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配得上我的男人还没有出生”
今天的故事来自中西女塾1947届毕业生陈晋明。
《墨梯》上陈晋明的毕业照
陈晋明回忆,自己第一次看见西西莉亚的时候,她已经很老很老了。用两个“很老”来强调,是因为当时,陈晋明也已经六十多了。
那是1992年,那一年上海发生了很多事,猪肉不再需要凭票供应,有4名市民获得了全国第一批个人住房公积金贷款,上海籍运动员庄泳在巴塞罗那奥运会上获得了100米自由泳金牌,邓小平在上海过了春节,他说:“我看上海一年会有一个变化,三年会有大变化。”
大洋彼岸,曼哈顿的一间小公寓里,厚重的褐色窗帘仿佛挡住了所有时间的痕迹。光线很暗,只有床头柜上一盏旧台灯,漫不经心散发出昏黄的光晕。陈晋明看看手表,明明才下午三点,屋内的光线却完全不足以辨认墙纸的颜色,也许是淡绿,又或者是浅蓝?当然,这一切和床上躺着的西西莉亚好像毫无关系,看护说,一天24个小时,她几乎十几个小时都在昏睡。
西西莉亚斜靠在床上,手搭着床头柜,进入了台灯照耀的范围,看上去柔和而白皙,但凸显得老人斑更加触目惊心了,这里一块,那里一块,亦是褐色的,和窗帘一样颜色。
这屋子似乎很久没有访客了,只有一把折叠椅,显然属于看护,忽喇喇立着的三四个人,每个人都有些局促。听到陈晋明叫她的名字,西西莉亚睁大了眼睛,显得非常恐惧,不停地用英文发问:“你们是谁?我不认识你们。”
陈晋明有些尴尬地看向看护,看护神情自若地说,不要紧,她什么人也不认识了。
她们预备好了一堆问题要问眼前这位老人,这位中国第一批女律师,这位第一个获得东吴大学法学学位的女生,这位中国第一个派往联合国的女大使。
现在,她得了老年痴呆,一个人也不认识了。
每个人脸上挂着汗,心却是冰冰凉的,陈晋明拿出手帕,轻轻擦了擦,说了句“有点热哦。”她是用上海话说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其实没想那么多,只是一种习惯,这句话是说给有些尴尬又悲伤的自己听的,算是某种意义的自嘲。
她没想到这句话成了一把钥匙,一直呆若木鸡的西西莉亚脸部表情明显发生了变化,她似乎从一场长久的梦中开始苏醒,也许很久没人和她讲上海话了,哪怕她已经一个人都不认识,哪怕她已经大半个世纪没有回到她的家乡上海,但她仍旧记得乡音的痕迹。
她坐起来,拉着陈晋明的手,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从头到尾说的一口老派上海话,是的,西西莉亚在上海的报纸上有过自己的传奇,那时候,她叫程修龄。
程修龄出生在上海的一个富贵家庭。
父亲对她的出生并不满意,原因很简单,又是个女儿。母亲当然更加失望,这个孩子原本是她对于这场婚姻最后的期盼,她上一次怀孕是十一年前,也是女孩。这中间和之后,她的丈夫在外面和别的女人生了不止一个男孩,但她只能假装大度,那时的社会对于一个生女孩的妻子是刻薄而残忍的,大度是她们最后残存的一点体面,薄如蝉翼,吹弹可破。
但祖母并不喜欢外面女人生的孙子,她决定亲自抚养程修龄,当然还是带着些失望的,于是祖母开始用男孩的衣裳装扮她,仆人们都叫她“小少爷”。
戏院里长年为我保留着第三排中间三个最好的座位。如果我去看戏,我坐在中间,两边两个仆人。如果我不想去,就让三个仆人去看戏。
