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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出身的公务员,在体制内走钢丝 | 人间

农村出身的公务员,在体制内走钢丝 | 人间

文化


从农村出来的我们,脚下踩着的都是一根钢丝绳,我们颤颤巍巍地向上攀爬,为领导“扛雷”,出了事,一句“管理不严”就能打发掉;身边那些所谓“朋友”,皆是豺狼蝇虫,闻着腥味而来,投其所好不过是想从你身上撕下一块血肉吃罢了!


配图 |《检察官内传》剧照




2019年2月15日,春节假期结束不久,我正在办公室起草单位新年度工作计划,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她语气焦急、惊慌失措地说:“你小舅被纪委的人带走了,能不能找人问问出了什么事?”

这消息震得我头皮发麻,也知道母亲确实六神无主了,否则不会找我这个“没本事的”打听消息。放下电话,我绞尽脑汁,突然想起高中同学王华如今在县纪委纪检监察室工作。虽平时跟王华联系少,但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打过去。王华在那头听我说完,只压低声音说,“千万别再打听了,有确凿证据”,接着便挂断了电话。




记得有人说过——只有至亲中有人甘当“人梯”,后面的人才可能实现阶层跨越。外公外婆就是我家的第一代“人梯”,在上个世纪温饱都难以解决的农村,他们用勤劳的双手托起一片天,让所有的孩子有书读,从而实现了阶层跃升。他们一生共养育了5个儿女,大舅是家里长子,出生于50年代末,小姨是老幺,出生在70年代中期。

外公自幼聪明好学,却因战乱被迫中断学业。尽管他对子女的学业非常重视,可时运不济——大舅少年时代赶上文革,外公家又是富裕中农,只能无奈读完中学就卷起包袱回了家,连考大学的资格都没有,反而是村支书家一读书就头疼的儿子被推荐上了大学;我母亲在家排行老二,读到高中,第一年没考上,复读后依然离录取线遥遥,自个儿泄了气,选择回家当农民;孩子中,外公外婆最看重排行老四的小舅,外婆不止一次对我说:“希桐(小舅乳名)是最让人省心的,能吃苦受累,出门办事又利落!”

70年代初农村学制混乱,小舅5岁开始上学,在同班学生中年龄最小,可他自制能力极强,永远是第一名,1983年参加中考,在全镇1000多名考生中排第七——这个成绩,足够他被录到县一中考大学,也可以选择去读中专,毕业后就能端上“铁饭碗”。

当时大舅刚成婚,婚后他和舅母害怕被读书的弟弟妹妹拖累,闹着分家单过,分走了家里的老宅,我母亲业已出嫁,外公外婆背上1000多元的外债,才带着二舅、小舅、小姨搬进新房。外公那时在镇上的建筑公司当合同工,月工资32元;外婆在家种着责任田,收入微薄。3个孩子都要从家里拿学费,外公着实供不起,只能劝小舅去读中专,早点毕业上班,减轻负担。

于是,小舅选择了到邻县读初级师范学校——不用交学费,有生活补助拿,毕业后就能跳出农门。听说心爱的尖子生要去读中专,小舅的班主任亲自跑来家中劝说外公外婆:“希桐的想法,我最清楚不过了。这么好的学生不读高中太可惜了,你们勒一下裤腰带,3年很快就挺过去了,千万不要耽误了孩子的一辈子啊!”

但单凭勒紧裤腰带解决不了3个孩子的学费,“读大学”也成了小舅一辈子的遗憾。

上了师范学校后,每年寒暑假,小舅都跟着外公在建筑工地当小工,搬运砖石、搅拌水泥……三伏太阳晒破脊背、三九寒风冻伤手脚,用汗水换来金钱,填补生活补助不能覆盖的空当、填饱青春期永远填不满的胃。




1985年,小舅刚成年,就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毕业,被惜才的王文禄校长要到县实验中学。第一天报到,王校长邀请了包含小舅在内的3个新人到家里吃晚饭。席间,醺醺然的王校长拍着小舅的肩说:“小李,我可要给你压担子了,好好干!”

