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没有上过学
文|读者:小小萤火虫
乡村野间的小路上,六十多岁的妈妈骑电动车载着三十多岁的我,“以前不会骑车,从来没接送过你上下学,怎么样?头回坐你妈的车吧。”
听到妈妈说的这句话,我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酸楚,幸亏乡间的风猛烈干燥,一下子吹干了我眼角艰涩的泪痕。
仔细一看,这条路的确是小时候去学校的路。
《你好,李焕英》剧照
妈妈出生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家里一共五个孩子,她插在中间排行老三,用妈妈自己的话说,上有大的、下有小的,夹在中间,爹不疼娘不爱。
事实可能也确实如此。单从去学堂读书这件事来看,舅舅们和姨都去过学校念书,虽然大半是初中没读完,或是小学刚毕业,就出来养家谋营生。
妈妈是五个兄弟姐妹当中,唯一一个没上过学的。
妈妈说她当时刚去学堂没两天,就被姥姥拎回了家。姥姥哭诉着自己一个人拉扯不了五个孩子,怪妈妈不懂事、不晓得给家里排点忧解分难。
一向脾气温和、疼爱闺女的姥爷,招架不住姥姥的情绪,也承认她所哭述的艰难事实,只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妈妈为这个家做点牺牲,做个懂事的闺女。
《我们的青春期》剧照
直到现在,妈妈认为姥爷之所以在五个孩子里,最疼她最宠她,主要是因着当初读书不公平这一问题,姥爷觉得对不起她,有愧,然后演变成一种爱的弥补。
就这样,妈妈“懂事”地彻底不再去学堂念书,而是在家“承上启下”地照顾弟弟妹妹,帮姥姥照顾整个家。
再后来,我的舅舅们,有当兵的、有做工程的、有进厂子的,我的姨嫁给了当校长的,我妈嫁给了我爸。
原因是媒人给介绍的男青年们,我爸在当中文化水平最高,干着个笔杆子工作,念过书,读完了高中,有知识,有文化。
原本不识字的妈妈,就这样跟着我爸,跟着结婚后买的电视机,学了好多字。
《父母爱情》剧照
我小时候趴小桌案上,在田字本上一遍遍写生字时,她时常边做着手上的活儿,边跟着我学字。
如今她还经常调侃我,“当初说得好好的,说,‘妈妈,等我在学校学了字,我每天回来教你。’嘿,教了没两天,再也不教我咯。”
妈妈故意捏着嗓子学我说话,我不承认,“我咋不记得这事了。”千真万确,我一点都不记得,甚至猜测这是妈妈编的故事。
我小时候生活的那个年代里,男女性别观念还是相对陈旧。自然,我的姥姥也不例外。
大概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有一年春节,一大家人都回老家老房里过年。正月里,姥姥突来兴致,张罗着攒集家里的小辈们吃顿饭,喊了我的表哥表弟们,却唯独没喊我。
那边饭菜上桌开席,妈妈得了消息,回到家里边烧火给我做饭,边抹眼泪,“你好好念书,长大后好好闯,不能让人瞧不起,妈妈这辈子就这样了,但我的闺女得争口气,活出个样。”
这是记忆里,我第一次见妈妈哭,哭得满脸涨红。
《都挺好》剧照
过了一会儿,姥爷来家里,喊我去吃饭。妈妈红着眼睛说,孩子已经吃过了,自己家里有饭,不贪外面的肴。
姥爷知道这是惹了自己闺女,伤了她的心。他叹了好一阵的气,放下手上拎着的几袋零食,坐在屋里一言不发地看了会儿电视,约莫是等到妈妈的脾气散,才默默走了。
在我还没发育完全的脑袋瓜里,这件事好像很快过去了。妈妈依然孝顺姥姥姥爷,赡养到老。若干年后,姥姥姥爷住院,妈妈带着爸爸回老家,在医院陪床,做饭送饭,照顾得无微不至。
后来,两位老人相继离去。葬礼,我只参加了姥爷的。倒并非是有意安排,而是因为姥姥腊月初去世,赶上我大一的期末考试。远在千里之外,妈妈甚至没告诉我姥姥过世的消息。直到寒假回家,她才带我去坟前磕了个头。
