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谈论本科生就业困难，考研考公「卷」出天际，以及「孔乙己脱下长衫」时，专科生无法挤入其中任何一个语境。一直以来，专科生被忽视，甚至隐形起来。和本硕之间的差距相比，专本之间更像是隔着一条鸿沟。想被看见，似乎就必须转变身份。专升本成为很多年轻人跨过那道鸿沟的阶梯。但这几年，部分院校专升本考试的停招和缩招让一些专科生陷入迷茫。如今学历向上的渠道「缩减」了，专科生还有跃迁的机会吗？
得知专升本停招消息的那一晚，张杰一夜没睡。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他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一叶孤舟，飘向本科还是飘向社会，前途未卜。去年11月，在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就读的张杰开始全身心投入到专升本考试中。他早早完成了毕业设计，花了6000多元报了一个专升本机构恶补专业课，还在校外租了个房子专心备考。他想考中南林科大学的环境设计专业，白天在机构里专心练画，晚上就回房子复习英语、语文。张杰算是准备较早的考生，在考纲没出之前就事先搜集了资料。他找了考上中南林科大的师兄师姐，让他们按照记忆复述了一些往年的考试题目，还和来自中南林科大的代课老师「混熟」了关系，请他帮忙搜集了一些往年的习题。今年2月，一些专升本招生的本科院校陆陆续续出了考纲和招生简章，但中南林科大学的考纲和招生简章仍迟迟未发布。张杰有点慌张，打电话询问招生办，对方给的答复是，「大概率不招」。对有意愿升本的专科生来说，目标学校和专业突然停招意味着之前的复习几近功亏一篑，他们还得再选学校和专业，也意味着要重看新考纲，甚至重学新的专业知识。3月10日，距离专升本考试仅剩1个多月，中南林业科技大学专升本招生章程公布，其中环境设计专业取消，只招会计学等4个专业。张杰得到消息后难以置信，盯着眼前的画板陷入沉思。和张杰一样，许多专科生正在经历突如其来的变化。20岁的王妮计划考衡阳师范学院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本科，放眼整个湖南，招收此专业专升本的本科院校不超过10个，选择不多。3月末，她在社交平台上看到有人发帖说今年衡阳师范的国际经贸专业停招，急忙跑去向机构老师确认信息，老师说消息属实，「换个学校吧。」她这才发现，学院半个月前已经在官网公布了专升本专业调整，原招生的10个专业最后缩招到仅剩4个专业。几天前，她还在调侃自己的朋友要报考的湖南女子学院某专业停招，朋友最后索性弃考。如今这样的困局也到了自己的头上。在这个春天，和专科生有关的话题久违地出现在热搜上，数个高校以及专业宣布取消专升本招生。根据教育部统计数据显示，2022届全国普通高校毕业生规模达到1076万人，其中本科毕业生为471万人，高职/专科毕业生为516万人，超过一半数量。出于各种因素，庞大专科群体试图在毕业之前完成学历的转变，而最主要的方式就是专升本。和其他所有考试相似，专升本的热度也在一年比一年高。以山东省为例，2022年专升本报名人数总计17万余人，比前一年增加63907人，山东省专升本招生计划为64215人，竞争也相对激烈。现在，伴随一些院校尤其是知名学校专升本宣布停招或缩招，属于庞大专科生群体的一条学历上升的清晰途径正似乎逐渐走窄。对这些突然接到停招公告的专科生而言，更多的情绪是无奈。一心想考上本科的专科生管晓彤也在3月看到了自己所报院校的专升本停招公告。从大一开始她就想雪耻自己的高考失利，如今，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又回来了。
2023年3月4日，哈尔滨，参加专升本考试的考生正排队进入考场。
专升本考试对考生意义重大，最直接的一层意义，就是洗刷他们身上的专科生标签。王妮毕业于一个三线城市的重点高中，但她学习成绩不算好，本来计划通过艺考考去一所还不错的本科院校，但高三那年，因为家里经济周转不开，无法支持她艺考。高考成绩出来后，她没有想着再复读，害怕再考一次还是没机会上本科，于是索性放弃。父亲为此自责了一阵，告诉王妮，「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从现在开始，我们往前看。」那时王妮并没有意识到，选择专科到底是选择了什么。在还没入学之前，专科生们很快会自发意识到专本之间的差距。在社会观念里，「专科」这两个字似乎变得难以启齿。朋友圈里有人开始晒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王妮心里一阵酸涩。而亲戚来到管晓彤家时，问她去哪里上大学，管晓彤只会说「长沙」，再往下说，自己就会尴尬。高考结束后，张杰再没有发过一条朋友圈，从此消失在高中同学的圈子里。