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们悬挂在夏天

2022-06-21 01:06

进入盛夏后，全国各地频现高温天气，福州一群清洗空调的爸爸们开始忙碌起来。这是一群白血病患儿的父亲。尽量不接受社会捐助的他们，组成了一支名叫“钢铁侠护卫者”的队伍，为孩子赚取救命钱，不时悬挂在几十层的高楼外墙作业。隐忍、刚强的爸爸们试图与重病的孩子一起，拼过命运。

保险绳要系两根，一头系在房屋主梁、楼梯扶栏这样结实稳固的地方，另一头系在自己身上。绳子调整到合适的长度，人小心地翻出窗，手脚并用，利用每一个能够帮助稳定身体的突起和缝隙，慢慢接近悬挂在外墙的空调外机。

对35岁的魏庄文而言，这惊险的情景是他的日常。他身材高瘦利落，脸晒得黝黑，一看就是干活的好手。踩到空调外机的安装架上，魏庄文取出工具开始维修。阳光下，他工作服背上的“钢铁侠护卫者”几个字格外显眼。

“钢铁侠护卫者”，先前是魏庄文的儿子昊昊送给爸爸的称呼，后来变成一支清洗、安装、维修空调家电的队伍，目前大约有20人左右。队员们原本生活在福建各地市，来到福州，是为了一个相同的目的——给孩子治病。

魏庄文是这支队伍的带头人。他老家在福建南平，14岁就外出打工学艺。30岁，他已经在福州有了自己的理发店，生意红火。儿子昊昊5岁，生得活泼好动，是魏庄文的心头宝。

2017年正月初七，昊昊突然开始反复发烧，吃药也不见好。带到家附近的诊所验血，诊所一看结果就让魏庄文赶紧去某家专科医院。到了那里，昊昊立即被插上各类仪器开始抢救。“再晚几分钟就来不及了”，医生说。

“白血病”，诊断结果狠狠砸向年轻的父亲。治疗58天，昊昊终于暂时脱离了危险，花费已达40万。

稳定、规律的工作做不了了，魏庄文很快转让了理发店。没有了收入，另一边，高昂的医疗费账单不断产生。妻子全心照顾孩子，他需要给家庭找到一条新的生路。

一天，魏庄文在医院附近碰到一位空调清洗工。曾学过家电维修的他心里一动，上前询问能否教自己洗空调，对方很爽快地答应了。后来知道了魏庄文的情况，这位师傅没收学费，还送了他一套清洗工具。很快，魏庄文开始干起了空调清洗。这个工作时间灵活，收入也不错，陷入绝境的魏庄文看到了希望。

昊昊住的医院擅长血液病治疗，福建全省的很多白血病儿童都聚集在这里，背后是一个个面对和魏庄文同样困境的父亲。当地公益组织提议，给这些父亲成立一支清洗空调的队伍，大家都能有一份收入。于是在2018年，魏庄文牵头把愿意加入的人组织起来，教他们洗空调，自己对外接单后派给队员们。

刚开始，队员们只能清洗室内机，一台60元，而维修、清洗室外机则能挣200-300元，收入丰厚得多。经过高空作业培训后，队员们都愿意接室外机的单。

夏天是空调清洗的旺季，父亲们在一个又一个炙热的天气里悬挂着。保险绳不仅系着他们的生命，孩子的治疗，家庭的完整都在上头悬着。魏庄文最高爬过79楼，一个听上去就令人眩晕的高度。他却说跟2楼没什么区别，“别往下看就行。”

危险仍是存在的。一次，魏庄文从12楼的窗户爬出去，刚踩到空调支架上，年久衰朽的支架垮了，他斜着身子迅速向下滑落，一下坠到11楼。绷紧的保险绳拽住了他，11楼的住户搬来凳子让他踩着进入室内，才得以脱险。

图 | 魏庄文在清洗空调

昊昊喜欢电影里的超人们，知道爸爸每天“飞檐走壁”地工作，他说我是蜘蛛侠，爸爸是钢铁侠。给队伍起名字的时候，魏庄文想到了“钢铁侠护卫者”，“护卫孩子，护卫家庭。”

今年夏天福州多雨，气温一直不高，空调用得少，清洗维修的生意就萧条。常人觉得气候舒适，魏庄文和队员们却着急又无奈。像“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卖炭翁那样，他们希望天气热些，再热些。生意好时，连干十几个小时是常事。有的父亲白天清洗空调，晚上接着送外卖到凌晨一两点。

邻近的厦门有大单活儿时，“钢铁侠护卫者”也过去承接。去年他们在厦门干了两三个月，带着铺盖卷儿，准备晚上就在公园凉亭里凑合住。后来，当地的公益组织为他们提供了免费住宿地。魏庄文还记得，刚到厦门那天，他看着路旁楼上密密悬挂的空调，感觉特别高兴，“能多赚一点。”

图 | 魏庄文拍下的厦门某建筑

“钢铁侠护卫者”的人数一直在变化。几年间，不断有人加入，也不断有人离开。最早入队的6位父亲里，除了魏庄文，只有一位还在队，后来陆续加入的队员也有不少回了老家，“80%都治愈离开了”。这和公开资料显示的中国儿童白血病治愈率大致相符。

也有不幸发生。一次面对媒体的镜头，说到有人因为孩子去世离开，魏庄文把头转到一边。“什么事都有意外，这个没办法”，他的目光垂下去，垂下去，“不提这个事。”

私下里，魏庄文和一些黯然离开的队员还保持着联系。队里原来有个老季，双胞胎儿子中的一个患了白血病，情况危重，在福州治疗一段时间后转到北京，一个月花了80多万。最终还是无力回天。孩子去世后，老季一直留在老家。