——程修龄,Heidi A.Ross, “Cradle of Female Talent’ :The McTyeire Home and school for Girls,1892-1937”, Califor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下同
家里很大,像个古老的城堡,祖母让她随意的跑,只有一个房间除外。越是禁忌,她越充满好奇。有一天,她终于鼓起勇气蹑手蹑脚跑过去,发现那门是虚掩着的,挂着白色帐幔的雕花床,红木梳妆台,典型旧式少女的闺房,一下子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着的大幅照片,镶在黄铜框子里,一摸全是灰尘。照片里有个长得好看的女人,她笑起来一定更好看,程修龄想,可是她的表情为什么那么肃穆呢?那样紧闭着嘴,脸绷着,充满紧张感,眼迷茫望着虚空。她是谁?程修龄很快从一个嘴巴不是那么严的仆人那里得到了答案,那女人是她的姑母,出嫁后不久,因为不堪忍受丈夫的虐待自杀了。
知道这个秘密之后,程修龄常常一个人偷偷跑进屋子,和她那未曾谋面的姑母静静对望。有时候,她会发现姑母的嘴角仿佛轻轻抽搐,她甚至可以听见姑母的冷笑。她仿佛在说,就算你现在得到了祖母的宠爱,那又怎么样呢?你终归是个女孩,不过是个女孩。
有一天她几乎可以听到姑母在照片里冷笑了,那天比她大11岁的姐姐哭着回家,她的丈夫在外面养了三个女人——用的是她的嫁妆。姐姐哭了一阵子,母亲陪着流眼泪,祖母则默不作声,她对于孙女最大的怜悯是允许她在家里住一阵子,而母亲则悄悄给那个男人打了电话,总要接她回家的,也不能一辈子住在娘家,母亲向祖母这样汇报。过了两天,程修龄听见姐姐在祖母的牌桌上说,小龄怎么不缠脚呢?这样嫁不出去,嫁出去也会被夫家嘲笑的。
她怒不可遏地跳进来,冲着姐姐大声喊:“如果你们要给我缠脚,我就立刻离家出走!”
脚终究没有缠,但她知道,祖母和母亲都赞同姐姐的话。但她开始真正思考自己作为一个女孩的悲哀,尽管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女孩。要像姑母和姐姐那样接受旧式闺秀的宿命吗?她问自己,下一秒,她大声说,绝不!
她对祖母说:我要去上学。
祖母说,我可以请人来家里给你讲课。
她说,不,我要上学,背着书包出门上学。
日夜争吵终于让祖母第一次向她妥协。
正巧那时有个朋友想送女儿上中西,但是没有钱。于是奶奶提出如果那个女孩子愿意做我的陪读,就可以替她付学费。就这样我进了中西女塾。
——程修龄
因为她还很小,所以校长提出对她进行面试。那时中西的校长是莲吉生女士(Miss Richardson),她问的问题是:“谁是莎士比亚?”程修龄回答:“是一位最有名的英国作家。”
她在学校的成绩一直很好,虽然她的个子一直没怎么长高,同学们看见她,总是低着头,课堂上,老师有时候甚至会看不到她的脸,但大家都知道程修龄是第一名。她们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用功,一些同学在毕业之前就准备结婚,西西莉亚,大家习惯叫她的英文名字,你的未婚夫怎么样?女孩子们私下总是八卦的。
我不打算结婚,她很平静地说。
那你要干嘛?
我要读大学,我要学法律。
从什么时候开始,程修龄兴起了学法律的念头?也许是吞没了姐姐财产的姐夫,也许是虐待姑姑致死的姑父,她无法相信作了那样恶事的男人居然之后仍旧坦然地走进她家,仿佛一切都天经地义。没有人认为这是在犯罪吗?没有人为姐姐和姑母伸张正义吗?
