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维舟
作者:维舟
今年《三体》和《流浪地球》的走红,让科幻文学“破圈”了。
十多年前,我就曾把刘慈欣的几乎所有作品都找来读过(当然还有阿西莫夫经典,《爱、死亡和机器人》里的几集也是我的最爱),对我来说,科幻不仅提供了一个反思技术与人类关系的极佳视角,也极好地释放了我们对未来的想象力。
很多人也许未必知道,刘慈欣这两部作品都曾得过银河奖,事实上,刘慈欣、王晋康、何夕、韩松等一大批科幻作家都是从银河奖中走出来的。正因此,这一奖项不仅被公认为“中国科幻最高奖”,也被称作“中国科幻作家的摇篮”。
随着科幻文学的大热,今年的银河奖相比往年也尤其受人瞩目,结果是:13部网络文学作品入围并斩获四项大奖,入围和获奖数量都创下历史新高。
在我看来,这种认可本身表明,现在争论“网络文学算不算文学”已经没多大意义了,不如尊重读者和市场的选择,重新界定“文学”的边界,考虑如何更好地满足社会文化需求——如果网络文学可以,那为什么不呢?
值得注意的是,这四部获奖作品均连载于起点读书App,而仅2022年一年,这一平台就涌现出42080部科幻作品,入库数量较2021年全年增长近70%,高踞热门品类增长的第一名。
2022年,共有超4.2万名起点作家创作科幻网络文学,在起点读书2022年度月票榜Top10中,半数作品都有科幻元素,创作者数量、作品均呈现爆炸式增长。作为国内网络文学的最大平台和孵化器,仅此可见一斑:科幻文学的崛起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了。
要想回答“科幻文学还能走多远”,我们可能得先理解,当下这种科幻题材的爆发,究竟是怎么来的?
任何一种通俗文学题材的流行,都不是偶然的,那势必是因为它能比其它内容更好地回应、满足某种结构性的社会心理。
从宽泛的意义上说,浪漫文学都是“爽文”:武侠小说呼应了“千古文人侠客梦”,都市言情题材则为女性的情感濡养提供了慰藉,但在更年轻一代的个人主义兴起后,其“爽感”已满足不了现在的读者。从这一意义上说,前些年最流行的宫斗和玄幻有着相同的内核:宫斗折射出小人物在封闭结构下“打怪升级”逆袭的人生梦想,而玄幻修仙更是“我要成为宇宙第一”,直杀到天界去。像《斗破苍穹》之所以能吸引年轻读者,靠的就是“莫欺少年穷”的那一股永不低头、逆天改命的少年精神气,所谓“天若妒我,天亦可灭”。在这背后,都能见到个体的倔强与抗争。然而,近两年来,最火、又能不断吸引新读者的,已经转向科幻题材,但这又是为什么?在今年的银河奖颁奖典礼上,《科幻世界》杂志联合四川大学中国科幻研究院发布了《中国科幻网络文学白皮书(2022)》,强调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正迅速成为科幻网络文学的主力,科幻作品读者中有七成都是30岁以下的年轻人,创作者中90后、95后占比也超70%。凭借《死在火星上》《我们生活在南京》《泰坦无人声》等作品几度斩获银河奖的作家“天瑞说符”,就是95后。这些创作者自身就是看网文经典长大的一代,早已熟知过往的那些桥段,反过来说,只有故事框架推陈出新,才能更好地满足当下的读者。相比起其它题材,科幻的写作门槛要高不少,硬科幻就更高了——科幻二字,“幻”的前面毕竟还有个“科”,必须考虑这个虚拟时空的科学合理性,因而光是前期的资料准备工作就需要创作者投入更多精力,否则根本写不下去。并不是为传统故事披一层高科技外衣就能称为科幻小说的,这就要求创作者得兼具科学和人文素养,由此才能更好地构造出一个有别于超现实的逼真世界。像《死在火星上》细致写了如何在火星上种番茄、制造氧气的OGS机柜能有多长的使用年限、飞船机动变轨消耗多少推进剂,这都在“幻想”之余给人以一种强烈的现实感。
不过,前沿科学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毕竟都太深奥了,而想象力也不应被确定的东西束缚住。可以说,所有最流行的通俗文学题材,都源于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对人们来说,只有此世的日常生活是不够的,更希望代入主角,成为“另一个更好的自己”。“天瑞说符”曾在接受采访时坦承,自己最初开始写作,就是因为“对小孩子来言,在脑子里构建一个世界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另一位网文作家“会说话的肘子”也说,其实“元宇宙”的概念一直都有,阅读网络小说本身就像是读者穿越到另一个宇宙里,“我一直追求的就是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让读者产生沉浸式的体验”。
四川大学中国科幻研究院负责人姜振宇归纳过,国内当下的科幻网络文学,有两种主要框架:一是工业种田文,主角穿越到异时空,以科学的骨架改天换地;二是“赛博修仙”,主角以科学知识和技术替代了修仙的法术,进化成一个超人类。科幻小说中常有一种焦虑,即超级文明社会中,个体就没那么重要了,即便没有牛顿,也迟早会有另一个人发现万有引力,而“赛博修仙”则回应了这种焦虑,以“一切皆有可能”来为个体赋能。以《深海余烬》斩获这次银河奖最佳科幻网络小说的“远瞳”说,自己一直以来着重描写的,其实是一个异时空中文明发展到极致时所具备的复杂形态,那样的“超级文明”成型时,“神”其实就是“凡人的终极化”:当文明程度发展到一定高度,目前困扰凡人的所有问题都被技术手段解决,所有世界真理都可以被归纳为公式,世间万物都可以被技术手段控制,这其实就实现了各个历史阶段里凡人对“神”的想象,这时候一个超级文明也就相当于“神”了。