去年魏庄文偶然路过老季家乡，顺道去探望昔日队友。吃饭时，他和双胞胎中健康的那个坐在一起，尽量不去触碰关于孩子的话题。老季问起昊昊的治疗情况，他也含糊带过去。听老季说现在靠卖菜维生，起早贪黑的相当辛苦，也挣不了几个钱，魏庄文小心翼翼地问他，要不要到福州接着清洗空调。

老季不肯。“不想再去那个伤心地了。”

80%以上的治愈率，看上去是个相当乐观的数字，但总有不在这个比例内的孩子。已治愈和正在治疗的，也是一家人一路血汗地趟过来。

何雷一直牢牢记着孩子的主治医生说的话。他的小儿子12岁，前年7月生病，一直靠化疗控制病情。去年，主治医生告诉何雷，现在医疗发达了，如果放在二三十年前，就是有一千万也没用。“两个字，坚持”，医生说，治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能坚持住，就有希望。

在队里，何雷是个有些特殊的存在。出于安全考量，“钢铁侠护卫者”通常要求队员年龄在45岁以下，而何雷今年已经50岁了。因为干过家电维修，他在去年被吸纳入队。魏庄文不安排他从事高空作业，除了清洗空调，何雷还负责指导新手维修知识。

队员们上工都骑电动车，何雷骑车摔过好几次，手和脚都受了伤。原先他租住在医院附近，孩子化疗告一段落回家休养后，为了省钱，他改租了一间由储藏室改造的房子。

没活儿的下雨天，何雷一个人待在10几平米的房间里，和孩子视频通话，刷刷手机。他在福州有亲戚也有朋友，但从不联系他们。何雷不想承受同情的目光，“有的人可能也不想再和你来往，怕你会开口借钱什么的。”

“钢铁侠护卫者”是父亲们最重要的精神支撑。“至少有个说话的地方”，何雷说。队员们有默契，不在群里讨论孩子的病情，怕影响集体情绪，都是私下相互打气鼓劲。“（病程）比较早一点的家长会告诉我们，某个疗程会发生什么情况，心里有个底。”

去年，队员们每个月会聚一次。快餐店里打包一个菜，买点瓜子啤酒，找个开阔的地方坐下来，聊聊最近的工作情况。今年收入少了，不舍得花钱，就没再聚过。知道昊昊又住了院，队员们纷纷从网上给魏庄文转钱。“小魏目前是走得最艰难的一个”，何雷感叹。

去年昊昊病情复发，到北京接受了第二次骨髓移植手术。手术前，他的嘴部四周溃烂得血肉模糊，什么也吃不了。今年，手术后的排异反应导致昊昊出现肠梗阻、咳嗽、皮肤变色等症状，住院不到一个月，又花了8万多。累计算来，5年来为给昊昊治病，魏庄文已经花了280多万。

图 | 昊昊治疗结束后从北京回到福州

漫长艰难的治疗过程中，魏庄文听说过，有家长放弃了，趁年轻再生一个孩子。他从没那样想过。他说自己从小被父母丢给爷爷奶奶，好容易有了家，有了孩子，如果就这么放弃，“感觉不对劲”。“做事情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小孩，尽最大努力完成这个任务。”

“任务”，一个听上去理性、坚硬的词，乍听不像出自一个深爱孩子的父亲。经历过类似绝境的人才能体会，在不对称的困境面前，感情本身也变得奢侈，只有进入一种“无情”的本能状态，才能长久坚持下去。

何雷也是这么想的。他的大儿子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现在就想尽量不拖累老大。”小儿子的病，有一丝希望也要争取，“做人就这样子。”

队里的父亲们大多没有在各类平台上筹过款。去年到北京陪护昊昊时，魏庄文动过念头，想在北京也组建一支清洗空调的队伍。问了问身边的病童家长们，都在忙着筹款，有人甚至买来道具血包，让孩子含一口“血”吐出来，拍照制造病情严重的假象。魏庄文不愿那么做，“不劳而获会让人变成懒惰的心态。” 他劝说大家，靠自己的力量赚钱，做得好还可以作为长期的生计。

南方的红壤与苦热下，生长出朴实坚韧的性情，和对亲情人伦的忠诚持守。遇到沟坎，父亲们没有轻巧地跨过去，而选择用血肉填平它。

做这行久了，在别人家中、高空室外，魏庄文见过不少不为人知的生活截面。一次他接了单活儿，到一位老人家维修空调。那是台生产于上世纪90年代的三菱空调，早就老化不堪。老人说，这是当年和妻子一起买的，如今妻子去世了，想把空调修好，留个纪念。魏庄文费了很大功夫，找齐早已停产的配件，帮老人修好了空调。

今年3月的一天，魏庄文在一栋楼上做维修，看到对面楼顶上有一对夫妻。丈夫蹲在满地工具间，正在安装空调室外机，妻子在一旁打下手。橘色卫衣下，她的肚子显著地隆起。魏庄文意识到，这是个即将迎来新成员的家庭。远远地，他拍下了他们相互扶持的情景。

活着是一桩艰难的任务，活着也有温情和希望。最重要的是，得活着。

图 | 魏庄文的献血单

前几天，昊昊的血小板数值低，魏庄文连续几天到医院给孩子输血。疫情期间不方便探视，他趁着献血的机会悄悄去看了看昊昊。孩子刷着最喜欢的美食网站，要求父亲买这个买那个，魏庄文都答应下来。

他想，等昊昊病好了，要给他买各种好吃的，带他去看他心爱的企鹅和北极熊，而自己要去趟西藏。魏庄文听人说过，布达拉宫是世界的中心。那时的蓝天白雪下，会站着一个完成了任务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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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罗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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