她的理想大学是东吴法学院,这是美国监理会传教士兰金于1915年在上海所创,是“美国在中国创办的唯一的法科学院”。东吴大学法学院非常有名,上海另一所富有盛名的圣约翰大学曾经因为东吴大学法科的创立而放弃了建立法学院的计划,因为他们认为在上海另设一所同样的法学院已无必要。但当时东吴并不招收女生。于是她决定留在中西教书。程修龄记得自己教了九年数学,也许是她记错了,也许是她还兼职着国文,因为在1925年的中西校刊《墨梯》里,我在教师名录里找到了她,上面写着“国文”(旁边还有之前写过的唐星源太太温金美)。
我等了长长的九年时间,直到听说东吴法学院对女性开放。我对自己说:“我要像男孩子证明:我比你们还聪明,我要打败你们,因为你们认为男人比女人优秀,我要向你们证明妇女比男人优秀。”
——程修龄
作为东吴法学院第一个女生,她当然获得了许多关注。但她根本不想当什么校花,她只想做一个优秀的学生。
同学们觉得这个个子矮小的女生有点奇怪,她一下课就不知所踪(其实是在学校的凉亭里复习功课),门门功课都是A,而如果约她出去吃饭,吃完甜点,她总是说:“我付我的,你付你的。我是不会让别人给我付钱的。”有人一再坚持,她就点最贵的龙虾和鱼,这样一来,男生们往往却步,再也不给程修龄付账。
她最骄傲的事情是,东吴大学法学院课程是六年制,但她拼命赶,拼命赶,用了五年就把所有课程读完,在毕业典礼上,男生们对她行了脱帽礼,他们由衷地佩服她,和她的性别无关。她没撒谎,我在《私立东吴大学法学院一览》(1936年秋至1937年夏)的《历届毕业生名录》中找到了第十七届毕业生(1934)程修龄的名字,她1929年入校,确实只用了五年。
申报刊登执行律师事务
她成了上海滩上第一批执业女律师。
程修龄的初心没有变,她想用法律帮助女性,但没想到第一个帮上的是自己。
母亲去世,留下六万美金的遗产,同父异母的兄弟要求分得一部分,理由是自己作为男性,是这个家族的合法继承人。彼时父亲和祖母都已过世,程修龄举起法律武器,最终打赢了官司。
国外报纸对程修龄打赢自己官司的报道
她很喜欢这个故事,晚年一再和报纸讲起,记者说她“神采飞扬”,采访者当然不晓得为了这样的扬眉吐气,她付出了多少努力。
但她并不是不解风情的女夫子。除了打官司,她的爱好是唱京戏。
1938年的《波士顿环球报》上刊登了程修龄票戏照片
1937年,她撰写的《中国戏典》(Secrets of the Chinese Drama),相继在伦敦和上海出版。这本书详细向西方读者诠释了中国戏剧中的种种符号,齐如山给她提供了很多梅兰芳的剧照(也有马连良和程砚秋),西泠印社曾经拍卖过,囊中羞涩没能买到,甚为可惜。
1938年,程修龄在报纸上读到了有关西伯利亚的游记,她突发奇想,想要开始一场“全球游”。她是否真的如她讲述的那样“去了俄国,游了北欧西欧,从非洲到了英国,然后从法国乘玛丽号邮轮(Oueen Mary)出发到美国”,我们已经不得而知,她的年纪太大了,她甚至说起自己去住过英国公主住过的“树顶旅馆”,这应该是肯尼亚的“Treetops Hotel”,1952年2月5日,英国伊丽莎白公主在肯尼亚旅游时夜宿树顶酒店,当晚其父亲乔治六世去世,英国王室当即宣布伊丽莎白公主继位。
树顶酒店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1938年,程修龄来到美国,一开始确实是旅行(她当时的采访还没有讲读书的事情),后来则开始读书深造,获得了哥伦比亚大学法学硕士学位和纽约大学博士学位。我甚至找到了她的博士论文。
她写的剧本"Two Too Many"由哥伦比亚戏剧学会出版并组织演出,在美国,程修龄是中国京剧示范大使。
1938年的程修龄
1947年,程修龄成为联合国妇女地位委员会的中国代表,她也成为中国第一个驻联合国的女性工作人员。她曾经在大会上刚强发言:“如果你胆敢讲中国一句坏话,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申报》报道了程修龄参加联合国妇女大会的新闻
所有人都关心她的婚姻,但她始终回答:
“那个配得上我的男人还没有出生。”
有时候记者一再追问,她会回答:“如果一个男人一直没有结婚,你们会觉得他很奇怪吗?为什么女人不可以不结婚?”