没多久,小舅被分到了一个成绩差、爱闹事的班当班主任,一起报到的两个新同事成了任课教师。初中生叛逆难管,差班家长不重视教育,而学校考核只看成绩。小舅拿出了念书时的“狠劲”:他对照座次表,记住了每一个学生的名字,第一堂课一一点名,一人不错,轰动全校;他规定全班提前半小时上早自习、晚半小时放学,为了与学生同时间作息,自己就住在学生宿舍里;他对单个不听话学生的思想教育会能开两小时,直到那孩子诚心认错;他体罚学生也狠,拖把杆粗细的木棍都能打断,直接把“害群之马”撵回家……最后,这个成绩倒数的班,持续名列全年级第一。

教书的十余年间,小舅带的班成绩永远出不了前三,职务也从班主任升至年级主任。依靠过硬的成绩,加上王校长退休前大力推荐,1995年8月,27岁的小舅当上了德育主任——如果顺利,要不了多久,小舅就能稳稳升至校长。

但人生长河本来就是波涛汹涌。2年后,我们省打破户籍、身份、地域限制,首次面向社会公开招考公务员,头一年6万多人报考,只录用了3227人。小舅果断报名参加,都没跟舅妈商量,30岁那年,他录进县法院成了一名小公务员,人生从头开始。

司法系统是一个专业性特别强的部门,与其他部门的横向交流很少,编制人员多,干部提拔速度慢,在县级法院耗一辈子当“大头兵”的不在少数。小舅已经而立,非法律专业科班出身,人脉关系更不用说了,总之,起点极低、前途非常不明朗。他刚去时被安排在办公室里打杂,法警大队成立后,又被打发过去帮忙——队里除了3名正式干警,剩下的就是一帮乳臭未干的临时工,干一些辅助判决执行、接送嫌疑人的脏活累活,有时候还要被抽调到外地执行死刑犯枪决的任务。

小舅跟我说起他第一次执行枪决时的情景。“我木呆呆地坐在屋里,接到命令后机械地走到犯人背后,手中的枪重得拿不住,听到口令后麻木地扣响扳机,然后躲瘟神一样扭头就走了。后悔回头看了一眼,一辈子都忘不掉!”事隔经年,小舅仍一脸恐惧,杀死一个人从不值得夸耀,只有战栗不安。

之后几年,小舅在一堆乱事缠身的情况下,自考本科,通过司法考试,从门外汉一跃成为业内人,推开了职业生涯的大门。




可以说,我家的第二代“人梯”,就是小舅。

我父亲这边,祖父母4个子女,没人读过高中,姑姑小学都没读完,7个孙辈中也只有我读了高中,读书成才,从来都不是这个家族的必选项。叔叔们笃信“读书无用”,家里孩子都早早辍学,错过知识改变命运的时代浪潮,所以外面的世界也从不向身处底层的他们敞开。我6岁时,只因村中同龄孩子少,要到邻村上学,父母就随意以无人接送为由让我晚一年上学——其时,祖父不过60多岁,而母亲的伟大事业只是当村里的计生主任,年收入500元。

我自幼体弱,根本不是扛重活的料,在求学路上跌跌撞撞,对“农民工”身份的恐惧,逼迫着我努力向前爬。小舅是我一生的“贵人”——苦苦求索的日子里,他一直关心鼓励我,加上小姨每个寒暑假都给我补习功课,他俩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我父母的责任缺失,是我人生最初最温暖的光,他们的背影也曾是我拼命追赶的目标。

外公家的第三代,5个孩子3个考上重点本科,我2005年高考,被一所二本师范院校录取,是同辈里最低学历。2009年3月,我考研失利,被调剂到一所非意向大学,只好转而报考公务员。因为学的专业冷僻,只能填报乡镇不限专业的岗位。省考笔试前夕,我上午匆匆办完教师资格证手续,下午3点多又坐着大巴赶回老家的市里。考点附近几个旅馆早已住满,我着急忙慌地寻找能收留我一晚的地方,所幸城中村一家出租给民工的小院还有两间民房。