专科和本科实质上的差异也可能是难以逾越的。很多专科学校的校园不如本科学校大，设备也不如本科学校的好，就连「学习氛围」也似乎天然地会更差一些。王妮的学校同时招生本科生和专科生，本科部和专科部在相同教学资源下分开学习。她对比过两边的课程学习，专科生不学线性代数，难度明显要更低。「我们都来这里了，『摆烂』好像就成为了一件正常的事。」读了三年制大专，没有学士学位，王妮最大的遗憾是，没能拍一张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照。学校组织本科班的学生拍毕业照和拨穗仪式，但对专科学生只要求「自愿」。当本科毕业生们在学校里穿着学士服拍照的时候，王妮只能在一旁羡慕地看着。遗憾和羡慕背后，还夹着自卑等复杂情绪。管晓彤的朋友们都考上了本科，约好一起回小学看望老师，大家都在聊考公、考研、留学，她心想，「这是超出我认知范围的事儿」，只能在一旁呆站着，尴尬地一言不发。大二那年，她和朋友去隔壁的湖南农业大学附近吃饭，在路上隔着老远看着本科院校的学生抱着书在路上走来走去。从此以后，她会时不时地走进湖南农大，假装自己是个本科生在人群中行走。回到专科校区，躺在寝室的铁架床上，她经常会想，如果高中复读的话，人生会不会完全不一样？专科生就是「差」的代名词，对这些年轻人来说，则是最不公正的评判。很多因素都可能让一部分人流向学历分水岭的另一边。张杰的一个同学在高考时原本被一所民办本科录取，但因为家庭条件不好，无法负担每年三四万的学费，所以申请退档和张杰在大专相遇。体会过高考的失意后，专升本自然而然地就成为很多人的「重生」方式。张杰入校军训第一天，全班在做自我介绍时，班上30多个人，有将近三分之二人说，「三年以后我要专升本」。张杰把这个目标默默记在心里，没有说出口。他的愿望从锁住朋友圈那一刻起就变得隐秘起来。 一位女生正在准备专升本考试 成都商报 刘海韵/视觉中国
走出学校后，专科生才能体会到真实的人生。尽管对于职业技术学院而言，学习内容主要偏向职业教育，但当真正面对职场时，却发现能选择的职业并不多，就连学校开放的校招会也未必能提供一个靠谱的就业机会。去年，临近毕业的王妮参加了学校的校招会，她面试了一家公司，岗位是电话销售。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她去试了一次岗。公司很小，绝大多数坐在办公室打电话的人和她年纪差不多大。早上到岗后，王妮先听了几个小时的话术培训，了解到工作就是按照名单上的电话打过去，请求对方参加一个展销会。上午打了几十个电话，她觉得没意思，到中午就提出了离职。对专科生来说，最终能选择什么样的职业，可能和自己所学的专业关系不大。尽管王妮学的是国际经济与贸易，但她心里也清楚，相比于外贸员，真正面向专科生的可能是电话销售类的工作。那份工作后，她去了一家舞蹈工作室做课程顾问，也是销售的工作。公司会整理出潜在客户的名单，让她一个个去聊单子。一个月内业绩达到3万元才能够提供转正的机会，实习期工资只有2300元，转正后可以达到3000元，在3万元的基础上，每多谈1千元的单子，就能够提成多几十元，一个月只休4天。因为工资稀薄，她只能借住在奶奶家。这份工作仅做了一个月，因为她只开出了28000元的单子，没能转正。而父母也觉得舞蹈工作室的工作不够有前景，于是帮她联系了叔叔待过的一个工厂，让她南下试试。因为觉得大学生活无趣，同样也是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的管晓彤大学三年做了四份兼职工作，在麦当劳做过保洁，在商场的儿童乐园当过看护员，在甜品店做过甜品，还在超市卖场干过销售。她觉得「每一份都很辛苦」，也几乎每次都会让她体会一遍专科生的尴尬。印象最深的两份工作是看护员和卖场销售。在商场的儿童乐园，她的日薪是140元。她遇到了来自湖南农业大学的一个硕士研究生，俩人很友善地交流起双方的生活。硕士生告诉管晓彤，她来这里是因为想充实自己的生活和补贴家用。她还跟管晓彤提到，自己在帮导师做一个项目，导师也会给她发工资。管晓彤对此很佩服，「心里又有了小小的震撼」。在超市卖场做销售时，她要呆站一天，不能玩手机也不能说话，只能在心里想事情。这时候是她自我反省最多的时候。她会自责地说，「这就是专科生要做的工作」，又会想，「如果可以好好学习就好了。」王妮南下也遇到了挫折。她对东莞的想象很美好，觉得那里一定都是高楼大厦，吃喝玩乐哪儿都好。当她和叔叔来到大朗镇，驶进一大片看不到尽头的工业区，拖着行李箱被安排进了两人宿舍，拉开阳台门看到外面平铺的厂房时，她偷偷流下了眼泪。工厂生活是孤独的，几乎没有和王妮一个年龄段的人，大部分人都是三四十岁，跟她聊不到一块儿去。工作也让她感到疲乏。她要做的是测量保价，把起重机的零件计算出价格之后报给客户，和对方沟通。怎么测量，怎么计算，她之前都没接触过，一切都是从头学起，但负责此事的经理并不是什么都教。有一天，经理特地跑来跟她说：「你天天待在这里什么都不做，是在浪费青春。」王妮在工位上抬头看着经理，心想，「我觉得坐在这里就是在浪费我的青春。」