尼克松访问中国之后,有媒体采访过程修龄,她的评论是:美国和中国都需要警惕的国家是俄罗斯,虽然我只去过一次,但我只想说,如果处理不好俄罗斯问题,中美关系不可能获得本质性的改变。这句话在最近看来,尤为令人深省。
穿着戏装的程修龄
她最后一次接受媒体的采访是在1978年,那一年她已经75岁了。那篇报道说,尽管西西莉亚拥有五个学位,会说三国语言,曾经写过那么多书,在联合国担任工作,现在这个女人却晃荡在纽约街头,像一个“大街上的普通女人”。她不化妆,唯一佩戴的首饰是一块手表,“为了看时间”,程修龄说,这样可以看起来“ugly”,不被媒体发现。但没有用,很快有大学邀约她去演讲,“当她进入演讲大厅,那个漂亮女人又回来了。”
陈晋明静静听着89岁的程修龄讲着自己的故事,连看护都很惊讶,她已经很久很久不说这么多的话了。在快要讲完这个故事时,程修龄忽然从床上跳起来,走到角落处,那里有一口大皮箱,她翻开,从里面找到一张戏照,塞到陈晋明手里。
这张照片后来收入了《中西女中》回忆文集
一个下午很短很短,陈晋明走出公寓时,街角的路灯刚刚亮起,那光亮很像程修龄屋子里的台灯。
一个下午很长很长,陈晋明觉得过了一个世纪,那些她知道和不知道的过往岁月,仿佛历历在目。陈晋明和程修龄有着相似的经历,她从小就想成为男孩,把头发剪短,在校服外面穿男生的衣服。兄弟们拿及格分数回家会受到惩罚。如果她拿到最高成绩回家,家人却会告诉她不要那么用功,“反正会嫁人的”。
1947年,当她从中西女中毕业时,家里也为她安排了一门亲事,那男子素不相识,她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但她不想结婚,她想要进入职场,成为一个独立新女性。
到美国之后,她先去米尔斯学院,之后在伯克利拿到了经济学学位。1957年,她终于结了婚,丈夫是一位化学家。婚后,陈晋明得以继续工作,担任旧金山湾区建筑公司 MBT Associates的首席财务官,是该公司唯一一位非建筑师的负责人。
陈晋明和丈夫年轻时的合照
陈晋明在1978年第一次回国,她来到市三女中,发现这所学校在文革期间已经成为男女兼收的普通学校。校舍陈旧,破败不堪,急需维修,她表示愿意为修复学校筹集资金——作为交换条件,她要求这所已变成男女同校的学校恢复为只招收女生。
在拜访程修龄时,陈晋明的身份除了中西女中的学妹,还是非盈利机构九零学社(1990 Institute)的创始人。这个机构通过教育计划和其他努力,支持“为美中关系和亚裔美国人提供一个建设性的环境”。
程修龄一生致力于为妇女争取权益,而如同命运的安排,陈晋明接过了她的接力棒。
陈晋明成为“春蕾计划”项目资助春蕾女童行动的发起人,从2001年开始,为中国陕西农村地区的1000名女孩提供教育,为她们支付直至大学的教育费用。
一旦她们进入大学,陈晋明还会为她们购买笔记本电脑和其他生活用品,在她们落脚的大城市找到能够培养和指导她们的导师。1000名女孩全部初中学业;275人高中毕业,200人从职业学校毕业,170人上了大学。
她是女孩们口中的“顾奶奶”,顾是她先生的姓氏。她坚持参加她们的毕业典礼,时常和孩子们说起中西的校训:“Live, Love & Grow。”她说,爱,是世界唯一的通行证。
1992年,在完成那次采访后不久,程修龄在纽约去世,享年89岁。
2021年,陈晋明在加利福尼亚家中去世,享年94岁。
乐于助人使人长寿。
▼
*本公众号图文消息为 「山河小岁月」独家创作,欢迎分享至朋友圈, 未经授权,不得匿名转载。
*本平台所使用的图片、音乐、视频属于相关权利人所有,因客观原因,部分作品如存在不当使用的情况,请相关权利人随时与我们联系以协商相关事宜。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