当时的公务员考试只考“行测”和“申论”两科,两场考试合计100分。乡镇岗位只要大专以上学历,不限专业,门槛低自然报名人数多,700多人争9个岗位,那年到期的大学生村官还有加分,我感觉希望渺茫。我硬着头皮去考,考完就默默收拾行李离开了。

4月,我有一搭无一搭地查笔试成绩,发现自己考了69分,竟然进了面试,只是排名非常靠后,27人进面,我排倒数第三。我给小舅汇报消息,但没想到他立马给我联系了一家公务员面试培训机构,垫付了5天1080元培训费用——那是我第一次上有偿辅导班。

6月4日,小舅亲自开车送我去市里的考点。一路上,他鼓励我放平心态,发挥出自己的优势。车到考点,他还叮嘱:“考不好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再考一下村官嘛!”

当天好似沾了小舅的气运,我超常发挥,面试排第二名,总成绩窜至第七名,不出意外,可以坐等上班。晚上,小舅专门为我在饭店摆了一桌,请上我的父母、小姨、舅妈和表弟。他喜不自禁,就像是自己的孩子找到了一份好工作。

此后不久,小舅就被任命为县法院法警队大队长,副科级别,正式登上领导的台阶。8月底,我收到去离家20多公里的乡镇就任的通知。到岗前,小舅特地来家里看我,送了我一台彩屏三星手机,传给我他的“20字箴言”:自律坚守、担当肯干、读懂政策、厚实感恩、情商要高。

彼时,我只能理解表面意思,上班多年后,才参透其中的酸甜苦辣。




正式入职后,我和同时报到的另一名新人先被安排到镇党政办公室见习,等待岗位分配。我认真遵守着小舅“自律坚守”的要求,做“最早到办公室的那个人”——“自律坚守”是一个没有背景的年轻人的无奈之选,无人搭桥问路,那就只能靠表现赢得领导青睐。

当时我就在单位值班室里住下了,每天早起清扫办公室、打好热水,领导同事丢过来的杂活都一丝不苟地完成,从未有一刻懈怠。镇领导也许是看中我的刻苦,也许是因为根本没人愿意干,安排我去跟着办公室主任学“写材料”,这一写就是十多年。

写材料磨人,不仅平时要紧盯领导“讲话精神”,吃透中心工作,也要了解各部门情况,但凡出现新做法新说法,就得迭代更新。忙起来点灯熬油,哪怕假期领导视察调研工作暂歇,其他工作暂缓,写材料也不能停——因为领导就在旁边等着审稿呢。

一年多以后,我找小舅诉苦,小舅现身说法:“农村出来的人,想要有出息,难事苦差都要冲在最前头,我是单位第一个到农村任第一书记的、第一个到基层法庭交流任职的、第一个到企业挂职锻炼的,有难题找我,成了历届院长的第一选择,然后领导就真正开始考虑提拔我。”

末了,他语重心长地说:“主动担当别人干不了、不愿干的工作,才能显出你的特殊作用。”

我咽下抱怨,继续埋头写,逐渐挑起了镇政府工作报告等材料的大梁,撰写的调研信息多次登上内参,得了县委办公室信息科长的垂青。3年后的初夏,我被借调到县委办公室,半年多后顺利落编,从此告别乡镇。


那几年却是小舅仕途的瓶颈期,他一直没得到提拔。那年12月,我正式上岗后到小舅家吃饭,当晚他灌下不少闷酒,话也比平时多:

“最难读懂的就是政策,今年市委组织部给副科级干部提报设了‘本科生、30周岁’的硬条件,不少70后因为一纸文件被锁定在科员级别,动弹不得。”

“正科提拔的条件还宽松些,但我第一学历只是中专,今年也46岁了,明显拼不过后来的年轻人,看来要在这个岗位上退休了!”

