园一片开阔的湖边,传统观念里,“有水是好事儿”,松软的土地上长着很多小树,花花草草散落着,跟路边隔着一条围栏,少有人进来。弟弟从黄色的小抽屉拿出仓鼠,用手把土掩上,插了根树枝。两个孩子学着爸爸,一边鞠躬,一边对小小的墓碑说,“仓鼠对不起呀,是我不小心害死你啦,你走好啦”。
石鸣把这个故事发在了网上。许多网友在评论区回忆起自己小时候对生命和死亡的懵懂——因为好奇把金鱼捞出来放到桌子上切,掏鸟窝,三岁去参加外婆的葬礼,看到好多漂亮的花圈而开心。他才意识到,自己小时候也拿水灌蚂蚁洞,拿小树枝割断蚯蚓。
“三岁的孩子处于前运算阶段,没有死亡的概念,每个孩子的共情能力也有个体差异,这是正常的,好好引导是关键。”一位网友这样分享自己学到的教育学知识。
看了这些分享,石鸣和当时的疑虑和解了——对仓鼠的死“不难过”,或许不代表孩子冷漠。他开始反思自己的情绪,“是不是把大人想法强加到孩子身上了?觉得要哭、道歉才是对的,孩子和孩子(的表达)是不一样的。”
在家里两个孩子身上,表现得再明显不过。同样是高敏感的个性,姐姐上幼儿园分离焦虑,哭了三年,弟弟的表达不那么外显,而是把椅子搬到远离同学的地方,背对着大家,彻底熟悉了才会说话。
那场葬礼像是春天里一场小小的游戏,每次去公园,仓鼠的墓碑成了一个必去的景点。孩子们总要看看,墓碑还在吗?一次睡前聊天,弟弟问:“下次看仓鼠的时候,我能不能把它的墓碑打开?”
那一次,他很认真地给孩子们解释了墓碑的意义。那代表死去的生命,是不能打开的,“假设爸爸死了,你回来墓地跟我说话,看看我,它代表你死去的爸爸,怎么能打开呢?”听到这里,两个孩子都哭了。
孩子出生之前,石鸣的父亲因为癌症挣扎了三年,还是去世了。孩子们经常问爷爷呢?他说,爷爷得了很重的病,现在在天上。三年疫情,石鸣没有机会带他们去给爷爷扫墓。他想着,今年还是要带孩子们真正感受一下,讲更多关于爷爷的故事。
人生第一课
石鸣没怎么跟身边的家长交流过这件事,他猜测“一般父母会觉得这是个啥事儿啊,不用说那么多,孩子大了就会懂了”。
家里人也觉得,有必要和这么小的孩子正式地谈论死亡吗?妻子觉得事儿过去了不用重复说,知错改了就行;上一代人的观念更不同,他的母亲觉得孩子大了就懂了,你跟他这么认真干嘛?“奶奶说死不能放嘴上,说多了人就会死。”这是儿子学到的。
这件事分享到自媒体上,却引来了尤其多的关注,有人分享自己的童年经历,有人试图从孩子成长阶段来解释。也有人不赞同他的做法,“我妈妈身体不好,我过早就认识到这点,非常害怕,晚上睡不踏实,每天白天都要给她打电话,胡思乱想,真的会非常没有安全感。”
到底要如何跟孩子解释死亡,遇到困惑的不止石鸣一个。前一阵,一个妈妈私信他,儿子八岁了还是非常害怕死亡,拒绝任何有关联的话题,有什么办法吗?更多的家长遇到的状况是,孩子看到家里的鱼或者小兔子死了会很难受,会哭。
小动物、亲人的离世常常是他们人生中的生死第一课。儿童青少年心理咨询师于群介绍:“幼儿园的阶段孩子处在‘万物有灵’的心理阶段。他会觉得小动物、植物和我一样,有同等的生命价值,一个宠物的死亡,那个伤心程度不亚于亲人的离世,也可能会给孩子带来很大的心理打击。”
生命的逝去会对孩子产生多深的影响?她觉得,取决于那个逝去的生命对孩子的重要程度,另外,孩子和孩子是不一样的,对待生命的认知和态度就有可能不同。
每个家庭应对的方式也不一样。有人选择安慰,告诉孩子人都是会死的,但爸爸妈妈还有好久好久;也有妈妈不希望孩子直面死亡,女儿很喜欢的小乌龟死了,趁她睡着,早上第一时间冲到花鸟市场,敲开老板的门,重新买了一只一模一样的。
苏州工业园区景城幼儿园的老师朱珠也遇到过同样的难题。幼儿园有一片菜地,是给孩子们做生命教育的地方,她会带着孩子们观察生命的参差多态——有的苗长得快,有的慢一些,那是晒到的阳光不一样;菜叶子上有个洞,是虫子干的,成熟的植物不去摘它第二年还能有新的生命再次生发,他们买来几只草兔和宠物兔,看宠物兔用滚珠壶喝水,草兔在土地上奔跑。
一天早上,笼子里的几只兔子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团显然不是兔子的便便。孩子们发现的时候,两只失踪的小兔子静静躺在不远处。“兔子是不是睡着了?”孩子们猜测。当下她顺着孩子的说法,又买回来两只一样的,孩子们叫着给兔子起的名字,很开心的样子,“灰灰又回来了!”