这确实是一种相当中国特色的科幻主题,也契合一直以来中国社会对科学和未来的乐观想象:科技归根结底是我们改天换地的有力工具,代表着一种积极的力量。在这背后,有着深远的社会文化心理:中国人向来就相信,人其实是可以成神的。当然,科幻文学要能行之久远,不仅仅得回应主流社会心态,更重要的是得有精品,但时常为人所忽视的是:要出精品,不仅仅要依靠创作者“会写”,还得有一个成熟的市场机制,在这其中,创作者、受众、平台、制作方等等通过不断正向反馈的机制联结起来,互利共赢。
早就有人发现,网上无论什么类型的内容,只要质量过硬,总能收获读者的支持和喜爱。正因此,《庆余年》的作者“猫腻”才说:“在网络文学的丛林里,从来没有明珠暗投、怀才不遇的故事。”
话是这么说,但这其实并不轻松:任何作品的瑕疵、漏洞,都无法逃脱大量读者越来越挑剔的眼睛。和传统的报纸杂志不同,网络文学的第一评判者不是专业人员,而是读者。没有网络的时候,一部小说在编辑那里可能就无法过关,被退稿了;但在网上,即便编辑自己不喜欢,但架不住读者反响好,即便是出于商业利益也得去主动接洽出版。从这一意义上说,每一次付费、阅读、点赞、评论、转发,都是无数读者在进行投票。“远瞳”自2010年出道以来,算得是国内一线的网络科幻作家,但他也自嘲“我是一路扑街过来的”。也就是说,网络不仅仅是一个发表平台,还是一个反馈机制:任何文章发表后,读者是赞是弹,迅速直接,一目了然,既残酷也公平。“天瑞说符”也认为,这种与读者面对面的互动,正是网络文学的优势,因为只有越来越挑剔的读者,才能磨练出越来越严谨的作者。如果没有这些较真的受众,那么“根本没有人在乎你是不是真科幻、是不是假科幻,它跟玄幻、奇幻,跟武侠是一样的,只是单纯一个类型分类罢了”,所以他才说:“对于网文作者来说,最可怕的不是被人骂,而是没人骂。”网络开放、无门槛参与的特征,不仅有利于创作者,实际上也让受众在互动中参与了作品的创作,所以业内才有这样的说法:如果出现“毒点”,也就是大量受众不满的设定,那么作者如果不能给出令人信服的解释,就必须要做出修改。科幻文学要扩大影响力,进入主流,一定得有足够多的头部作品涌现,而这不仅得有一个机制确保作者的收益,为创作提供足够的激励,还得“一鱼多吃”,通过不同形式来传播、拓展其影响力。
《流浪地球》初次发表时,刘慈欣拿到银河奖后,全部奖金也就够大家吃了顿火锅,谁也想不到二十多年后,仅电影《流浪地球2》就创下40亿元票房。它和《三体》的大火,使许多影视公司大幅提升了对科幻题材的预算,这对于推动科幻文学当然是一大利好,有助于在打造IP的基础上,朝全产业链开发的方向发展,至少刘慈欣作品的破圈,就有赖于出版界、翻译界、IT界、影视界长达十多年来的多方合力。
到今天,影视化是科幻文学的重点方向,文本其实就是待完成的拍摄脚本,不能影视化就谈不上真正的市场成功。技术的进步,也使得科幻场景的影像化成为可能,早期技术储备不足,制作粗糙,肯定限制了科幻商业化的前景——在《流浪地球》之前,科幻甚至没办法拍真人影视,最多就是动漫。入围今年“银河奖”的科幻网文作品中,已有一半多进行了IP改编,多部热门科幻网文被改编为有声剧、动漫、游戏、影视剧。在喜马拉雅平台,《夜的命名术》有声剧播放量超11亿;而像《泰坦无人声》等的改编漫画也都已大受追捧。阅文是国内以网络文学为基础的文化产业集团,其路径就是这一机制成型的缩影:早期唯一走通的就是付费阅读,当时大部分读者甚至无法接受花钱看漫画;到了第二阶段,就要在文学框架的基础上,增值做影视和游戏化;现在则进入第三阶段,创作者和平台可以从一开始就构思一个适合影视、游戏化改编的体系,而这其实就是创造一个元宇宙。按“远瞳”的理解,“IP是创作一个世界,把虚拟世界的一切转到现实世界商业产品的过程。终究是一个商业模式,要有商业价值。”如今,阅文集团旗下作品不仅在腾讯视频的前十的科幻题材剧中占了七部之多,也已连续六届获得银河奖。没有高质量的内容生产,就不可能真正满足市场的文化需求,更别提出精品了。对于科幻文学的影响力来说,平台是市场机制的关键一环,因为它联结了作者与读者、文本与影视、游戏等各方,支撑了整个行业生态的健康生长。本来科幻的门槛就高,如果没有平台、缺乏收益,很多作者经常会半途弃写。2021年,因盗版而受影响的作家高达6万名,断更作品超万部。这就需要平台牵头,和相关部门、机构一起来维护一个良好的内容创作生态。有了这样一个机制去维护创作者的权益,平衡其兴趣和收益,他们才能够“有尊严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科幻世界》副总编姚海军在不久前一次接受访谈时,有这样一个断言:“从我编辑作品的经验来说,很有可能下一部《三体》或《流浪地球》已经诞生了,只是我们还没有发现它。”
这话相当耐人寻味,意味着一部好的小说即便已经写出来、甚至也得到了圈内好评,但要达到“破圈”的地步,还需要多平台的充分传播,使之进入公众视野,实现主流化。也只有在这种文化的工业化生产-消费体系下,才能催生出真正的精品和杰作。中国的科幻文学能走多远,将取决于这一市场机制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