小舅郁悒不已,可没想到峰回路转,一顶官帽从天而降。“十八大”以后,反腐力度空前,很多高风险岗位从人人抢着干变成了人人畏惧干——县法院执行局局长就是这么一个位置。2014年初,县法院一把手从一线退下来后,极力举荐小舅任执行局局长,老领导亲口说:“我在司法系统干了一辈子,提拔的干部也有二十几个,受恩惠的人就更多了,但是人走茶凉,只有小李从来没有忘记恩惠。”小舅人品敦厚、懂得感恩,同等条件下,领导愿意偏看他一眼、多照顾他一些,毕竟人人都有退休的时候。他的“厚实感恩”,又一次得到了现实验证。

知识可以靠后天学,脾气秉性却很难改变。小舅说:“我们的工作更多是处理人和人的关系,通晓人情更容易解决问题。”但外公家的家风呆板,长不出八面玲珑的孩子,小舅只能在经年的工作中努力学着做一个灵活的人,他扩大社交圈子,和各行各业的人交往,在每一次碰壁中学习总结。

在领导眼中,小舅敦厚感恩;在同事眼中,小舅吃亏在前;在朋友眼中,小舅义气仗义;在群众眼中,小舅正直可信——可在我眼中,像小舅那样一个呆板认真的人,行走在人情世故绞成的钢丝绳上,动辄得咎。尽管他笨拙而努力地维持着平衡,但风打着旋儿一阵阵吹,直到他掉下来的那一刻。




小舅坐上执行局局长之位后,“朋友”源源不绝围了上来。起初他们装出一副知交莫逆的样子,相互取暖、帮忙,但这群猎食的“豺狼”很快便露出獠牙,后面是更多循着腥味缠绕不去的“蝇虫”。

二舅毕业后去到外地,婚后将主要精力移到了生活的城市,对老家的人和事几乎不上心,大舅则人微力薄,插不上手,所以家族里凡是扯上司法的事儿,都会求到小舅门下。离婚纠纷、打架斗殴、债务问题……没完没了,只要有一个“伺候”不好,他们就会在村里风言风语:“李家老四当了官就忘了本了,瞧不起人了!”

惹不起躲不起,小舅本就爱好交友,那时为了七大姑八大姨,更是来者不拒,由此主动被动认识了诸多体制内的人。其中,和司法局的张建、公安局的安顺关系最铁,甚至自称“三兄弟”。

安顺父母是县酒厂的退休工人,养老金低,多年卧病在床。因为小时家里经济不宽裕,所以安顺“搞钱”的劲头特别足,对当官没啥想法。2003年,他就以弟弟的名义开网吧赚了不少钱,后又揽下不少建筑工程,站上房地产的风口,在三亚、成都、昆明等地“炒房”,日子富裕得很。

张建父亲曾是县公安局局长,在世时把张建塞进了县司法局,前40年,张建的人生顺风顺水,加之家境优渥,酒肉朋友自然不少。他父亲心肌梗塞死在了办公室后,身边趋炎附势的人稍散了些,但狐朋狗友还是不少。

2014年10月,外婆意外摔伤住院,在市立医院置换股骨头。手术前一天,张建和安顺就驱车到医院,开口就是“老娘受苦了”,甚至不等我母亲和小姨动手,就偕同小舅将外婆送进手术室,还接连陪了好几天床,深情厚谊,看起来比大舅、二舅都孝顺。

事后,母亲对我说起他们,满脸羡慕。可在官场上,你收了这“过分的情谊”,要如何回报别人呢?


