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因为母亲去世,父亲金性勇心存担忧,他写了一篇《我们的天才儿子》,将患有躁郁症多年的小儿子金晓宇推到了公众的视野中。这篇自述感动了无数人。2023年1月,父亲金性勇去世,51岁的“天才译者”金晓勇,开始学着独立生存。“40岁才开始翻译,怎么可能是天才。”对于外界给他的“天才”标签,金晓宇有自己的考量。比起天才,翻译工作需要的更是勤勉,过去10年,金晓宇一直在和顽疾躁郁症共处,并用他仅剩的一只眼视力,陆陆续续翻译了300多万字包括日语、德语和英文。为了减轻儿子的负担,在离世前,金性勇夫妇提前交代“不下葬”。不管想的多么详尽,父母觉得自己的托孤计划还是有些遗憾。然而,天人永隔的日子还是来了,接下来的路,金晓宇只能靠自己。金晓宇回家了。
他在杭州市第七人民医院住了一个多月,这是他今年第一个发病周期的结束。
这位被誉为“天才译者”的双相情感障碍症患者,自1992年起几乎每年都要去医院。今年1月父亲金性勇去世没多久,受刺激的金晓宇病情发作,住进以精神卫生治疗见长的杭州七院。
一个多月里,冬雪融了,春草长了,小区看起来一切如旧,但已物是人非。
与往常不同的是,接金晓宇出院的人从父亲变成了表哥。一楼屋前,面对的是底部裂缝的木门和生锈的栅栏,没带钥匙的两人显得手足无措,从屋前绕到屋后,再原路返回,几趟折腾下来毫无收获。小屋失去了主人,金晓宇没了爹。1月18日,有基础病的双荡弄社区老居民金性勇染上新冠送医不久宣告不治。
“10来号送进去的,没几天就走了。”社区党委书记黄丽娜语带惋惜,老金走前的一年里,奋勇一举,将他的“天才儿子”送至世人眼前,满眼璀璨,但终究也留下了不少遗憾。
上世纪90年代初,杭州市高级中学失去了一位高二学生,杭州居民金性勇与曹美藻夫妇被迫接受了儿子确诊“双相情感障碍”的事实。此后20年光景,在自己20平米的小房间内,身患精神疾病的金晓宇在病情稳定时自学英日德三语,翻译十多部外文著作,并加入浙江省翻译协会。但在生活的另一面,也是因为病情,金晓宇与父母维持着平淡、琐屑又进退维谷的亲情关系。
前些年,金性勇的老伴去世,今年年初,金性勇也走了。赖以支撑的父亲去世了,51岁的金晓宇丧失双亲后的路,才刚刚开始。
〓 金晓宇出院回家的这几天,双荡弄小区的玉兰花开的正旺。傍晚时分,满头白发的秦奶奶坐在双荡弄小区的凉亭里,跟行人打着招呼。“好像就在昨天似的。”胖胖的、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金性勇从她眼前走过,腿脚灵便的秦奶奶抢步上前,帮他扔掉生活垃圾,而现在,“人突然就没了。”双荡弄是拱墅区的一个老小区,住的很多是老年退休居民,金晓宇家的屋子前面和左边各有一个亭子,供居民日常聊天歇息。像小区那株玉兰树一样,这里的生老病死是件寻常的事情,人们谈论着人生的无常,又转身忙碌自己的生活。“金师傅之前就一直跟我说脚肿。”黄丽娜书记说着眉头皱在一起,“我让他去医院看,他说吃点中药就好。”老金退休前是杭州民生药厂的工程师,半辈子和化工医药知识为伴,在病症初显之际就对照医药书籍和网络,坚持“能省则省”的生存原则自己抓药治疗。直到最后时刻,金晓宇向社区电话求助,被120紧急送医,办完入院手续已是午夜时分。1月17日,老金被转入ICU。1月18日16时,医院宣告老金离世,金性勇的名字由“死亡通知书”再次转移到“遗体捐赠协议”上,并由此尘埃落定。很少有人知道他因为什么病走的,“只听说是肾脏不好。”对金性勇来说,生命最后一程走得很快,“没吃太多苦,也没花什么钱。”