工厂有五险一金，一个月有4000元的工资，比长沙高，但王妮依然觉得这份工作不适合自己。她理想的工作是和新媒体相关。她喜欢追星，早些时候还投过湖南卫视某个节目的岗位，但杳无音讯。在招聘软件上随手一刷，齐刷刷地都是「学历仅限本科及以上」。事实上，仍有一些专科生凭借职业技能在就业上占有优势地位。张杰所在的环境设计专业，有一个学长在校期间在职业技能大赛中获奖无数，毕业时成功应聘一家大公司。当时他的竞争对手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和海归硕士，最后留下的三个人中，就有他这名专科生。「在我们这个专业，老板不会对专科生态度差，只会对不会CAD（计算机辅助设计）和建模的人态度差。」尽管有些励志案例，但专科生在就业时面临的普遍处境并不算佳。2023年度《中国高等职业院校竞争力白皮书》显示，企业对不同学历毕业生职位量分布，本科占65.26%，大专仅占17.17%。在招聘岗位方面，企业对大专生需求岗位偏基础，集中在销售顾问、客服和行政专业等。选择少，就业难，职业不称心。今年春节后，王妮决定不再找工作，开始准备专升本。这个念头在过去3年很少出现过，但现在，她希望可以重新抓住自己的命运。
专科生在求职时处于劣势。图为2023年4月11日于重庆举办的川渝联合招聘会现场。
和所有考试相似，近几年专升本考试竞争也逐渐呈现激烈趋势。2023年度《中国高等职业院校竞争力白皮书》显示，2019届的高职毕业生专升本比例为7.6%，2021届则已经提升到19.3%。涌入人数的增多，让专科生需要为专升本考试付出更加周全的努力。在专升本的基础科目里，英语是必考项。张杰在过去3年把四级和六级都考了，而在高职院校，能同时通过这两门考试的人并不多。管晓彤也在社交平台上看到，有专科生开始在简答题中写几百个字，「连小知识点也一起背」，她感到竞争压力很大。自从备考以来，她每天早上8点起床，复习到晚上11点才结束。如今，和他们一样的考生没想到被停招绊了一脚。一些院校或专业的专升本停招，是否意味着专科生升本科的机会越来越少？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熊丙奇告诉《人物》，部分高校停招专升本实际上并不意外。早在2006年，教育部就发通知指出，985、211、独立学院和民办院校原则上不举办专升本教育，而当年的通知还指出，普通专升本的招生规模要严格控制在当年省属高校高职（专科）应届毕业生的5%以内。「主要还是担心专升本人才的招生和培养质量不能得到有效控制。」此轮停招多发生在公办的「一、二本」高校，而关于这类学校专升本的争论，也一直未休。在学历愈发内卷的当下，年轻人的心态也变得颇为复杂。以东北某所211大学为例，该校有本科生在社交媒体上发文说，「我们不是歧视专科生，专科生完全可以通过考研来我们学校。但是一步登天上211这操作实在忍受不了。」3月24日，这所学校曾发布专升本招生计划，但6天后又宣布停招，一同停止专升本的还有黑龙江大学。值得注意的是，这并不意味着整体的专升本趋势是停招或缩招，因为实际上，近几年专升本的招生规模都在保持扩大。《职业教育提质培优行动计划（2020-2023年）》中明确提到，「适当扩大专升本招生计划，为部分有意愿的高职（专科）生提供继续深造的机会。」根据教育部的数据，2020年，专升本就扩招了32.2万人。到了今年，大部分省份的招生计划人数整体上依然略有增加，比如湖南省相比于去年扩招了1904人，黑龙江省扩招了5115人。部分省份也在进行院校和专业调整，比如河南省取消了建筑电气与智能化、管理科学等11个本科专业，但新增了商务经济学、税收学等25个本科专业。机会依然在。尽管被变化冲乱了节奏，但专科生们不能把时间过多消耗在沮丧中。思索了几天，有人开始临时换学校换专业，重新买教材，赶在考前最后一个月「能拼就拼一下」。管晓彤把无用的教科书放到网上卖时，遇到一个换了4个学校以及4本教科书的考生。这名考生最后把目标定在省内一所一本大学。管晓彤很佩服她，「她都没放弃，我为什么放弃呢？」一次小范围的刹车也让运气不好的专科生们思考起专升本到底意味着什么。现实是，即使升本成功了，第一学历依然会被查询，而许多公司招聘信息上也明确写着「本科及以上，不考虑专升本」。即使可以改变的事情有限，但在没有走向更宽阔的道路之前，这场考试依然是专科生们和自己和解的一个方式。在2020年升本的梁茜，一直相信专升本的意义。在她升本期间，专升本是校内公众号的一个固定栏目，升本之风在校内兴起，堪比考研。如今，她在东莞一家新媒体公司上班，尽管也并不满意，但成为本科生，至少让她在投递简历时重新找到自信。管晓彤说，如果自己这次专升本了，未来还想考研究生。如果没考上，她也能心安理得去工作。「什么都试试，给自己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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