2015年8月,我通过遴选进到市发改委。正值市里整治清理违规工业产能,忙得脚不沾地,卧不安枕,我便搬到了工作单位附近。回老家的时间少了,与小舅的见面也随之减少,更少有长谈的机会。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一个叫朱涛的人,以张建朋友的身份搭上了小舅。

朱涛也在县司法局工作,是一个“过气”富二代。朱涛父亲当年抓住了改革开放的机遇,经营了一家卖大货车的4S店,江湖草莽的派头,既大胆精明又无知盲干,成得了事也容易闯下大祸。2010年前后,朱涛父亲见高利贷来钱快,抵押了4S店,以高利息向熟人借钱干起地下钱庄,听说是手捏几千万资本,生意很是红火。

朱涛是一个典型的县城纨绔,会吃会玩,找了个大美女当老婆。后来,在小舅组的一个酒局上,我见到了朱涛及其妻子,他言谈举止极其随意、满嘴跑火车,他老婆打扮时髦,酷似明星,让周围的女人相形见绌。总之,两人高人一等的做派让我很不舒服。听小舅妈介绍,朱涛老婆因为学历低,只是县供电公司的合同工。

时间到了2017年8月,一天下午,我随母亲和小舅,陪着外婆到医院体检,返程已是傍晚。路上,我听到有人给小舅打电话:“李局,晚上的饭局你可一定要来啊,我约了几个好兄弟!”

小舅在车上连声说:“好、好,一定到!”然后转身自豪不已地对我说:“这就是朋友多、面子大的好处!你要是有给别人办事的能力了,一样有人请。”

我顿时诧异非常——这还是我认识的小舅吗?印象中,他应该会推掉饭局,跟家人一起吃顿路边小店的家常饭。而且,他怎么会这样不小心谨慎?那时很多小企业主为了争取政策资金,拐弯抹角地找人约我吃饭,我都怕得要命。那些小企业根本不具备承接扶持资金的能力,一旦给出项目资金,他们也不知道能存在几年,后续审计大概率会出大问题——这种鸿门宴,路子野很难把握,即使你什么也没拿,单单接受服务对象宴请,就够处分你了!

笑脸相迎、公事公办是我们对自己最大的保护,出了事,这些没底线的人很可能反咬一口。




小舅的不谨慎很快招来灾祸。

2018年,本地不少企业主因还不起高利贷“跑路”,银行惜贷收缩银根,又引发不小规模的担保连带企业破产,地下信贷链彻底崩盘。朱涛父亲血本无归,最后因非法集资、恶意欠贷被判入狱。朱涛的“美满”生活也随之解体,娇妻是拿钱堆出来的,美容保养、衣服首饰、香车宝马,哪一样也离不开钱。没有钱,就无法再养尊处优,美女万万不能接受,礼义廉耻自然也抛在地上,遂把“媚眼”抛给了一个年近五旬的赵老板。

朱涛哪能忍得下这顶“绿帽子”,两口子穷吵恶斗,直至分居。朱涛妻子这下彻底没了顾虑,公开与赵老板出双入对。朱涛没了“富二代”的身份,但改不了脾气,私下里一直跟踪收集妻子的偷情证据,想给她点“厉害”瞧瞧。

妻子跟情夫的“幽会”地点不是在赵老板的私宅,就是在高档宾馆。朱涛顾忌自己的公务员身份,不敢私闯民宅,又没能力搞定宾馆老板调监控,渐渐就把主意打到已经升任县法院副院长的小舅身上。他跟张建组了一个酒局,邀上小舅,一瓶好酒下肚,朱涛抱头痛哭,说老婆在外面找了野男人,自己多么多么窝囊。张建煽风点火,怂恿小舅弄一张证明,从宾馆调取监控,给朱涛出气。小舅酒过三巡,义气上头,当场答应,第二天还真的安排了一个临时工陪朱涛去宾馆调取了视频证据。

朱涛拿到证据,转头就威胁妻子回家安分守己,否则曝光视频。但没想到,妻子早就受够了他的窝囊,又认定他惹不起赵老板,不敢造次,反而坚决要求离婚。朱涛还恋着美貌妻子,本不想离婚,结果却弄得骑虎难下,最后只能选择丢老婆、保财产——不久,他就拿着视频先发制人,以“出轨”为由起诉离婚,妻子净身出户后,他还到处扬言是“自己扔了那个破鞋”。