社区的书记和邻居都觉得这就是金性勇想要的结局。金性勇生前豁达,曾向媒体坦言:“等我走了,就(儿子)他一人,人家来帮我收,我到了那边,衣服也不要换了,拿走就好。”〓 金晓宇父子常去的社区食堂,父亲去世后,食堂老板已很久没见金晓宇了。对金晓宇和老金一家的故事,双荡弄小区的居民也是知道没多久,有关金家的动向新闻,居民们大多是从手机上捕捉到的。平常时间,大家关起门,各过各的日子,没几个人认识金晓宇。金家靠东的一间房子空着,90多岁的邻居被子女接走照顾,房间空关着。另一家显然对金晓宇并不关心,金晓宇出院后,有人去造访敲门,这户人家的年轻人说了一句“不知道”便匆匆关上门。金性勇夫妇早年从北方调到南方,是典型的小知识分子家庭。“他母亲还在的时候,听她说儿子是因为在学校里谈恋爱出的情况。”与金晓宇母亲曹美藻交好的一位社区老年居民说,因为精神有疾,金晓宇在家很受怜爱,一个人要睡大房间,父母两人睡各自的小房间。知识分子家庭好面子。从前,在这个老旧的小屋里面,家庭辛酸和悲切人生插曲常常会无奈地上演。金晓宇每年要发病几次,发病的时候会动手打父母,都是关起门来打。“有一次,曹美藻半夜敲邻居的门,说她儿子打她,把她赶出来。她说她儿子打她跟打皮球一样的。”不过,这位居民说,脑子正常的时候,晓宇对妈妈也很好,不正常了就不管天不管地地乱来。去年的一天,金晓宇晚上又发病,跑出去没回家,老金就到处找他,还到派出所查监控。“后来发现他跑到山上的公墓去了,说是找妈妈去了。其实晓宇不知道他妈妈根本没买公墓,只是把骨灰寄存在殡仪馆。人找回来了问他,晓宇说是想妈妈了。”邻居秦奶奶说。金性勇、曹美藻夫妇相继走了,供金晓宇“打来打去的人”,没有了。老金去世后不久,今年元宵节前,金晓宇因“双相精神障碍”复发被送往医院接受治疗。〓 2023年3月9日杭州市翻译协会于杭州Lamuor拉姆咖啡(青年店)为金晓宇庆生“从临床角度来说,我们的研究结果强调亲人的突然离世可能会对精神病评估产生重要影响。当病人失去了亲人,即使是发生在生命晚期的时候,也会对自我和自我反思产生深远的影响。”海外的一位精神疾病研究专家说。对于儿子的再次病发,逝去的老金再也帮不上了。出于爱和责任,长期投入孤独而又伟大的对儿子的照护事业,这对隐忍、勤俭的老年夫妇的生活,此前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旁人很少有人了解。“晓宇刚搬来的时候,他爸爸妈妈不希望别人知道他这个病。”社区书记黄丽娜最初也对金性勇事后对媒体大肆渲染的行为感到不解,现在想来,这大概是父亲老金为儿子下的最后一盘“大棋”。老伴曹美藻去世后,亲耳听到死神脚步声的金性勇“警铃大作”,开启了以年为单位的时间赛跑。想为儿子争取更多的关注和照顾。用一部老年手机,摊开一张旧报纸,他展开了自我救赎之路,老金拨通了《杭州日报》的报料电话,“你们能不能写我儿子的故事?我儿子是天才。”话音落地不久,这间简陋的小屋就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双荡弄小区专门在社区给金晓宇设置了宣传栏,社区书记讲解。“天才译者”金晓宇的故事很快传遍全国。媒体记者们的采访热忱,多少超出老金的意料,“去年来采访的记者很多,全国各地赶来的人都有。”金晓宇家边上有几只野猫,退休的黄奶奶网上买了200来块钱的猫粮,来给野猫喂食。“每天金家门口都是长枪短炮的,金师傅都说自己可怜,中午都没得休息,总有陌生人来敲门。晚上八九点钟还不走,摄像机架在门口。我说你可以门口挂个‘请勿打扰’的牌子,他也没挂。”邻居黄奶奶为金性勇的坚持感叹。