长大后,离开妈妈,在新的城市有了新的生活。每每想来,后知后觉发现,我的诸多潜层意识观念,其实很多都源于妈妈的影响。
《俗女养成记》剧照
妈妈做了一辈子的家庭主妇,没有正式的工作,但一直坚持做手工,以前在乡下,手工活计有灵活精巧且完整的“产业链”。发彩线、发花样图纸、收成品、结算…一套非常系统化的流水线,妈妈的手工速度快、质量好。记忆里,一个月下来,能有好几百块的收入。
其实原本,妈妈是有机会出门工作的。
本世纪初,老家的乡镇建设风风火火搞起来,兴起一阵建厂热,接着便是热闹地开始四处招工。纺织厂、生鲜厂、布厂等等,一时间改变了这片土地原有的慢吞吞节奏。左邻右舍的乡亲们陆陆续续进厂打工,妈妈也跃跃欲试,跟着几个姐妹进了一家禽肉加工厂。
于是,家里开始了一段早饭慌里慌张、午饭晚饭甚至会没得吃的日子。爸爸倒是支持,积极承担起做饭的重任,只可惜心有余而厨艺不足。习惯了妈妈在家做好每日三餐、随时一句“妈”就能解决万难、出门从来不带家门钥匙的我,看着早出晚归、一天到头甚至见不到两面的妈妈,彻底崩溃了。
一个周末的早晨,我被妈妈从被窝拉到厨房,她一边托着我没睡醒的头脑,一边教我用煤气灶自己在家热午饭吃。
《你好,李焕英》剧照
周末睡懒觉的失败,妈妈被工作分走的爱,所有糟糕的情绪,击垮了我。哭闹一场之后,妈妈真的不再去上班了,给厂子的理由是生肉过敏。
不再去厂子上班的妈妈,又重新开始继续在家做手工。当时的我,认为自己大获成功,重新拥有了完整的母爱。
直到我读高中,经过青春期尖锐的蜕变,慢慢地形成了所谓的自我意识,慢慢地对人生产生思考。
有一次,爸爸照例给我发生活费。我从高中开始住校,每两周回家一趟,生活费通常都是爸爸叠好一沓钱给我,或者是直接充进我的饭卡。爸爸给完之后,妈妈却坚持再给我一份,理由简单且粗暴,“这是我自己挣的钱,不算家里的、不算你爸给的。”
“我自己的”“不算你爸的”这一刻,我才清晰地意识到,妈妈原本就该是“她自己”。她不应该只是每天在家给我做饭的母亲、不该只是服务于家庭的隐身人……
很多时候,面对母亲,尤其是传统意义的家庭主妇型母亲,我们或许习惯性地忽略她们的独立性,只意识到她们的依附性,依附于家庭,依附于子女。但实际上,母亲是独立的,假设不是谁的女儿,不是某个人的妻子,不是我们的母亲,她们也足以拥有完整的一生。
想起当年任性的自己,那个又哭又闹不许妈妈再出门工作的我,应该,像极了当年哭闹的姥姥吧。
后来我开始赚钱有收入,每年给爸妈发红包时,钱都是分开两份,各给各的。如今,两人都过了六十岁,开始收到一些福利和养老金,妈妈算得也明白,自己学会在小程序上看自己的金额,查自己的账单。
春节期间,妈妈的银行卡不小心被冻结,需要本人带身份证到营业厅办理解冻。
我和爸爸陪妈妈一起去到银行,柜台处理相当智能化,只需要操作仪器上几个按键,再扫描一下本人面部即可完成办理。最后一步,需要本人手写签名。
爸爸上前一步解释,“年纪大了,不大识字,这能不能代写?”
妈妈胳膊肘一拐,支棱起来,“不用,我会写。”
《小偷家族》剧照
妈妈别扭地握着电子笔,歪歪扭扭地在触感敏锐的电子屏幕上写名字。第一遍机器没有识别出来。
银行服务的工作人员态度温和,并没有催促。就这样,我们三个人围着妈妈,默默等着她再次一笔一划地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仪器的屏幕上。
这一次,识别成功。
排版:小映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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