“朱涛老婆出轨赵老板”在县城里一时传得沸沸扬扬。赵老板闹得灰头土脸,也玩腻了朱涛前妻,就借避嫌断了联系。朱涛前妻惹了一身腥,又没捞到鱼吃,掉头就向坏了自己好事的小舅敲竹杠。

几个月间,县纪委就收到了多封实名举报小舅的信件,内容包含滥用职权、贪污受贿等等。当时全国“扫黑除恶”如火如荼,县纪委对小舅家进行了审计,结果发现小舅家除了几十万存款,县城的两套房子甚至房贷都没还完。审计过关,小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但这只是噩梦的开头。其后,朱涛前妻找人向小舅递话“要补偿”,数额不小。小舅哪里拿得出钱,只好找朱涛商量。哪曾想,朱涛立即翻脸:“要没有你掺和,我们还离不了婚,没钱帮你!”混人说胡话,小舅碰了一鼻子灰才知道着了道了,悔不当初。

没钱了事,小舅只能装糊涂躲着,没承想这彻底激怒了朱涛前妻。2019年春节前夕,朱涛前妻领着孩子守在小舅家小区门口,逢人就发印有小舅“罪证”的传单。孤儿寡母,寒风料峭,算是给小舅当头淋了“狗血马尿”。接着,她又带着孩子跑到县纪委、县信访局举报,死赖着不走,要讨个说法。这一通操作下来,把县纪委逼得进退不得,但调查结果确实只能给小舅判个党纪政纪处分。这个结果,朱涛前妻不能接受,就威胁要向上级纪委反映他们“官官相护,渎职犯法”。

正在这进退维谷的微妙时刻,一份敲死小舅的犯罪“铁证”摆上县纪委案头,也彻底把小舅打落深渊谷底。




“铁证”来源于小舅的另一个朋友——李雄。

李雄家和外公家算是同村同族,李家有5个儿子,是村里的一霸。2006年,外公家所在的李家村被划入县经济开发区,田地被征用变成了工厂。李雄当时是一家小作坊的老板,见有利可图,就回村竞选村长。李雄家本来就人多势众,又使了贿选、威胁等手段,自然如愿将村长揽下。

成了村长后,李雄耍手段压住村党支部书记,堂而皇之成了村里的“话事人”。他指使几个弟弟领着村民闹事,阻拦工厂施工,又以村长名义找开发区管委会和企业“解决问题”,给自家的“皮包公司”揽到了大量工程,垄断了几家工厂的货物运输生意。没几年,李家兄弟就成了腰缠万贯的大老板。

村里另外几个大家族眼红,也想竞选村长。李雄就纠集小弟给张家放一把火、把王家儿子的腿打折,很快便没有人再敢从李家碗里抢肉吃。再后来,李雄拿大笔资金开道,找了保护伞,就更是没人敢惹了。

小舅虽是李雄同族兄弟,但原本没有什么交集。2014年,大舅因为翻盖房屋与邻居张坤起了矛盾,挑了房顶却迟迟开不了工。在农村,这种邻里纠纷不好处理,法律和道理都讲不通,但村长一句话就能解决。大舅懦弱没有办法,求助小舅。小舅那时虽是县法院执行局局长,可也完全插不上嘴、使不上力,只能拜托李雄帮忙。李雄应得干脆,事也办得利落,他把大舅和邻居叫到村委会办公室,直接下命令道:“张坤,李高峰(大舅)给你500块钱,你就别再闹了,不然就追究一下你们家多占一块宅基地的事情。”

一句话,老张家就偃旗息鼓。

事成,小舅请李雄兄弟几个吃饭,反而被人抢了单。此后,李雄更是多次邀请小舅吃饭谈心,登门拜访,两人逐渐成了朋友。

但李雄一家公德、私德一塌糊涂:李雄拿着村里的公款吃喝,进出娱乐场所,勾搭上了个小20岁的“三陪”,发妻住在村里,小三住在县城“金屋”;他的几个兄弟拿着村里的集体财产骄奢淫逸、胡作非为,有村民反抗便拳打脚踢,甚至打伤、打残上访的人。这样的一群人,为了利益能把天都捅破,被他们盯上的“朋友”,早晚要被拉下水、脱层皮。