父子二人的故事,倏忽间被投掷到“答记者问”的社会大场面中,在互联网的轰然造势下,万字的非虚构故事层出不穷,抖音短视频动辄转发量上万,金晓宇一举成为全民关注重心——“连菜市场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天才翻译家”。双荡弄小区对面是社区的老年食堂,上年龄的居民在这里买菜可以享受一定的折扣。有一天晚上,金家父子忙着接受采访,错过了饭点时间,食堂老板接到社区书记的电话,让他帮忙送餐。老板提着饭盒,穿过马路,找到对面的双荡弄小区,问了好多家才找到。金性勇的初步计划完美落地,但此时身体抱恙、不胜其扰的他依旧保有“契约精神”,切割休息时段来接待每一位来客,想让“天才儿子”的招牌传播广一点、再广一点。金家的住所,三室一厅,两张床、一个大衣柜、一个旧书柜,室内水泥地,没任何装潢,房顶上面还漏水。媒体造访者多了,社区出面主动联系了一家装修公司,谈了一个最优惠装修价格,想帮金家重新整饬一下。老金问过金晓宇,同不同意,到外面租个房子,小金说不要。金性勇临去世前,跟别人说,终于把晓宇的故事让社会知道了,他也可以闭眼了。金性勇这座大厦一夜之倾前,原本有着更现实的计划,那就是在儿子晓宇出名后、自己的人生告别前,为他找个照顾他的人。2022的下半年,金性勇的健康亮起了红灯,他开始急遽地推行他的托孤计划。在双荡弄,金性勇几乎是逢人就说,能否在他身故后,多去看看他家的晓宇,帮他照顾下这个可怜的残疾儿子。这位年逾80的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把求助之手伸向社区与他年岁相仿的街坊邻里,但收获的也只是一次次婉拒。“就在这个凉亭,老金来这跟好多人说帮帮我们家晓宇吧!”社区黄阿姨觉得老金有点病急乱投医,“我们都是年纪大的人,都自顾不暇,谁还有精力去照顾别人。而且他的儿子发作起来打人的,我们老人去可遭殃了!”媒体记者来采访时,顺便给金家带了不少礼物。金性勇慷慨地把其中一份礼物送给一位相熟的邻居,“他说以后自己没了,想委托我来照顾一下,还送人参给我。我说那不合适的,自己之前检查出来卵巢癌,还要保养休息,儿子有孙女我都没去帮他们带。”这位邻居退休前是公务员,她说自己身体不好,只能偶尔帮他看看晓宇,跟他聊聊天,更多的要求没法答应。双荡弄小区这处寓所,实际面积60多平方米,按市场价折算大约值200多万元,也是老金留给儿子的最大遗产。〓 双荡弄小区专门在社区给金晓宇设置了宣传栏,社区书记讲解。金性勇有两个儿子,晓宇是小儿子。有邻居听说,老金的大儿子一直在澳大利亚,曾经回来过一次,“大儿媳妇问老两口他们这个老房子的产权,金师傅就说这个房子你们不要来拿,是要留给我小儿子的。后来大儿子也就不往来了,再没回来过。”即使是母亲曹美藻前些年去世,他也未曾回国。去年,金性勇曾动过给知天命之年的“天才儿子”找个婚恋对象的念头。好心人给介绍一个农村女人,还带个小孩,但是最后事情没成,有人说是对方听说晓宇有精神病就退却了,也有说老金担心女人的孩子将来会分走晓宇的家产,晓宇将来会吃苦头,具体原因不得而知,但结果是,老金的这一念头就此熄灭。一位社区老居民说,老金对儿子的安排过于迟滞,如果早几年来做这个打算就好了。娶儿媳多少要花大钱,老金一家是节约惯了的人,这几乎也是金家刻在骨子里的“基因”。邻居秦奶奶还记得:“之前她们几个老太太坐在凉亭聊天,老金凑过来,请求她们给晓宇买一件衣服,40来块钱左右的价钱。人家都说现在40块钱能买什么衣服啊,买件五六百的吧,他就说40块就行。”“还有一次他去社区食堂,别人送他两块肉,他只舍得蒸一块,还去马路对面买两棵素菜炒。”