要不要告诉孩子实情?她看到过这样的新闻,有家长说死亡就是很香地睡着了,引起孩子对睡觉的恐惧。“我觉得不要敷衍他们,更不要欺骗他们,倾听孩子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课上,她告诉孩子们,兔子不是睡着了,而是被黄鼠狼咬死了,有女孩流露出难过的神情。“那我们要怎么做呢?”在她的提问下,孩子们积极给出了答案,“要更加把新的小兔子保护起来”,“要重新修一下笼子”。
兔子陪伴孩子们从小班到大班毕业,疫情到来之后,孩子们都放假在家,有一个小朋友自告奋勇,把兔子带了回去,她家在苏州乡下,有一大片院子。
大家隔着屏幕关心兔子的动态,四只小兔子出生啦,可是第一窝兔妈妈没有经验,没过几天有的饿死了,有的沾上人的气味,被兔妈妈踩死了。家长和孩子一起找到原因,生第二窝的时候就格外小心,准备温暖的窝,戴上手套,还喂了奶。小兔长毛了,脑袋立起来了,小小的一个。开学后,小朋友带了过来,绘声绘色地给同学们讲小兔子诞生的细节。
通过探索自然、阅读绘本进行生命教育,在朱珠看来,这也是为死亡祛魅,让孩子们减少恐惧,珍惜生命。“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就会认识到生、老、病、死,让他们知道这是很自然的现象。”
●朱珠把孩子们养兔子的视频制作成了课程故事
恐惧的慰藉
心理咨询师于群遇到过一个因为遭遇死亡,产生心理困扰的小朋友。
那个小学三四年级的孩子,因为学习提不起兴趣,被父母送来做沙盘治疗。直到十几次的来访,建立了比较安全稳定的关系之后,孩子才表达出来,一年前爷爷的去世给他带来了巨大的伤痛。
“孩子没有那么善于表达,他们有心理困扰时,有可能是写作业这么简单的事都完成不了。这个孩子从小被爷爷奶奶带大,有可能爷爷去世是一个巨大的丧失,他的哀伤是需要被关注和处理的。”
无论是需要把“哀伤”转换成孩子可以接受的程度,还是提前和孩子聊生死的问题,于群认为借助故事和绘本都是可行的形式。“遭遇死亡的时候,家长从专业心理的角度和孩子聊,可能是有难度的,但可以借助故事和绘本展开话题”。
面对第无数遍“我从哪里来”的疑问,在一次漫长的堵车路上,作家林特特就给当时才三岁的儿子想象了一个这样的世界——
“爸爸妈妈紧紧握住手一起睡觉,做同一个梦,到天上去小天使乐园挑一个小孩。仙女和幼儿园老师长得差不多,小孩都像你的幼儿园同学,这个太皮了,那个太胖了,直到我们在滑滑梯旁碰到了一个小男孩,眼睛笑得像月牙一样,嘴角还有一粒面包渣。梦醒了,妈妈的肚子就一天天大了起来。”
故事像是一个无限包容的容器,承载孩子不断增加的生活经验。某一年的元旦大舅去世了,林特特回了趟老家。儿子特别紧张,他第一次知道人是会死的。那个陌生的舅姥爷让他辗转了一晚上没睡好,他想到自己,如果死了回到天上变成不同的天使,就不一定能和爸爸妈妈遇上了。
第二天早上,他告诉妈妈,找到了解决办法。“他当时有一个音发不好,‘走’总是说成‘抖’。他说我就坐在滑梯那儿,你们喊一声‘不要抖’,我就知道是我的爸爸妈妈来接我回家了。”
这些故事被她写进了书里,也因为这本书巡回了几十个城市演讲。父母们带着3~6岁的孩子来听,她接触到的几千个家庭,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提出过关于生死的问题。
林特特觉得自己的孩子是比较自洽的类型,她也见过特别敏感的孩子,从小带她的姥姥离世后,吃饭看到盘子里的乳鸽,都会直接哭起来,“这个鸽子好可怜啊,被剁成了几半”。
生死教育需要做到什么程度?于群觉得没有必要过度,比如让幼小的孩子看一些生命逝去的画面,比如汶川地震时通过现场报道观看救援场面,是那个阶段的孩子无法承受的。
于群认为不用刻意让孩子提前感受死亡的伤痛,但也不用避讳谈论生死的话题,过度回避可能给孩子埋下一个死亡恐惧的种子。可以把它当成像看牙医、自我保护一样的日常话题来探讨。
孩子自己能找到答案。林特特的“天堂游乐园”在儿子的想象中,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去天文台观测站看星星的路上,他对爸爸说,你知道吗?我在天上的时候就在这条河里洗脚。林特特告诉他,人死了还是会回到天上,凝望着自己挑的小天使是怎么生活的,再过一段时间也会变成小天使。孩子说,“我以后要挑姥姥回来,让她吃很多饭,写作业”,因为姥姥就是这么对他的。
