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草地封水泥的执着

春天到了，院子里的香樟树开始疯狂退叶子。一场春雨过后，草坪上密密麻麻全是树叶。我按捺不住，拿起院子里的耙子，开始了每天的耙树叶劳动。

有几次我妈来了，一边帮我弄走成堆树叶，一边说，现在知道香樟树为什么讨厌了吧？一年退两次叶子，还有那种黑黑的果子，退个没完没了，看到就搓气。

那照你这意思，树不要啦？

我妈颇有一种“我早就告诉过你”的意味，又开始了她的全盘计划。照她的意思，院子里的树统统都要砍掉，木绣球要砍，桂花树也要砍。最后主旨当然是，我看啊，还不如全部浇水泥得了。

院子浇水泥，是我妈那一代人关于户外的终极梦想。管你在院子里种什么无尽夏，三角梅，爬藤月季……好看能当饭吃么？统统砍了去。

不砍？不砍你种菜啊，当然种菜太苦了，还是砍了吧。‍‍

如果结合这代60后的成长经历，倒是也能理解。我妈小时候住的是农村的茅草房，她恨死了烂泥地，一到下雨天，什么样的好衣服都要毁了去。我小时候，乡下宅基地房子，门前场地必铺水泥，水泥地方便，省事，无烦恼。

如果档次高一点，那就铺上大理石，必然还有雕龙画凤的不锈钢栏杆，这样的院子，会让我妈眼前一亮，羡慕得一塌糊涂。有时我跟她在小区里散步，碰到邻居院子铺着蹭亮的大理石，她必然两眼放光，带着无限的憧憬说：这家人弄得多好，多整齐，看来一定也很有钱。

然后目光给到我，轻轻叹气，后面的内容就是她唠叨了八百遍的，“你家这个院子，小么小得来一点点，香樟树还那么大一棵，阳光都被挡掉了……”她无法理解，人在院子里不停伺弄花花草草有什么意思，是嫌这辈子还过得不够累吗？

说实话，扫了几天叶子，我有点共情我妈的感受，转而又想到，草地封水泥，非常非常像中国式的教育。

我妈那代人育儿很粗糙，也没什么鸡不鸡的，但总的来说，所有孩子都是一个希望，你要好好读书，改变你烂泥地的命运。读大学找个稳定工作，就相当于给人生铺上了平坦的水泥，这样以后大差不差，就不用怎么发愁了。

但凡你有别的想法，你想搞搞文学啦，做做小生意啦，走南闯北闯荡闯荡，都被这代人斥为无稽之谈。这超出了我妈的想象，她还是会觉得，水泥地有什么不好？一份稳定的办公室工作，不用日晒雨淋，不用担惊受怕，到点下班按月发工资，那不是挺好吗？

你为什么不跟着别人走呢？

我记得在十几年前，最受欢迎的专业是金融，所有跟金融有关的市场营销啊金融分析啊，都是热门专业。当年，那就是我们这代人的大理石吧。现在时代变了，人人都知道做码农更赚钱，所以好多小孩一年级就开始学编程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水泥地，现在的草地硬化，当然会做得更洋气，木塑板，鹅卵石。中国人的执念，是有一个干净清爽的庭院，你可以在边边角角的地方种一点花花草草，只要不影响大局就行。

像极了华人父母叫你发展兴趣爱好，但只能是兴趣爱好，绝对不能把兴趣爱好当饭吃。真正的主业，必须是高尚职业，医生，律师，工程师……几十年都不会被淘汰，什么时候都有饭吃。这是真正的土地硬化，不然叫我一辈子收拾你这烂摊子吗？

我儿子很喜欢院子里的樟树，他还专门写了一篇小作文，赞扬这棵樟树。

“我最喜欢樟树。浅绿的叶子，小巧，洁白又可爱的花，壮观，高大的树干。我家院里有棵樟树，每天下午在屋里望着它，好高兴啊。树上挂着秋千，没事的时候我就喜欢上去坐坐，放松放松。早上起来，樟树上总有鸟儿在叫。樟树很坚强，不管刮多大的风，下多大的雨，它也宁死不屈。”

对，我也喜欢樟树，特别是每年这个时候，站在阳台上，看着它每一天长出更多嫩绿色的新叶，这些叶子一天比一天更鲜亮。拉开窗帘，眼前就是一大团丰盈的绿色，绿得一切都很有希望的样子。直到这些绿叶完全褪去稚嫩，新老交替完成，就预示着一年中的夏天到了。

我还喜欢院子里的桂花树，中秋到了，到桂花树下赏月，闻着桂花香气，喝茶吃月饼，心情很愉快。这也是艾文中秋的保留节目，每天放学一回家，他都会在院子里鼓捣鼓捣抓到的虫子，新挖的苔藓。

想起来了，当时为什么要买乡下的房子？因为儿子喜欢大自然。

刚搬进来的时候，隔壁邻居的房子没人住，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树，冬天没有叶子，看起来很丑。到春天，忽然有一天早上，我在阳台上看到隔壁的大树开出满树紫色的花，他家院子就像笼罩在一团淡紫色云雾之中，美到令人失去语言。

这是棵苦楝树，每年就美这一季，其余时候会掉下很多黄果子，自然，我妈也不喜欢。

邻居打算装修那天，第一时间砍了这棵苦楝树，我惋惜好久。

有部日本电影，讲一个女孩，从小被妈妈盯着上补习班练钢琴游泳，每天一刻不停歇发展德智体美劳。但小孩说想学习画画做个插画师，当妈的第一时间撕了女儿的画作，说她只想培养女儿当老师。插画师，不实际，不现实。女儿后来得了暴食症，用暴食来对抗亲妈的暴政。

前两天，我又看到一个新闻，因为父母一定要让小孩去考公，小孩得了精神失常。

原本院子里这么美的大树，为什么非要砍了浇水泥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