去年记者来采访送的水果什么的东西,老金都堆在地上舍不得吃。即使过世之前,金性勇夫妇依然为了减轻小儿子的负担而提前交代“不下葬”,与曹美藻生前交好的邻居说:“他妈妈死了多年,到现在还没安葬。他爸爸去年也跟我讲,人死掉了就扔掉好了。”金性勇总归放心不下金晓宇,在他生命之灯耗尽之时,他的托孤计划也没有完全成功,多少还是有些遗憾。金晓宇曾把自己的人生比作“木桶”,能装多少水取决于它最短的那块木板,也就是父母。而金晓宇在早先也就有了危机意识,担心桶里的蓄水会随父母离开而放干,于是努力打磨修补短板的“备用材料”。1月18日中午,金晓宇吃上了自己做的番茄蛋汤,随后从家中出发为病重住院的父亲带去洗漱用品。然而,就在这一天下午,金性勇去世了。“其实晓宇自己本身也是渴望走出来,跟大家建立连接的。”双荡弄社区书记黄丽娜如是说。从母亲生病开始,金晓宇就向书记讨教“生活的能力”,是方便照顾双亲,也是“防止到时候我一个人就没人管了”。他开始关心起菜价肉价;碰到选不好的番薯,书记告诉他以“软硬”辨“鲜陈”;想吃腌肉,书记手把手带晓宇清洗、切条、锅蒸;看不懂银行存折,便请教书记每一笔款项的来去......金晓宇的“学习生涯”遇到瓶颈时,常以真挚眼光询问:“虽然我不懂,但书记你会教我的对吧?”真切又好奇的口吻让黄丽娜忍俊不禁,点点头回答他:“我会的。你放心。”〓 金晓宇出院后,常常一个人在家,邻居好奇去探望。人是群居动物,金晓宇想“靠岸”的心情被遥遥感知,人心也乐意向他靠拢。邻居黄奶奶锻炼归来在凉亭歇脚,金晓宇也会主动上前招呼——“你吃饭没有?”“今天买什么菜?”都是他们默契的惯用开场白。一次撞见金晓宇穿着围裙做菜,黄奶奶兴起,打趣道:“哎呀!这个保姆是哪里请来的呀!”惹得金晓宇咯咯地笑。“那是我唯一一次见他笑。笑得可真难看!”皱着眉头、眼皮耷拉、眼角向下、嘴角向上,黄奶奶模仿金晓宇的表情惟妙惟肖。社区的垃圾分类志愿者,金晓宇也跟其渐渐熟络,买早饭时会帮带根“独立包装”的“精致油条”(实际只是套了塑料袋)。遇到家中管道堵塞、电路故障,金晓宇也会熟练地请“维修服务队”的杨师傅前来帮忙,临走也学着大人的口气招呼师傅“下次有空来玩”。金晓宇似乎为自己的独自生存做足了预案,而今到了真枪实战的时候,他是否能承接住生活的重量,没人能给出确切回答。“回来就没看他说过什么话。”黄奶奶劝众人眼下不要轻易和金晓宇搭话,也不要提父亲老金的话茬以免刺激到他。父亲走后的2个多月,老屋的窗台上布满了一层细密的灰尘,窗边还挂着旧主人的橘色福袋。屋内没有人声响动,但卧室的灯一直亮着,原先的台灯也兀自亮着。屋外挂着几件干净的衣裤,灰蓝色和屋子整体的暗沉气质融为一体,似是主人情绪的宣告,也似一层专用保护色,拒人于千里外。生活的齿轮不会停止转动,金晓宇还是每日按部就班,有着他的专属作息表:7点出门买早饭和菜,9点半迈进厨房准备午餐,11点准时吃饭,接着是吃药午休,下午5点出门吃晚饭。中年失去双亲的金晓宇,面对的困境是“生存”而且是“独活”,无论心理上,还是生理上,对他而言,这都是巨大的挑战。他是无数精神疾病患者之中的幸运儿,因着天赋、家庭经济、父母的爱得到了许多,而今也即将与普通患者一样面对父母离开后的生活。曹美藻在世时常教育小儿子说:“小车不倒只管推。”这句话支撑金晓宇度过了曾经的艰难时刻。行路至今,这辆仅剩的独轮车还能不能平稳前行?屋内也不再有人给他开门应答,拉开窗帘,房间里只剩一盏白炽灯,静默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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