后疫情时代的生命教育
2021年的冬至,林特特的奶奶因为肺部感染离世了。上海封城的那几个月,林特特还常常梦到她,这个强悍了一辈子的89岁老人,生命一夜之间就逝去了。出门做核酸,看到一个老太太被家人扶着从轮椅上抱下来,她当时就哭了。
“你是不是想到你奶奶了?”一旁的儿子很敏锐地觉察到了。后来他的“天堂游乐园”里也有了太奶奶的身影,“过两年家里有人要生孩子的话,我们正好能把太奶奶从天上接回来”。作为妈妈,她得到了安慰,好像也不那么害怕离别和死亡了。
那个上海春天的见闻和奶奶的死亡,近两年同龄人越来越多的去世,都在改变这位母亲的生命观。她觉得死亡不那么遥远,开始跟孩子聊特别实际的问题,为什么爸爸妈妈要分开坐飞机?是害怕意外发生,总要有一个人养你;对孩子的要求也变得越来越“不卷”。
成年人的生命观会传递给孩子,这也是心理老师于群的感触。“孩子遇到困难需要家长的支持,而不是给他加压,或者过度内卷,完不成的时候责备他。孩子的生命成长没有得到支持,才会对自己也心生绝望,想要抛弃(生命)。”
对孩子来说,不止是生命的离去会让他们恐惧。她给一个在幼儿园被霸凌的孩子做过沙盘治疗,整个沙盘的主题里都充满了死亡的主题——被霸凌让他感受到生命被威胁了,死亡恐惧特别强烈。
后疫情时代,生命教育逐渐下沉到更小的孩子中。苏州工业园区景城幼儿园在开展生命教育的过程中,对孩子们做过一系列调研,负责课程设计的潘老师介绍,“现在的小朋友知识面更广,比如中大班的小朋友会知道,植物动物都是有生命的,我们是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对死亡的了解还是比较初级的,比如有感情丰富的小朋友会因为小动物死了哭,但连接到自己的生命,怎么珍爱生命这一块是比较薄弱的。”
对于儿童的生命教育,国外有更多丰富的经验,德国的学校让孩子参加短寿展,展出的短寿者平均年龄不到29岁;韩国则是模拟葬礼,死亡的过程。一位上海的政协委员曾在去年的全国两会上提案,建议将“生命教育”引入学前教育,并引用了澳大利亚的案例——他们有专门的“生命教育中心”。针对学前儿童的发展特征,教学方法包括讲故事、木偶戏、互动游戏、小组活动、音乐与歌曲等等孩子能理解的形式。
朱珠老师了解过许多有趣的形式,“像台湾是让小朋友参观产房、婴儿房、手术室,感受生命的诞生;澳洲和我们类似,可以让小动物进教室,他们的游泳课程会帮助溺水儿童,那么多直观的活动都可以让孩子感受到生命的价值。”
从儿童认知的角度,真正理解死亡,可能要到十一二岁。于群说,孩子对死亡的认知是一个过程。“刚开始可能觉得死亡就是睡一觉,是暂时或长久的离开,直到最后知道死亡是一个生命的消失。”
等到再长大一些,孩子们对死亡的认知才会丰富起来。有学者在上海的六所学校里做过调研,到六年级,孩子越来越多开始思考更深刻的哲学问题,生死的对立矛盾、生命价值观等,会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深刻。
在于群看来,在更小的年龄阶段和孩子谈论死亡的意义在于,让孩子有概念。不至于真正遇到时,带来太突然的冲击。“家长可以借绘本这样的形式,去跟孩子谈论死亡。”
在那场仓鼠的葬礼之后,死亡和爱、性别、自我保护一样,成为了石鸣和孩子们之间会谈论的话题。一次睡前故事,他给孩子们读了一个叫《爷爷的天堂笔记本》的绘本。死后的世界没有那么可怕,比如人会飞起来,可以吃所有想吃的东西。人死了之后,还能变成一些东西回到亲人身边。
如果做了不好事情是要去地狱的,那里上厕所永远在排队,衣服永远是湿的,每天还要练功。孩子们认真得出结论——“地狱太害怕了,我要去天堂”。
故事留在了孩子心里。有一次石鸣切菜不小心在手上留下了一个疤,弟弟叫道,“爸爸,爷爷到你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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