2017年,李雄设套将一名小企业主骗上赌桌,一夜之间将对方坑了个干干净净,连厂房设备都抵押了。事后李雄拿着借条,找小舅商议怎么通过诉讼把厂子抢过来,小舅还竟然真的为李雄安排庭审,执行财产划拨。

那个小企业主倾家荡产,又不敢报复李雄,遂躲去外地务工。2018年,他借着扫黑除恶的势头,实名举报李雄兄弟涉黑犯罪。证据确凿,李雄很快被抓,在看守所里供出了小舅。县纪委取得证据后,于2019年春节将小舅留置并抄家,查封现金、存款40多万元,还有10箱茅台、几幅字画——小舅历任法警队长、执行局长、法院副院长,但确实没钱,儿子硕士研究生即将毕业,北京买房的首付款他都凑不出来。




出事后,小舅妈四处奔走求人,只为小舅能在看守所里过得舒服些。家里账户被查封后,舅舅姨姨们凑了10万元为他请律师打官司。而他的“朋友”在干什么呢——张建、安顺悄悄到拘留所给小舅账上放了1000元,此后再无表示,外婆重病也没来探视。我陪着舅妈求到安顺家,面对我们的低声下气,安顺面上和气,话里却藏着冰冷:“李哥出事后,我着急得不得了,但我确实不认识看守所的人,也帮不上忙。这不,前天纪委还因为李哥的事情找我谈话了,我必须回避一下!”后来,他干脆连电话也不接了。

2019年6月,小舅的案子正式开庭,我和母亲早早来到邻县法庭。小舅戴着手铐站在被告席上,身材削瘦、面无血色,我强忍泪水、百感交集,又不知道该去怨恨谁。

不久后,判决书下达:小舅被判入狱7年——贪污40万元刑期3年,涉黑渎职刑期4年。我不知道小舅要如何度过这7年牢狱,之后又怎么度过没有退休金的晚年,更不知道他得知那些“朋友”的所作所为后又做何想。

李雄那边,家族照样兴盛,公司依旧红火。去年春节我去大舅家拜年,大舅妈告诉我:“现在,李雄老婆在村里到处骂你小舅,诅咒我们一家人不得好报!”

“小舅是他们害的呀,真不要脸!”我反问,“咱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村里人,受小舅恩惠的人怎么也该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吧?”

“我们哪里得罪得起老李家人,还想在村里过日子呢!”大舅默然地说。

“又不关人家的事,谁会站出来替我们说话。”大舅妈补充道。

我一时默然,大家好似也都没什么不对。村里那些随时拨来电话、提一箱牛奶登门求帮的亲戚们始终默不做声,其他朋友也纷纷划清界限、作鸟兽散。


这几年,我一再反思小舅的悲剧,试图厘清自己的人生方向。

现在想来,小舅教给我的人生箴言中还少了一条:“谨慎小心”——出身低微的人,即使爬到了一定高度,身下也不过是沙塔,一阵风雨就能拆散根基。从农村出来的我们,脚下踩着的都是一根钢丝绳,我们颤颤巍巍地向上攀爬,为领导“扛雷”,出了事,一句“管理不严”就能打发掉;身边那些所谓“朋友”,皆是豺狼蝇虫,闻着腥味而来,投其所好不过是想从你身上撕下一块血肉吃罢了!

粗茶淡饭最养人,平凡普通也是好事,最贵的年份茅台也是致癌物,比不上家里的一碗小米粥。奉劝和小舅一样的人,千万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不要在意老家亲戚说什么,也没必要交太多酒肉朋友,对于包工头、黑社会、村干部等群体中没有底线的人,离得越远越好。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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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草根,行走缓途,

忙忙碌碌又碌碌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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